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如果想要活著出去,就得從每時每刻起積蓄她的力量。
如果換做別人,正處於這樣的境地,被關上了這麼久,沒有任何援助,也許早就完了。
但是在她的身體裡,卻深深地埋藏著力量的源泉。
我一定要活下去,張雅婷想著,我將赤手空拳地面對我的敵人,我的勇氣是我的盾牌。我會像我的祖先一樣的活下去。
正像楊朔銘所判斷的那樣,她身上流動著的,是中華民族、不列顛民族和猶太民族的混合血液,而她則繼承了他們最好的特性——聰明、智慧、勇敢和堅強的意志。
我的祖先能從饑荒、瘟疫和洪水中活過來,我也能活著從這裡出來。她總是強迫自己這樣想。
在這陰森森的地牢裡,她感覺到祖先的幽靈正和她一起,他們每一個都是她的一部分。
恍惚中,她看到了父親的面容。
「我不會讓你失望的。」張雅婷在黑暗中低聲對父親說道。
張雅婷知道她需要做的頭一件事情就是恢復體力。這間地牢太狹窄了,無法進行劇烈的運動,但對打太極拳來說,是足夠了的。
太極拳是張雅婷的父親教給她的一種年代久遠的中國武術,一招一式都各有其名稱和意義。練習這種武術只需要很小的一塊地方,但卻能讓人身上的每一塊肌肉都運動起來,得到鍛煉。張雅婷起身開始練習了起來。
她的動作流暢、優美、從容。
打完每一套拳大約需要用一個小時。每一次練習完畢後,張雅婷都會感到筋疲力盡。她每天上下午各練一遍,直到身體復元,逐漸的強壯起來。
在不鍛煉身體的時候,張雅婷就鍛煉自己的頭腦。她躺在黑暗中,進行複雜的數學運算,用腦子回想著自己所學過的詩歌,在女師大校園演戲時念過的台詞,自己所看過的電影。
當然,還有「契卡」教給她的東西。
在黑暗中,她玩起了已經想不起來玩法的各種遊戲。她對自己進行著演講,試圖教身上爬過的螞蟻區分孟什維克和布爾什維克。讓一隻爬蟲明白莎士比亞明白猶太教和東正教的區別。
而她考慮的最多的,如何把她的敵人一一消滅掉。
在自己的孩提時代,還是在英國的時候,她和夥伴們經常玩過一種遊戲:朝天舉起一隻手,就能把太陽遮住。
而她的敵人們正是這樣對待她的。
他們舉起了一隻手,就使她永無出頭之日。
她要向她所服務的「契卡」復仇,向那位灰衣主教復仇,向那些殺死父親的紅色暴徒復仇,向那些句句發金光的蘇維埃領袖們復仇。
為了這一天的到來,她什麼樣的痛苦都能忍受。
而現在,她只是在實現著自己復仇計劃的第一步,而這第一步,她已經成功了。
張雅婷不知道以前有多少犯人曾被禁閉在這間地牢裡,反正她現在已經不在乎了。
一絲陽光照射了進來,打斷了張雅婷的思緒。
當地牢的門被打開時,張雅婷被突然射進地牢的陽光刺得睜不開眼。
幾個人的身影出現在外面。
「起來你可以出來了」一個男人的聲音說道。
對方彎下腰,朝張雅婷伸出了一隻手,想要拉她一把。但使他驚奇的是,她竟能輕鬆的站了起來,根本不用幫助。
張雅婷沒有立即走出地牢,而是站在原地,用手遮擋在眼睛上。
她知道因為自己長時間呆在黑暗中的關係,這個時候走出去,會被陽光刺傷眼睛。
眼前的男人有些驚訝的看著這個站在那裡的年輕女子,不由得回頭望了一眼。
因為以前他押解的其他犯人從地牢裡出來時,大多數都是整個垮掉了。而眼前的年輕女子並沒有垮掉。像她這樣的關了這麼長時間竟然還能自己站起來的人,可以說是絕無僅有。
