寫完了字,柳乘風拍拍手,看天色晚了,便從百戶所裡出來。這百戶所,他是一天都不想多待,所謂錦衣衛的威嚴,正如這破城隍廟般的建築一樣灰頭土臉。
「這百戶做得真沒有意思。」柳乘風微微笑著搖了搖頭,心裡這般想。
雖是天子腳下,柳乘風現在卻明白了一個道理,這裡仍然奉行的是叢林法則,東廠的拳頭硬,所以在這兒就有大把的油水可撈,各妓館的後台大,就敢輕視錦衣衛,一個子兒也不肯拿出來。
堂堂天子親軍又如何?拳頭沒有別人大,結果就是處處受氣,人人吃不飽穿不暖。
別說什麼天子親軍,一旦沒有錢,就什麼事都辦不成,上頭的人不肯為你出頭,下頭的人也不肯為你效力。擺在柳乘風面前的只有兩個選擇,要嘛默默無聞,要嘛有聲有色。
默默無聞了太久,早已習慣了被人輕視,受人白眼,柳乘風現在的選擇卻是後者,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出了百戶所,柳乘風孤零零地騎了馬,在暗淡的月色下,沒入黑暗之中。
…………………………
「總旗大人……我這日子是沒法過了,大家這麼多年的老兄弟,現在家裡頭真的沒米下鍋了,再沒錢,一家老小都要餓死。總旗大人開開恩,先借一點兒碎銀,領餉的時候一定還的。」
陳泓宇瞇著眼兒,盯著下頭那一副惴惴不安樣子的校尉,隨即道:「你家裡沒米下鍋,你當我的日子好過嗎?錦衣衛總旗?嘿嘿……聽著多風光?可是你也不想想,就算是總旗的俸祿一個月也不過三兩,我一家大小八口,還有幾個丫頭老媽子,靠這些銀子,這日子怎麼過得下去,也就是往年的時候還存了點積蓄,還勉強支撐著這光鮮,早晚有一日,只要還在這煙花胡同百戶所,就要到坐吃山空的時候。借錢的事休要再提了,錢是沒有的。」
陳泓宇的臉色很不好看,這幾日已不止是十個人向他來告借了,錦衣衛沒了油水,這日子本來就不好過,他這總旗應酬的事更多,真憑著那點俸祿,只怕再過些時日,連家裡的丫頭都要打發遣散走。習慣了養尊處優的他,如今一下子成了落地鳳凰,在同僚面前抬不起頭來不說,眼下連生計都困難得很。偏偏旗下的校尉卻是不懂事,他們沒飯吃,要找也該找那柳呆子,尋自己做什麼?
「大人……您就可憐……可憐……」
「住口!」陳泓宇拍案而起,怒氣沖沖地大聲喝道:「要怪,就怪那個姓柳的,哼,做百戶的不體恤下頭的兄弟,看看咱們百戶所都成了什麼樣子?再這樣下去,咱們的日子還能過嗎?哼!反正橫是死、豎也是死,索性明日點卯的時候,我親自去質問他,他這個不許,那個不許,既不許咱們為難讀書人,又讓我們嚴守規矩。守住了規矩,沒有飯吃,沒有衣穿又有什麼用?」陳泓宇冷笑一聲,森然道:「人都要餓死了,誰管得了這麼多規矩!」
「大人……那柳百戶的身後……」
陳泓宇勃然大怒道:「我管他身後是誰,不管怎麼說,總比活活餓死的好,大家都是有家室的人,他有個做僉事的岳父,怎麼也餓不死他,可是弟兄們怎麼辦?老王,你我也是十幾年的交情,這件事非鬧不可了,麻煩你走一趟,跟大家都先打個商量,明日清早的時候,我來起頭,大家一起鬧一場。」
叫老王的校尉被陳泓宇一鼓動,也咬了咬牙,惡狠狠地道:「大人說的不錯,事情到了這個地步,還怕他一個百戶?」
一夜過去,陳泓宇大清早地到了百戶所這邊,柳乘風顯然還沒有到,這百戶所裡已是議論紛紛,眾校尉們見陳泓宇到了,紛紛湧上來,陳泓宇揮揮手,道:「都留著力氣,待會兒等柳百戶來了再說,咱們也不是欺他,只是想有口飯吃而已。只要有飯吃,大家甘願為他賣命,可要是沒飯吃,我就算是拼著被拿去南鎮副司,也要和他爭一爭,大不了丟了差事而已。」
