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宋代有專門計時的香,從半個時辰、三刻、兩刻、到一刻,皆有相應的線香。現在點著的這一支,燃燒時間最短,一刻鐘後便燒沒了。
「停!"裁判喊了一聲,兩人都是有身份的,自然不會戀戀不捨的再看最後一眼,聞聲便合上書,微微閉目,鞏固記在心裡的信息。
馬上有人收走了書,端來現成的筆墨紙張。
用鎮紙壓住紙張,兩人同時提筆,在紙上默寫起來。
很快便差不多同時寫滿一張紙,緊接著第二張、第三張……而且絲毫沒有要停的意思。這讓圍觀的眾書生深感汗顏——同樣都是人,差距咋就那麼大捏?
儘管他們沒少聽說過目不忘的故事,但真當他們親眼看見這樣的表現時,還是感到無比震撼。何況,一下就是兩個,雙倍的震撼。
在人們不可思議的目光注視下,兩人相繼寫到了第八張,這時終於有人頂不住了——只見劉幾的眉頭越擰越緊,在懸筆片刻後,他吐出長長一口濁氣,擱下了筆。
陳恪寫到第九頁,神色平靜的擱下了筆。
「寫得多不一定能贏,關口是要少出錯!"太學文會的人,不相信有人比劉幾的記憶力還好,心說這小子八成是胡寫的。
不過驗證起來也容易。裁判把原始賬冊拿來……陳恪和劉幾所看的,是同一賬冊的正本和副本,上面的字一模一樣,以便於直觀比較他們的正確率。
便找了六個不相干的士子,分成兩組,每組中一個讀、一個對,一個將錯誤的字數記下來。嘉佑學社和太學文會的人自然緊盯著兩邊,以免自己人被黑。
「大中祥符元年正月甲午,入錢四千六百八,凡見八萬九千八百一十四;」
「出八百賦稅金,出一千四百購羊肉五十斤,出三百購青菜一擔,出八百購魚一筐,共二十尾……」
「正月乙未……」
就這樣一邊念,一邊對,足足又用了一炷香的時間,兩邊才相繼得出結果,大聲報出來道:「劉之道共默寫兩千八百字,錯漏三十二字!」
「陳仲方共默寫三千一百字,錯漏一十七字!」
無論是數量,還是正確率,陳恪都小勝劉幾……其實和他從小長大的蘇家兄弟和宋端平知道,這傢伙還留了兩分力未使,只是不知他出於何等心理,沒有贏劉幾太多。
第一局,陳恪勝。
下面該太學文會出題了。這一局對他們來說生死攸關,如果再輸了,劉幾就徹底敗了。這樣的失敗,是劉幾承受不起的……第一才子名頭,多年積攢的聲譽,一夜之間可能就化為泡影。將來除非連中三元,否則無法掩蓋這次失敗帶來的恥辱。
其實所謂的討論出題,還不如說是,讓劉幾好生想想,他最拿手的到底是哪樣。
誰都知道,劉幾最拿手的自然是詩賦,他的盛名,也多建立在西昆體和太學體上,然而在這種勝負需要直觀的比試中,詩賦是用不上的……就算大家都說他的詩賦好,嘉佑學社的人偏說陳恪的棒,死咬著不認輸,誰也沒辦法。
這就叫『文無第一,各執一辭』。
好在劉幾多才多藝,拿手的絕活不只是做文章,轉眼便想到一個必勝的法子,只是有些勝之不武。但轉念一想,還是先把自己從懸崖邊上拉回來再說吧,反正陳恪就算輸了這一局,還是打平的局面。
打定了主意,他對邊上人比劃了個手勢,那人臉上的緊張之色盡去,有些幸災樂禍的看陳恪一眼,便飛奔了出去。
「什麼情況?"宋端平小聲道:「我跟出去看看吧?」
「不用了,"陳恪搖頭笑道:「這一局,人家處心積慮,肯定是放大招的,咱們臨時抱佛腳有什麼用?」
「也是,我也覺著你輸定了。"曾布歎口氣道:「咱們還是考慮考慮,怎麼保住第三局吧。」
「要不咱們認輸吧,不浪費那個時間了。"郟亶弱弱的提議道。
「大人說話,小孩一邊玩去。"誰知卻招致一片白眼,還是陳恪好心的解釋道:「凡事還有個萬一呢,放棄的話,可就連萬一都沒有了。」
見陳恪想得開,其他人自然更沒有心理負擔,趁著這空當,趕緊吃幾口酒菜。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樓下響起騷動聲:「讓讓、讓讓!」
又過了一會兒,便見兩個僕役抬著一面座屏進來。
