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井低下了頭,眼望著海水,只顧走去,一直到了岸上才意識到自己總算平安無事。四下一看,還有五艘登陸艇也同時靠了岸,下來的士兵都一長行排列在海灘上。他看見有個軍官在向他走來,還聽見他問大家:「哪個部隊的?」
「是偵察分隊,長官,編在海灘勤務隊。」
於是那名軍官就命令他們到離海邊不遠的一片椰林前去等候。大家站好了隊,跟在軍官的背後,隨著隊伍緩緩踩過鬆軟的沙子,磕磕絆絆一路走去。他這時不覺得喜也不覺得憂,心中只有一個念頭;他相信上天給他的懲罰是推遲了。
走了兩百來碼,隊伍來到樹林前停下。天已經很熱了,大夥兒多半就把背包一扔,橫七豎八地往沙上一躺。這裡已經有人來過了,先頭到達的部隊顯然曾經就在這一帶集結,因為沙子早已給踩得又硬又平,地下扔著空煙殼,偶爾還有丟掉的乾糧盒,部隊過處照例總少不了這類垃圾物。不過這批部隊現在都已深入內陸,正在叢林中推進,所以一個人也見不到。往左右兩頭望去,兩邊各有兩百來碼開闊的一片海灘,過了便都向後一曲,拐得看不見了。這四百碼內是一片寂靜,人也比較稀少。過了兩頭的轉角處可能就是一片熙熙攘攘了,不過他們覺得那也難說。後勤供應還不會就到,跟他們一起上岸的部隊則都已迅速分散。右邊一百多碼以外,設了一個海軍指揮所,其實也無非就是一張可折疊的小辦公桌,有個軍官在那裡辦公。還有輛汽車隱蔽在背後的叢林邊上。左邊,就在那個兩百碼外的轉角處,特遣部隊司令部也設點開始工作了。幾個勤務兵正在那裡挖散兵坑,供將軍的參謀人員隱蔽之用,另外有兩個士兵正一步一晃地順著海灘向另一頭走去。手裡推著個八十磅的電線盤,在那裡敷設電話線。一輛吉普車緊靠海邊開過(那裡帶水的沙子比較堅實),車子過了海軍指揮所就不見了。特遣部隊司令部的那一頭,彩se三角旗的附近,就是剛才登陸艇的靠岸處。如今登陸艇都已退回到海上,正向自己的艦隊駛去。rise已經漸亮,透過此時的霧藹望去,海水顯得藍極了,艦艇彷彿都帶著些顫動。時而還會有一艘驅逐艦來打上一兩陣排炮,一會兒便聽見「噓」的一聲長嘯,炮彈從頭頂上飛越而過。打到了叢林裡。叢林裡偶爾也會有一挺機槍「噠噠噠」地響上一陣,美國人的輕型自動武器也許馬上就會回敬幾聲,聲音尖得像錘打鉚釘。福井看了一下背後的樹,樹頂都在炮轟中給削掉了。可是再往後看,卻也有一片樹林完好無損。他看得直搖頭。心裡想:這樣的炮擊,留下的米國鬼畜少不了!於是就說;「這頓炮打得不算怎麼厲害,跟白羽島那回簡直不能比。」
同樣在白羽島參加過戰鬥的相田像是勾起了心事。「是啊,白羽島那回厲害。」他翻了個身,趴在沙上,點了支煙。有些不安的說:「這海灘上已經聞得到臭味了。」
「怎麼會聞得到臭味呢?」有人說,「沒有這樣快的事。」
「聞得到臭味就是聞得到臭味!」相田頂了他一句。他不喜歡那些剛剛入伍的新兵,把叢林裡飄來的這股淡淡的難聞的味兒說成屍臭雖然是過甚其詞。但是不爭一下他心有不甘。一種由來已久的熟悉的憂鬱滲遍了他的全身,他心裡只覺得膩味、煩躁。吃飯還早,香煙呢,已經抽得太多了。他說:「這哪兒是打什麼登陸戰,只好算演習罷了:兩棲作戰演習。」說完狠狠吐了一口唾沫。