校尉們群情激奮,紛紛道:「陳總旗肯打頭,弟兄們怕什麼!」
正說著,柳乘風不知什麼時候負著手出現了,含笑道:「打什麼頭?大家今日的興致都高昂得很啊!」
陳泓宇見了柳乘風來,心裡不禁生出一些畏懼,柳乘風不在時,他是膽氣十足,可是當著百戶大人的面,心裡免不了有些發虛。可是這時候他也顧不得什麼了,話都已經放了出來,若是光打雷不下雨,下頭的人怎麼看他?這面子也沒處擱去,於是陳泓宇朗聲道:「百戶大人,卑下有事要稟告。」
柳乘風始終是如沐春風的樣子,他今日穿著御賜的飛魚服,配著鯊皮鞘的錦春刀,帶著儒雅的笑容,卻又有幾分英姿勃發的雄武之氣。柳乘風三兩步上前,慢悠悠地道:「稟告?有什麼稟告?是發現了暗藏著的道門,還是有人在百戶所的地頭滋事?」
陳泓宇聲若洪鐘地道:「大人,卑下要說的不是這個。」
柳乘風微微一笑,已是坐在了自己的案牘之後,全身倚在梨木椅上,問道:「不知要說的是什麼?」
見柳乘風來了,王司吏也是三步兩步地搶著到了案牘邊上,朝柳乘風擠了擠眼,示意今日有事要發生。
柳乘風卻是從容淡定,這時候他心裡卻不禁在笑,憋了你們這麼久,也該是你們將怨氣一起爆發出來的時候了。人有了怨氣才好,有了怨氣、有了不滿,才肯赴湯蹈火。
不過他的心思,別人怎麼猜得透,柳乘風甚至覺得,自己的心機居然深沉無比,為什麼自己從前沒有表現出來?難道一入了這仕途、官場,就被傳染了嗎?
「太壞了,如此純潔的一個讀書人,就這麼被一群壞人感染了。」柳乘風心裡賊賊地笑。
陳泓宇深吸了一口氣,大聲道:「大人,弟兄們已經沒有活路了,往年在別處的時候,每個月多少都有十幾兩銀子的進項,吃穿無憂,養家餬口還是夠的。可是現如今大人不許咱們去收份子錢,這讓兄弟們怎麼過日子?百戶所裡的陳校尉欠了一身的賭債,原本有原先的進項倒也不至於走投無路,可是現在一點進項都沒有,如今人家已經逼到了家門口,再不還賬,連性命都未必能保得住。」
柳乘風便怒道:「是什麼人,居然敢逼債逼到咱們錦衣衛頭上?」
陳泓宇見柳乘風這樣一問,心裡對柳乘風生出輕視,但凡是敢賭債的,哪個身後頭沒有一點兒後台,若是百戶、千戶這樣的人,或許人家不敢得罪,一個校尉敢不還賬還不照樣整死?
可是這些話,陳泓宇根本沒有心思去給柳乘風解釋,繼續道:「除此之外,還有趙校尉,現在家裡連米都沒了,婆娘孩子餓了一晚上,到現在還是水米未進。大人體恤讀書人沒有錯,那些擺子攤、賣字畫的也多是窮困潦倒之人,可是大人為何不體恤一下咱們這些兄弟?大家都要吃飯,總不能陪著大人吃西北風吧?請大人可憐可憐我等……」
柳乘風雙目一沉,冷笑一聲:「原來你說來說去,要說的是這個。」
陳泓宇這時候也是橫了心,道:「卑下要說的就是這個,大人要做好人,可是弟兄們要吃飯,沒有飯吃,不吃那些擺字攤、賣字畫的酸秀才,難道活活餓死?大人若是不肯給弟兄們行個方便,弟兄們將來犯了大人的規矩那也是不得已而為之。」
這句話就有些威脅的味道了,可是陳泓宇話音剛落,校尉們立即鼓噪起來,這個道:「不錯,請大人做主。」
「大人身份顯赫,卻是不當家不知柴米貴,卑下已經沒有活路了。」
這些校尉一旦被鼓動起來,也頗有幾分膽魄,人人都是紅著眼睛,一副捨命與百戶大人頂著幹的意思,更有幾個鼓噪:「弟兄們沒了飯吃,只能捲了鋪蓋去大人家討口飯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