張雅婷先在地牢裡站了一會兒,然後緩步走了出去,站在了外面,她一點一點的把手挪開,讓她的眼睛逐漸適應陽光。
她看清楚了,和她原先想像的不同,是幾名身穿中式長袍模樣的人正站在她的面前,並不是凶神惡煞般的獄警。
這些人看著她,除了感到有些驚訝,但並沒有說什麼,也沒有為難她,他們將張雅婷的眼睛用黑布蒙上,押著她朝上面走去。不一會兒,他們又取下了黑布,把她交給了一名管家模樣的中年婦女。
那位女管家看到她也有些吃驚,但馬上眼中便全是關切之色,「老天哪,你這是……得了,先進去洗個熱水澡吧,我給你拿一套乾淨衣服來,你身上的這身衣服都得燒掉。」
聽了這位女管家的話,張雅婷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但她注意到這位中年婦女的臉色很是慈善,並向她指了指裡屋,便猶豫著走進了裡屋。
和黑暗濕冷的地牢不同,這間小屋的陳設雖然簡單樸素,但一桌一椅一杯一瓶卻都透著清新和雅致,室內散發著淡淡的香氣,和她身上的臭氣熏天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在屋子的正中央,赫然放著一個巨大的洗澡用的大木桶。
女管家和一位侍女模樣的人跟著進來,張雅婷注意到她們倆在牆上擺弄了幾下閥門似的東西,伸到木桶裡的水管便自動流出了冒著熱氣的熱水。
看到這套新奇怪異的出水裝置,張雅婷禁不住吃驚地瞪大了眼睛。
木桶裡的水很快便滿了,女管家用手試了試水溫,看到她還站在那裡,衝她露出了一個和善的笑容。
「快洗吧記著,這個紅色的水閥是熱水,這個藍色的水閥是涼水,要是覺得水熱了或者涼了,就自己調好了。」女管家說道,「那邊是香胰子,喜歡哪一種味道的,就用哪一種好了。」
「那上面還有淋浴頭。」侍女指著頭頂的一處用景泰藍工藝裝飾的蓮蓬樣的東西說道。
雅婷衝她們露出了一個感激的微笑,點了點頭。
女管家和侍女隨後退了出去,關好了門,只留下張雅婷一個人。
張雅婷飛快地將自己脫得精光,用手試了試水溫之後,便進到了木桶裡。
這個熱水浴使她感到舒服透了,張雅婷選了一塊散發著淡淡玫瑰香味的香皂,把自己從頭到腳洗了一個遍。然後她放干木桶裡的水,又打開水閥,給自己放了一桶熱水,然後愜意地躺在水中,閉上了眼睛。
不知過了多久,門開了,張雅婷轉頭警覺地看了看,只見剛才的侍女將一套衣服放在了桌子上,將她脫下的衣服裝進了一個布袋裡,然後小心地抱著布袋退了出去。
此時的張雅婷已經定下神來,她注意到對方的行走步態竟然絲毫不帶聲響,明顯是出身於大戶人家的丫鬟,不由得聯想到了那些被販入青樓的女子,心下警惕暗生。
又休息了一會兒,張雅婷感覺自己的體力已經完全恢復,她起身擦乾了自己的身體,拿起桌子上放著的衣服,開始穿了起來。
穿好衣服的張雅婷來到了鏡子前,看著鏡中的自己,竟然有一種陌生的感覺。
鏡中的那個女子,已經沒有了女學生的昂揚和青澀,而是一派溫婉秀雅的模樣。
這些衣服,簡直就是給她量身定做的一樣。
想到那雙將她的一雙玲瓏玉腿的美襯托得淋漓盡致的黑色絲襪,她的臉不由得一紅。
她看著鏡中的自己,情不自禁的伸出手,摸了摸那如絲般潤滑的長長秀髮。
她看著自己那黑亮如瀑的長髮,這才意識到,自己被關押了應該是很長一段時間了。