福井感覺到自己的心跳得飛快。離他們百來碼的淺灘上橫著幾具屍體,聽任浪打。福井正瞧著,來了個特遣部隊司令部的士兵。把他們一個個拖出海水。空中有一架飛機在巡邏。
「見鬼,這麼靜悄俏的。」有人說道。
「砰!」叢林裡突然響起了那種刺耳的響聲,緊接著又是一響,而後又是第三響、第四響。他心想:這是迫擊炮嗎?可見米國佬反應的還挺快。正想著,只聽見當頭一陣尖厲的呼嘯,就像汽車在相撞前的一剎那排命剎住,「吱」的一聲,心摧膽裂。他本能地就俯倒了身子,伏在坑裡。以後三五秒鐘的事他就迷糊了。他只聽見有個嚇人的爆炸聲,大到似乎塞滿了他的整個腦袋,儘管是在地面上,那身子底下的地也顫抖了,搖撼了。他本能地感到沙土飛滿了一身,好大一陣狂風直衝他撲來。跟著又是一聲爆炸,又是沙飛地搖,又是狂風,一陣接著一陣。他又恨又怕。又一顆炮彈打下來,他像個小娃娃似的放聲大叫了:「別打啦,別打啦!」直到炮打完了,他還伏在那兒哆嗦了好一會。
岡田跑過掛登陸信號旗的地方,看見那個海軍軍官趴在緊靠叢林的一條小溝裡。就在這時迫擊炮突然又接連幾響,緊接著是一挺機槍開了火,聽起來距離很近。還爆炸了幾顆手榴彈,響而不實的轟轟幾聲,好像拍破了幾隻鼓滿了氣的空紙袋。他心裡想:「這幫打迫擊炮的米國人已經有人在對付了。」剛想到這裡,就聽見迫擊炮彈嚇人的呼嘯向他直撲面來。他身子打了個小小的迴旋,便一頭撲倒在地上。他大概是先感覺到一陣天崩地裂,然後才讓一塊彈片把腦袋一劈兩半的。
福井眼睜睜地看著的岡田的屍體倒下。海灘那一邊有個留作後備的小隊,掘了一條鋸齒形的長壕,他們就在那裡躲過了這頓炮擊並實施了反擊。不一會兒,炮聲平息了下來,有消息傳來,說是打迫擊炮的那伙美國兵已經被殲滅。
福井不想跟人說話,所以不知不覺走在頭裡。他順著海灘一轉過彎來,就看見岡田臉朝地下。撲在沙裡,鋼盔上好深一道裂縫,腦袋底下一小攤鮮血,一隻手手掌朝上,指頭彎攏。好像想抓住什麼東西似的。福井看得很難過。他是喜歡岡田的,不過這種友愛的感情,其實他對分隊裡很多弟兄都有——雖然其中還含有一定戒備的成分,因為他已經估計到可能會有這樣的結局。福井感到不安的主要原因,還是因為他想起了那天晚上他們倆一起坐在甲板上。遇到空襲,岡田沒有忘記把自己的救生帶吹飽了氣。想起當時的情景,福井不禁感到一陣悚然,彷彿這才發覺原來那天夜裡他們的背後還有個人——應該說是有個神靈——在那裡冷眼看著,呵呵冷笑。
麻生少佐從後面走了上來,呆呆地瞅著屍體,也是一臉不安的神se。
很快。登陸部隊便開始推進。
過了樹林,左右兩頭便都開闊起來;可是在縱深方向約五英里處,卻橫著一道連綿重疊的山嶺,與海岸相並而行。美軍防線就構築在左方,一頭起自那如壘群山的崖壁腳下。一頭直抵海邊,大致成一直線。按照小林一男將軍對他部屬的說法,他「過了海岸,就必須來一個左轉彎,打個比方來說,就是離了康莊大道。拐入一條細窄小街,右手裡是大工廠的圍牆,左手裡是一條水溝(指大海)。迎面卻叫米軍擋住了去路」。
