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書為教吾國人行民權第一步之方法也。倘此第一步能行,行之能穩,則逐步前進,民權之發達必有登峰造極之一日。語曰:『行遠自邇,登高自卑。』吾國人既知民權為人類進化之極則,而民國為世界最高尚之國體,而定之以為制度矣,則行第一步之工夫萬不可忽略也。苟人人熟習此書,則人心自結,民力自固。如是,以我四萬萬眾優秀文明之民族,而握有世界最良美之土地、最博大之富源,若一心一德以圖富強,吾決十年之後必能駕歐美而上之也。四萬萬同胞行哉勉之!」
「『白楊』的這本書立意很好,但就是太囉嗦了。」朱鳳看著有些出神的江雪瑩,笑著說道。
雪瑩放下了手中的書,看著身邊的夥伴們,輕輕搖了搖頭。
「這本書的主要內容,其性質大略有二:其一,反覆闡述民主就是民眾要積極參與政治,知道如何使用自己的權力維護自己的利益,並具體教導民眾如何去建立自己的會社組織,來舉行集會參與政治;其二,不斷詳細重複各種集會的程序,向民眾灌輸人人平等與理性自律的自覺意識。」水井說道,「如此不厭其煩到瑣碎的程度,今日讀來似乎可笑,但在當今的時代,卻是極好的民主實踐入門操作教程。大概『白楊』也很希望這本書起到民主實踐入門操作教程的作用,能夠在全國得到廣泛的推廣。」
「這就是『白楊』為人所不能及的地方。」江雪瑩說道,「自清末以來,在中國這片土地上,高聲宣叫民主共和、宣叫『人民當家作主』者如過江之鯽,數不勝數,但具體教給民眾如何去實踐民主、教授給民眾『當家作主』的具體方法的,迄今為止,有且僅有『白楊』一人而已。」
朱鳳注意到了江雪瑩的臉上因為激動而泛起了一層紅暈,不由得有些驚奇。
在她的印象裡,她一直尊崇有加的江姐似乎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
「我們現在是不是應該幫他多做些什麼?」江雪瑩自言自語的說道。
「我們應該更多的人看到這本書,實踐書裡的內容。」水井說道,「而且,我們還應該從我們自身做起。」
「可惜『少中會』那幫人,只願意搞學術研究,不願意加入到現實政治當中來。」江雪瑩聽了水井的話,像是想起了什麼,眼中現出了堅毅的光芒,「我想,該是我們想辦法爭取他們的時候了。」
當江雪瑩來到「少年中國學會」的總部的時候,一場激烈的爭論正在進行之中。
「我們學會因何而發生?乃是有數十青年同志,既慨民族之衰亡,又又受時代之影響,知非有一班終身從事社會改革之青年,不足以救吾族,於是不度德、不量力,結為斯會,以『社會活動』為旗幟,奔走呼號,為天下倡。凡加入『少中』會友一律不得參加彼時的污濁的政治社會中,不請謁當道,不依附官僚,不利用已成勢力,不寄望過去人物;學有所長時,大家相期努力於社會事業,一步一步來創造『少年中國』。如今我們反而回來了,要走回頭路,這是對本會成立宗旨的背棄!」
「可如今我們已經不能安坐在這裡研究學術了!大家看看,自民國成立之後,軍閥主政而賣國也如故,士大夫之肥家養己與醉生夢死也更有甚於昔日。若不從從政治改革轉向到了思想改造。達成改造國民性的影響,如何可能救國?」
「本會成立的宗旨,是本科學的精神,為社會的活動,以創造少年中國。基於這樣的理念,又有鑒於往日舊政治的教訓,我們才希望學會的會員們遠離現實政治,專心從事社會活動,尤其致力於思想文化的社會傳播,以此為理想中的『少年中國』打下根基。『少中』學會非一種綱紀嚴整、規律詳密、服從某一領袖、遵守某一主義之集團,而是一種追求光明的運動。本會堅決反對封建主義,祟尚進取,重視新知識,思想自由,不受約束,雖所持信仰亦不一致。然我會員平日言行一致,以虛偽、敷衍、放縱、標榜諸惡習為戒。故能風聲所播,全國掀動。而今卻要改弦更張,是何道理?」
看著激烈爭論的青年們,江雪瑩想起了自己在學校讀書時的時光,心中禁不住泛起陣陣漣漪。
「少年中國學會」於1918年6月30日,由王光祈、曾琦、黎壽昌、周元、雷寶菁、陳愚生、張尚齡等人在北京發起。此後,經過長達一年的醞釀與籌備,1919年7月1日正式在北京成立。