「小心,小心。"那方才出去的士子,此刻去而復返,指揮著僕役將座屏輕輕放下。
座屏上覆蓋著綢布,更讓人們迫不及待的想知道,太學文會的葫蘆裡,賣得什麼藥。
「背書再厲害,也不過考個明經罷了。"那士子喘勻了氣,便信口雌黃道:「我們考進士的,還是靠詩賦。所以這一局,我們考才情、考詩詞功底。」
「這些東西怎麼考?如何服眾?"嘉佑學社馬上反對道。
「所以麼,我們要用到這個!"那士子說著,一把扯下綢布,露出一面寫滿了字的屏風道:「這是一幅南北朝蘇蕙的『璇璣圖"總計八百四十一字,縱橫各二十九字,無論是縱讀、橫讀、斜讀、交互讀、正反讀或退一字、迭一字讀,均可成詩,詩有三、四、五、六、七言不等,甚是絕妙,廣為流傳,我想二位解元都該耳熟能詳吧。」
『嘩……』觀眾們先興奮起來了:「原來是璇璣圖啊,據說裡面有三千多首詩!」
「你能解出多少首?」
「八十首。」
「太遜了。」
「那你呢?」
「九十二首!」
「也不怎麼樣……」
很顯然,這道題比背賬冊要更吸引人,畢竟大家是書生不是賬房。而《璇璣圖》確實如那士子所言,熱度非常,幾乎所有人都解過,只是限於能力,憋到內傷,也大都只在百首以下。
可想而知,他們有多渴望,能欣賞到高手來解這《璇璣圖》了——既然太學文會敢把這幅圖抬出來,劉幾就一定是這方面的高手。
而太學文會為了這道題,可謂處心積慮。他們先斬後奏,把屏風搬來,成功引起觀者的興致,讓陳恪不得不就範。
劉幾重又站到陣前。
陳恪看了看蘇軾,蘇軾也看了看他,臉上流露出同情的神色。
陳恪揉揉鼻子,走到劉幾面前。
「怎麼比?」
「我們一人一首,誰接不下去便算輸。"劉幾道:「所接的詩出了錯,也算輸。」
「隨便。"陳恪滿不在乎的揉揉鼻頭,他看著那些屏風上密密麻麻的字,眼神竟變得溫柔起來。
「你先來吧。"劉幾故作姿態道。
「還是你先吧。"陳恪搖搖頭。
這沒什麼不可以,劉幾點點頭,便解出第一首道:「欽岑幽巖峻嵯峨,深淵重涯經網羅。林陽潛曜翳英華,沉浮異逝頹流沙。」
陳恪偷了個懶,應道:「岑幽巖峻嵯峨深,淵重涯經網羅林。陽潛曜翳英華沉,浮翼逝頹流砂麟。」
「邵南周風,興自后妃。衛鄭楚樊,厲節中圍,詠歌長歎,不能奮飛。齊商雙發,歌我袞衣。曜流華觀,冶容為誰?情徵宮羽,同聲相追!"劉幾繼續道。
陳恪繼續偷懶道:「周風興自后妃,楚樊厲節中閒。長歎不能奮飛,雙發歌我袞衣。華觀冶容為誰?宮羽同聲相追。"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沒有,他對這副璇璣圖的瞭解,遠超劉幾的想像。
但劉幾已經顧不上那麼多,他的全部心思,都用在圖上了。不間斷的出招道:
「南鄭歌商流征殷,廊桃燕水好傷身,舊聞離天罪辜神,春哀散粲輕神麟……」
陳恪也繼續使用他的跟隨策略,幾乎是劉幾詩一出,他的變體就跟了上來:「南鄭歌商流征殷,舊聞離天罪辜神,遺哀麗意盛時沉,奸因女嬖至微深……」
劉幾感到驚訝,又有些憤怒。他自幼琢磨《璇璣圖》,成年後又與友人一同推敲。至今已有十餘年時間,嘔心瀝血,才解出了上千首。本以為足以傲視群倫,誰知這個陳恪,卻用這種看似不費力、但能把人氣死的方式解詩。
劉幾也知道,只有對這幅圖的內在規律相當瞭解,才能做到如此舉重若輕。其實在解圖的過程中,他也發現,這其中肯定有規律,然而具體是何規律,他窮盡心力也沒能推敲出來。
如果是平時,他肯定虛心向陳恪請教,但現在雙方是對手,那麼只有全力一搏,寄希望於自己一千首的儲備,能把陳恪拖垮。
為了不給對方太多思考的機會,劉幾加快了語速,邊上負責速記的士子都跟不上。
但他這種程度的火力,在陳恪眼裡,根本不算什麼。開玩笑呢,被蘇小妹、蘇東坡折磨出來的青年,豈能被他拖垮了?
若果讓劉幾知道,這副《璇璣圖》的全部秘密,都已經被一個小女子破解,不知道會不會吐血三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