他的這次轉進行動指揮得頗為出se。行動中有不少棘手的問題。他的前方戰線好容易已經穩定了下來,如今卻一下子得向左轉過九十度,也就是說,旁靠大海比較安全的左翼部隊只消移動半英里光景,而右翼部隊卻要繞上小半個圈子,越過六英里的叢林地。而且每一分鐘都有挨打的危險。
他有兩種可行的辦法。一個比較穩妥的方案,就是命令右翼部隊向縱深長驅直入。直趨山下。到了山下,可以先在斜裡臨時部署一條陣線,然後再慢慢地讓右翼兵力掉過頭去,沿著高山大嶺挺進,一直攻到美軍防線的跟前。不過那就得花上好幾天工夫,乃至個把星期,而且可能還會遇到不小的抵抗。另一種方案風險就要大得多了,辦法就是派右翼部隊直撲美軍防線附近的山崖下。採用這種方案,只要一天工夫就可以完成全線的轉移。
但是這個辦法極其危險。美國人手裡肯定留有一支突擊部隊,會看準ri軍進擊的機會,從邊上插入,進行側面包抄。將軍得花一天的時間轉移軍隊,這一天他的右翼就勢必處於防衛空虛的狀態。不過他還是冒了這個險,而且還準備來個將計就計。在行動那一天,他從築路部隊抽了一個中隊,放在手邊作為後備,一面命令右翼各分隊長不要考慮自己的側翼後尾,只管在叢林中挺進。他們的任務很簡單,就是要通過六英里長的無人地帶,當晚趕到美軍防線的前哨陣地前一英里處,緊靠山崖構築好防禦陣地。
小林將軍料得一點沒錯。部隊一行動,對方果然派了一連美軍偷偷地從側翼包抄過來,將軍就調他的後備部隊上去堵擊,把一連人差不多全包圍了。一場昏天黑地的混戰,在ri軍新陣地後的叢林裡整整打了幾天,結果美軍派來偷襲的一連人除少數逃散外,其餘全被擊斃。流竄在後方打冷槍的敵人更多了,運給養的馱子隊還遇上過一兩次伏擊,不過這些都是區區小事,將軍並沒有放在心上。把戰線轉移過來以後,鞏固新的陣地就忙得他夠瞧的。頭兩天他讓前方士兵在叢林裡開出新的小路,圍上鐵絲網,廓清she界,並同兩翼、後尾的部隊建立通話聯絡。美軍來小小地打了幾下,將軍也並沒有太著急。轉眼四天過去了,五天也過去了。將軍過一天就加築一天工事,把支前大路加緊多築點兒。他知道大路要修到前沿至少還得兩個星期,在此以前他就只有加強防禦一個辦法。美軍現在要是發動大規模進攻的話,還是很叫他傷腦筋的,不過這個險他是不能不冒的。
小林把指揮部的營地也換了個地方。這支特遣部隊自登陸以來,已向前推進了近25英里,現在無線電聯絡已有困難,電話線拉得太長也很不安全。他就把營地往前搬過15英里。地點也選在一處樹林中,緊靠著大路。跟海灘上的第一個指揮部比起來,這兒並沒有那麼合意;聯隊裡直屬的士兵足足忙了幾天,清除了樹林裡的雜樹,布上了鐵絲網。挖了新茅坑,支起了帳篷,構築了掩體,忙完一看,倒也不算怎麼住不得。只是這兒熱得多了。四外都有叢林圍著,簡直吹不到一點風,好在就在這橢圓形的一圈鐵絲網外,有一道小溪流過,大家不用走遠,就可以有個洗澡的地方。
小林的勤務隊就駐紮在大路對面。他知道,今後只要自己的部隊不至於有大潰退。他這個營地就可以一直駐守到戰鬥結束,無需再作遷移,所以他就視時間許可,慢慢地進行一些建設。一個簡易的淋浴設備替軍官搞起來了,食堂的帳篷搭起來了。指揮部下屬各處又都張起了大營帳。營地裡每天一早收拾得場清地淨,常走的路上都鋪上了小石子,車場通向大路的出口處還用空汽油桶做了排水的涵洞。