「少年中國學會」成立不久,便將中國最優秀的青年聚集到了一起。這些充滿理想和激情的青年厭倦了混亂的時代;厭倦了朝秦暮楚的政府,厭倦了現實政治,乃至於厭倦了父兄輩的諄諄說教。他們想要用自己的力量,為混亂的中國,尋一條新的出路。
但少年中國學會的活動,一開始就堅持了會規中「不得參加彼時的污濁的政治社會」的規定,遠離政治活動,而將主要精力放在了社會活動中,包括教育事業、出版事業、新聞事業、以及各種改造個人生活的烏托邦試驗。基於這樣的認知,歸國青年胡適打出的「二十年內不作政治運動」的宣言,得到了王光祈和學會高度的認同,王光祈宣佈:「吾人須從今日起,即以畢生精力投之於社會事業。若思想不革新,物質不發達,社會不改造,平民不崛起,所有其他一切政治改革,皆是虛想。」
遠離現實政治,讓學會有了一種與眾不同的良好氛圍。並得到了外界的高度評價,
在社會活動的基礎上,青年們先後創辦了《少年中國》月刊、《少年世界》月刊以及《星期日》週刊,先後出版「少年中國叢書」30餘種;《少年中國》月刊暢銷九省,遠至日本,影響力與《新青年》並駕齊驅;又成立了「平民教育講演團」,倡導推行了「新村運動」實踐、「工讀小}說就互助團運動」實踐。
「我們『少年中國』的理想,不是死板的模型,是自由的創造,不是鑄定的偶像,是活動的生活。我們各個不同的『少年中國』的理想,一定都集中在那光明裡成一個結晶,那就是我們共同的『少年中國」大家都在共同書寫這一部『少年中國』史。我們理想中的『少年中國」就是要使中國成為未來的大同世界的一部份,使中國人民的風格,制度和學術生活等等都能適合於世界人類進化的潮流。」
「但要救國而又不及政治,乃是其中具有言行上的矛盾的。本會會員中有信仰國家主義的,有信仰社惠主義的,有信仰安那其主義的,而且各會員對於他自己所信仰的主義,非常堅決,非常徹底。如果學會的活動局限在社會活動中,信仰的不同並不是非常要緊的事情;但倘若涉入到政治活動,信仰的不同就足以造成學會的分裂。像甲會員理想的少年中國,容或是過去的德意志;乙會員理想的少年中國,容或是現今的俄羅斯。所以,本會搞社會活動還是搞政治活動、能不能搞政治活動,當有定議。」
「這種主義信仰的不同,不是壞事,反是好事。因為我覺得現在中國人的思想行為,無論在什麼主義之下,都不能生存。要想中國人有適應多種主義的能力,非先有一番預備工夫不可,換言之,我認為當日國人的思想陳舊,不足以成為任何主義生存的基礎土壤,故而首要之務不是決定採取何種主義去進行政治活動,而是先必須用社會活動來更新國人的思想。單純地抄襲美國憲法,模仿英國政治,是不能成功的。我們所做的事情,是一切主義必須的預備工夫,先決問題,這個預備功夫,就是革新思想,改造生活。我不是反對鼓吹主義,我是反對專鼓吹主義而不設法訓練。少年中國學會的任務便是從事各種主義共同必需的預備工夫。把這第一段路走完了,再商量走第二段的路程。」
「列寧的俄國定會導致國家權力入侵私人生活,該國列寧等所奉的馬克思之國家社會主義,採集產制度,國家權力甚大,究竟與個人自由,有無妨礙,實是一個疑問。我極反對機械的個人生活,受這種勞農政府支配的國民,處處都有一種國家權力緊緊跟隨,個人生活便成一種機械了。」
「現今的中國到底應該如何?能夠解決這一問題的,既非共和也非復辟。如此這般的所謂政治革命對於改造中國完全無能為力,這在過去業已被證明,現在也在被證明著。所以,吾人必須為之努力的,只有社會革命之一途。」
「我們要創造一個天機活潑的生活,打破形式主義,打破不自然的個人生活,我本是一個極窮的小子,未曾受過家庭一文的遺產,也未用過官廳一文的公費。我所有已過去的生活,都是半工半讀。這個世界是我們活動的舞台,一切不平等、不自然的束縛,我都要徹底的脫離。」
此時,一位操明濃重的湖南口音的年青人,正在那裡侃侃而談。
「我數年來的夢想新社會生活,一直沒有辦法。去年春季,想邀數朋友在省城對岸岳麓山設工讀同志會,從事半耕半讀,學生每天睡眠8小時,游息4小時,自習4小時,教授4小時,工作4小時。一邊讀書、一邊工作的『工讀主義」是一種創造性的新生活;這種新生活,是創造新社會必需的細胞。」