而想到自己現在待的地方,她的嘴角不由得露出了一絲冷笑。
如果那位年輕的將軍真的將她販入青樓的話,對她來說,倒是一件好事。
因為在那裡,她想要逃走的話,應該是易如反掌。
張雅婷飛快地掃視了一下室內的陳設,想要尋找一下件可以做為武器的東西,但卻並沒有發現可以利用的物品。
當張雅婷梳妝完畢出來後,女管家正在等著她:「跟我來吧。」
張雅婷點了點頭,跟在了女管家的身後,向前走去。
女管家帶著她經過長長的架在蓮花池之上的迴廊,看著周圍的園林美景,張雅婷竟然有一種恍若置身夢境之中的感覺。
張雅婷用手指掐了掐手心,那鑽心的疼痛明白的告訴她,這並不是夢境。
女管家帶她來到了一間暖閣之中,當張雅婷看到背對著她坐在椅子上的那個忙碌的身影時,心中情不自禁的又充滿了驚懼之意。
此時的她,寧可自己面對的是青樓的老鴇和龜奴打手。
楊朔銘轉過身來,看到女管家帶著張雅婷進來,衝她微笑著點了點頭。
「有什麼苦處,就和楊將軍說說,他是個熱心腸的人,一定會幫你的。」女管家看著張雅婷,輕聲的囑咐了一句,然後便轉身離開了。
楊朔銘注意到張雅婷的臉上不自覺的現出了疑惑之色,不由得微微一笑,他看了看侍立在一旁的曦雪,說道:「曦雪,你也累了,下去休息一會兒吧。順便告訴其他人,沒有我的話,先不要進來。」
曦雪順從地點了點頭,給桌子上砌好了兩碗熱茶,然後轉身,向門口走來。
看著這個如同從古代美人圖中走出來的美女,張雅婷不知怎麼,竟然有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
快到門口的時候,張雅婷注意到,曦雪的目光,也在她的身上一閃而過,但曦雪並沒有停下自己的腳步,而是悄無聲息的從她身邊走過,然後將門帶好。
「坐吧。」楊朔銘微微抬了抬手,指了指室內的椅子,很隨便的說道。
「你把我關了多久了?」張雅婷想起了女管家發自內心的那句讓她摸不著頭腦的話,問道。
「你自己看吧。」楊朔銘起身,拿起了桌子上的幾份報紙,遞給了她。
張雅婷接過了報紙,看了看上面的日期,不由得吃了一驚。
「今天是12月25日,按照西方的風俗,是聖誕節。」楊朔銘說道,「我記得去年的聖誕切,歐洲各戰場作戰的士兵曾自發停火,在戰爭中實現了短暫的和平,而今年,真正的和平已經到來。」
張雅婷看到報紙上頭版上刊載的關於各國於聖誕節在巴黎召開和平會議的消息和照片,這才知道,自己竟然被他關在地牢里長達兩個多月。
「你竟然把我關在你家裡?」張雅婷放下了手中的報紙,面無表情的問道。
朔銘點了點頭,有些好笑地說道,「剛才吳媽對你說那樣的話,是因為她不知道你是誰,把你當成是我從街頭救下來的苦命女子了。」說到這裡,他看著她的目光突然變得凌厲起來,「要是她知道你是誰,就不會對你這麼客氣了。」
「你是個大騙子。」張雅婷迎上了楊朔銘的目光,臉上又恢復到了剛見到他時的冷傲狀態。
「彼此彼此,但不同的是,我騙人是出於好心,並沒有給別人造成傷害,而你不同,你這個騙子,可是會要人命的。」楊朔銘看著她,緩緩說道。
「你既然知道我是誰,為什麼不殺了我?」張雅婷昂然問道,「難道就是為了和我說這些?」
「我上次已經和你說過了,我不會殺你,我要留著你的原因,我也解釋過了。」楊朔銘冷冷一笑,將另外一份報紙遞給了她。
張雅婷接過報紙看了一眼,上面刊載著黎壽昌、許謙、鄧仲康、魏金斯基等人被絞死的消息。