這樣一點一滴苦心經營,將軍覺得其樂無窮。不管是看得多熟的營地,情況慢慢有了改進,看著心裡總是歡喜的。前方陣地轉移後不過一個星期。將軍感到這裡儼然已經像個小小的村莊了。
帳篷上劈劈啪啪地著了幾滴雨。天穹的顏se無比奇特,灰黑之中泛出點兒育來,好似窗上的有se玻璃。卻又蒙著一層光澤,彷彿窗外的光線極其強烈。暴風雨迫在眉睫,天空幾乎已是烏黑一片。福井重新又一仰身躺了下去。
一陣狂風衝著帳篷捲來。雨也隨著來了,先還不猛,一疊連聲地打在帳篷的橡皮布上,可是轉眼就大起來了。沒多時。粗大點子的急雨早已下得像冰雹一樣。帳篷都吹得歪歪斜斜了。遠處又連打了幾個響雷,頭頂上的雨越發如瀉而下。
鐵絲網外的那一帶叢林早已是一派枝葉零落的樣子。像是給成群的野獸亂踩過一通似的。福井探出頭去張了一眼。不由得直搖腦袋。營地已經看不清楚,漫天風雨中只見迷迷茫茫一片綠影,地下的小草小木早已給打得連頭也抬不起來。風勢猛烈無比。一直兩膝跪地、苦苦拉住橫桿的相田,默默地感受到了這狂風的威力。他雖然早已把腦袋縮了進來,可臉上還是一臉的水。帳篷上的裂口和線腳裡都滴下水來,一串串接連不斷,帳篷口又飛進水來,一陣陣象浪花的飛沫,兩路夾攻,要擋都沒法兒擋。排雨溝裡早已水滿為患,水都沒到他們的床位上來了。福井捲起了毯子,三個人就使勁按住了隨風掀動的雨披,蹲在雨披底下,可是那腳卻左躲右躲躲不開,只好眼睜睜泡在水裡了。帳外早已積起了一大潭一大潭的水,水潭還在不斷擴大,像許多龐大的變形蟲,伸出腳來,把大地一塊塊吃掉了。
ri軍士兵們渾身上下都濕透了。雨一下,他們就趕緊到外邊把帳篷柱子一個個打結實。轉身回來,快快收起毯子,往防水的膠皮背包裡一塞,就雙膝著地,屈著身子,死死按住了橫桿,生怕帳篷被大風掀翻。
一陣狂風像一把巨大的鐮刀在營地上呼地削過,把樹葉大串大串斬了下來,灑得雨點好似炸開的炮彈。他們看著看著,只見一頂帳篷猛地脫樁而起,直飛到天上,好像一隻驚恐的鳥兒拚命扑打著翅膀,一下子就給風捲走了。不一會兒,又有兩頂帳篷捲上了天,帳篷裡的人東奔西竄,想另找個地方安身。
小林一男將軍置身其間,彷彿此身已經一無所有,就剩下了一顆腦袋。這場暴風雨是緊跟在ri軍的登陸之後而來的,來勢之快真是驚人。就在下雨前十分鐘,他接到第二中隊的報告,說是他們陣地前沿爆發了激戰,炮火猛烈。可是說話之間***就把電話線打了個七零八落,他的指揮所也成了一片白地;無線電都無法聯絡。眼下也不知道前線怎麼樣了,他心裡沒有一點譜兒。美國人很可能會乘勢反擊,把他的前沿陣地突破許多口子。部隊接不到他的命令,天知道會搞成什麼樣子。
他幸而在兩天前就調了十多輛坦克到第二聯隊。要不然的話今天晚上就別想把坦克拉上去,其實前線就是有了坦克,現在也無法出動。前線現在只怕已是亂成一團了。拖到明天,一條完整的戰線只怕也就只剩下幾個孤立的小陣地了。可他打不通電話還是只能乾著急。局面保不定會糟到什麼地步呢。好容易把戰線左轉了九十度,說不定不出兩天就會前功盡棄,依舊退回到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