「我希望,新學校裡的學生,能夠成為創造新社會的種子,新學校中學生之各個,為創造新家庭之各員。新學校之學生漸多,新家庭之創造亦漸多。合若干之新家庭,即可創造一種新社會。此種『新社會』的藍圖,當要有公共育兒院、公共蒙養院、公共學校、公共圖書館、公共銀行、公共農場、公共工作廠、公共消費社、公共劇院、公共醫院、公園、博物館、自治會等。此種新社會,就是一個個財產公有,共同勞動,平均分配,人人平等,互助友愛的『共有主義』細胞。」
聽了這位名叫劉德聲的青年關於「新社會」的構想,江雪瑩的眼中閃過一絲訝異之色。
此時,江雪瑩並不知道,在遙遠的廣州,另一位少年中國學會的成員,正在給那位《民權操典》的作者,講述著她在北京的經歷。
「在『少中』會的時候,實在沒有給人留下半點不良的印象。這與當時很多人所過的黨人政客的生活,和政治上一切勾心鬥角的把戲,真是截然不同,而具有充分的人味。」
坐在岸邊礁石上的楊朔銘,一邊聽著面前姑娘的講述,一面仔細地觀察著她的反應。
傅卓瑤注意到楊朔銘一直在目不轉睛地看著自己,她的心裡不由得一陣慌亂,但語調和語氣並沒有發生什麼變化。
「雖然大家對現實政治往往有自己獨立的認知,但大家有一個共同的底線,就是學會達成理想的『少年中國』的手段,絕不能是政治的,而只能是社會的。」
「青年人的性子都比較急。」楊朔銘注意到了她雪白的脖頸間泛起的淡淡紅暈,不由得微微一笑,說道,「通過社會改造來造就新中國這條路,路漫漫其修遠兮,我想有部分青年顯然是等不及了。」
傅卓瑤有些吃驚地看著面前這個已經成為自己「丈夫」的年輕軍人,雖然現在她和他之間,並沒有夫妻之實。
眼下兩個人之間的談話,更像是好朋友和同學之間的討論問題,雖然現在是他們倆新婚的蜜月時光。
「你說的一點兒也不差,我記得最後一次參加全會時,黎壽昌同學就首先站出來,要求學會確立自己所信奉的主義。他給出的理由有兩個,一是學會已經有了兩年的切實研究,該對主義問題做個結論。二是這段時間社會上冒出各種團體,都有鮮明的主義的旗幟。有部分會員甚至提出了『必須採用一種主義,而且必須是社惠主義』的要求呢。」
「果然不出所料。」楊朔銘不動聲色的點了點頭,他沒有對此做出什麼評論,而是取過一個瓷瓶,將裡面的液體倒入了一個青花瓷杯中,遞給了她。
傅卓瑤用雙手接過了杯子,小心地放到嘴邊喝了一口,頓時一股清新之意直沁心脾,她忍不住將杯子裡剩餘的液體也一飲而盡。
「好喝嗎?」楊朔銘注意到她眼中的訝異之色,微笑著問道。
才喝下去的飲料味道讓傅卓瑤想起了在北京夏天時喝酸梅湯的時候,她雙手將杯子還給了楊朔銘,楊朔銘看到她一舉一動都透著恭謹和拘束的樣子,不由得在心裡又輕歎了一聲。
對於傅家送來的這個美女,他這些天其實一直是很犯難的。
傅家的用意,他心裡是非常清楚的,但他現在,是根本不可能拒絕的。
他之前並沒有想到,傅家會和海外華商集團的聯繫如此緊密。
而通過和傅卓瑤的談話,他對傅家的瞭解,又更進了一層。
「你的同學們實際上是在用『少年中國學會』來表達對現實政治的徹底絕望,表達對上一代先賢志士『政治改良』理想的否定,也表達了對上一代革命者的『政治革命』理想的否定。」楊朔銘緊緊盯著傅卓瑤,意有所指的說道,「這個時代輸掉了他的青年們,青年們拋棄了他們的父兄,已經義無反顧的走上了另外一條『社會改良』的道路。」
聽了楊朔銘的話,傅卓瑤大膽地迎上了他的目光。
「聽瀚之的話裡,似乎是擔心我們這些人會『赤化』。」傅卓瑤想起了自己現在的身份,不由得頑皮地一笑,「我忘了,瀚之可是軍閥啊,而且是『高科技軍閥』。」
「這些青年們追求的,是那種一勞永逸的強國之法,可是,真有那種絕對的、唯一的、根本性的解決政治改革的方案存在嗎?」楊朔銘笑著搖了搖頭,說道。「我並不擔心你們『赤化」雖然,現代中國的政治已經完全墮落,不正之風橫行甚至要甚於清末的時候,學問藝術方面更是停滯不前。然而中國的國民從來是不走極端的,只要這個特性存在,中國就不會被赤化。誠然,有一些學生歡迎並接受農工主義,但是,學生絕不等於國民。即使他們一度被赤化,也早晚會有放棄那些主張的時候。這樣說是因為國民性所致。國民對於中庸的熱愛,要遠遠比一時的衝動更加根深蒂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