「報上出於眾所周知的原因,並沒有登照片,但我手裡倒是有幾張。」楊朔銘打開一個文件夾,將一張照片遞給了張雅婷,並仔細地觀察著她的表情。
張雅婷放下了手中的報紙,接過照片只看了一眼,便不由自主的倒吸了一口冷氣。
照片上,在一個不大的木樑上,赫然懸掛著數具高矮胖瘦不同的屍體,所有的人都歪著脖子,上面套著一根細細的線一樣的東西,和木樑相連,屍體的表情各不相同,但一看之下,就可以知道,他們都是在經受了極度的痛苦之後才死去的。
而裡面的人,她當然全都認識,也知道他們的真實身份。
「為什麼不用絞刑架?」張雅婷看著照片,淡淡地說道。
可能是沒有想到張雅婷會這麼說,楊朔銘明顯的愣了一下,他隨後回答道,「我國已經廢除清時肉刑,這是第一次按國際公法對罪犯實施絞刑,當然沒有準備專門的刑具,經一位美國專家建議,就採用屠宰場掛生豬用的木架和鋼琴弦來應急了。」
聽了楊朔銘的回答,張雅婷沉默了。
他的話,又讓她想起自己在彼得堡時看到的那些被布爾什維克們掛在樹上的受難者。
「我現在已經看到了,你是不是打算也把我像他們一樣的用鋼琴弦絞死?」過了許久,張雅婷終於大著膽子問出了自己一直想問的話。
「當然不會,我要殺你,在地牢裡把你餓死就可以了,用不著再放你出來。」楊朔銘笑了笑,搖了搖頭,「我放你出來,是想告訴你,你現在已經自由了,可以隨時離開。」
聽到楊朔銘的回答,張雅婷明白他不是在和她開玩笑,她原本精心構築的心理防線在這一刻不知怎麼竟然瞬間崩塌,一直壓在心頭的大石就此移去,雖然她極力的壓抑自己,但還是忍不住用雙手摀住了臉,喜極而泣。
生的誘惑,是任何人都無法拒絕的。
「不過,你畢竟失蹤了兩個多月,回到學校以後,怎麼和你的同學及校領導解釋,就得看你自己的了。」楊朔銘站在她身邊,看著她說道,「你的那些所謂的**同志,雖然讓政府抓住處決了不少,但我想肯定還有餘黨,他們對你失蹤這麼長時間肯定也是會有很多疑問的,你同樣要做好解釋和說服的工作。」
聽到楊朔銘的「提醒」,張雅婷的心裡一驚,她立時收起了淚水,重新直起了身子。
「謝謝。」張雅婷說道,她說這兩個字的時候流暢而自然,而且所表達的感激之情是真實的。
「這是你的東西,我現在還給你。」楊朔銘打開抽屜,將一把手槍取了出來,張雅婷認得這把槍是自己的東西,心頭不知怎麼,感到一種莫名的壓抑。
「裡面原來沒有子彈,我從其他被抓到的暴徒那裡找來了一樣的子彈,給你裝好了,這還有幾個彈夾,也都裝了子彈。」楊朔銘將手槍和彈夾遞給了她,「你可能會用得著,拿著吧。」
張雅婷用難以置信的目光看著他,極力想要弄清他是不是瘋了。
他難道不怕她接過手槍,就會朝他開火?
楊朔銘看著她,眼中的目光溫柔而平和,看不出任何端倪。
張雅婷努力的讓自己冷靜下來,她遲疑了一會兒,掩飾似的拂了拂鬢邊的髮絲,接過了他遞過來的手槍和彈夾。
「有機會,我們還是會見面的。」楊朔銘盯著張雅婷的眼睛,微笑著說道,「不是嗎?」
「當然了。」張雅婷此時已經完全明白了他為什麼要放過自己,她立刻給出了肯定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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