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的燦燦驕陽,熱力四射,曬得人頭昏腦脹,然而將日城的百姓,卻無人躲進茶肆食堂裡避暑,反倒是擠滿每條巷道,彷彿有場慶典正在進行。
一輛從北方就月城而來的馬車,特地繞到城西欲進宮,以為可以避開人潮,豈料依舊被困在人潮裡不得動彈。
「持祿。」馬車裡傳來一道低醇悅耳的嗓音。
「主子。」跟在馬車旁,一身青衣戴小帽的少年趕緊走到車簾邊應答。
「還動不了?」
「是啊,主子,看來今年城裡的潑水節和就月城一樣都提早了。」少年皺著臉道:「而且今年特別熱,城裡的百姓就像殺紅眼般,不住朝彼此潑水呢。」
陽光好烈呀,曬得他頭都發昏了,眼看皇宮就近在眼前,奈何人潮硬是將馬車給擋在這,教他好恨。
誰讓主子偏挑這時節外出來著?
六月三伏的潑水節,一向是金烏王朝的重要慶典。六月暑氣正盛,潑水可以消暑,又有避邪一說,所以每到這時節,將日、就月這兩座雙子城,總是這般熱鬧的情景。
馬車裡沒有半點動靜,持祿不由得輕聲喚道:「主子,還是改道城北試試?」
坐在馬車裡的人沒有響應,只是微掀遮簾,看著外頭紛鬧的情景。
日光流麗,他瞇起深邃的眸,注視著城裡的百姓。
不管男女老少,全像是玩瘋了,身上濕了也不管,每個都笑咧了嘴,笑瞇了眼……不過是水,有什麼好玩的?
他不懂,也不打算理解。
跑了一趟就月城,大有斬獲,被困在這兒,壓根影響不了他的好心情,也讓他藉機思慮沉澱。
不過,不遠處有抹身影在人潮裡竄動,而後頭竟跟隨著一支馬隊在追逐。
他眉頭微蹙。
按金烏律例,進城後,馬車可慢行,但不可騎馬狂奔。
看來有人沒將王朝律例當一回事。
瞇眼,正想看清楚那馬背上的人所著何服、臂上何懶時,那抹身影像條滑溜的蛇,在人潮裡擠呀鑽的,竟來到他面前,甚至——
「喂,小子,你這是在做什麼」
隨著持祿的驚喊聲,一抹身影竄進馬車裡。
「對不起,借躲一下。」
竄到他對面位子坐下的人,身穿水藍緞袍,質料上等,繡工精美,長髮束起,露出一張姣好面貌,此刻正朝他漾開請求的笑臉,雙手合十,誠意十足。
「你這小子還不趕緊下來,知不知道我主子是誰,你膽敢如此……」
男人微瞇起眼,神色慵懶地擺擺手。
見狀,持祿趕緊閉嘴,還順便關上馬車門。
「這位公子,謝謝你。」那人鬆了口氣,朝他笑露編貝。
男人眸色慵邪地打量著。這人黛眉桃花眼,秀鼻菱角唇,媚而不妖,艷而不俗,尤其揚笑時,那雙眼熠熠生光,猶如琉璃似的,就算做著男子裝束,也難以掩飾她的麗容。
「誰在找你麻煩,小公子?」他沉厚嗓音裹著笑,十分迷人。
她神色不變地笑著,「也不是什麼麻煩,就是一點誤會。」
「是嗎?」
她看起來青澀,倒也懂得防備,說起話來避重就輕,像是不讓人插手。這可有趣了,他忍不住也朝她笑瞇眼。
然他這一笑俊美無儔,教她心頭一顫,略微斂目。
同時想,這人長得還真是好看,五官刀鑿般立體深邃,舉手投足間噙著一股華貴傲岸的氣勢,就連目光都顯得危險而霸道。
但那唇角慵邪的笑,偏是讓人心慌意亂。
「該怎麼稱呼你,小公子?」他笑問,像是隨口提起。
她的嘴動了動,漾著笑意回答,「花借月。」
「花借月?」他玩味著,難以確認這名是真是假。
而外頭,嘈雜聲漸起,有人急聲怒斥,伴隨著揚起的馬蹄聲,也有人像是走避不及,被馬蹄給踢踏著,不斷地發出哀嚎。
霎時,好好的潑水節走了樣,兵荒馬亂。
她掀開遮簾往外望,不敢相信追兵無視百姓,竟縱馬在街道上疾馳,簡直不把人當人看。
「坐好,本公子的馬車沒人敢上前查看的。」男人低聲笑著,彷彿外頭原本和樂融融的玩樂瞬間變樣,歡鬧聲變成哭嚎聲,笑臉轉眼淚流滿面,之於他是多有趣的事。「外頭的人如何,又與你何干?重要的是你想逃吧。」
「我是想逃,但不想踩著別人的傷而逃。」她沉聲喃著。
「既是如此,打一開始你就不該逃,讓這些無辜百姓受災殃。」男人慵邪笑意不減,不住地打量著她。
她會怎麼做?因婦人之仁,下馬車就範,還是自私到底,逃過一劫再說?
「我……」她一怔,顯然沒仔細想過後果。
「既然都傷了,你就待著吧。」
她皺起眉,眼看追兵的馬即將再踏過百姓,想也沒想地推開馬車門喊道:「全都給我住手!」
她嗓音宏亮,清脆中突藏著與生俱來的威儀,讓追兵們立刻拉緊韁繩,一支馬隊全都停下。
她走到馬隊前,躍上其中一匹馬,其他人前後左右地包圍,護送著她朝城西珠翎胡同而去。
「如果心不夠狠……那就注定受控於人,可惜呀。」目睹此情此景,男人輕歎一聲。
「主子?」聽到他的低歎,持祿忙靠近馬車簾邊。
他懶懶地往廂板倚,淡聲問著駕馬車的貼身侍衛,「旭拔,那支馬隊是誰的手下?」
「回殿下的話,依那些侍衛衣著上的臂懶推斷,該是鎮朝侯府。」旭拔恭聲回稟。「早聽聞鎮朝侯深受皇上恩寵,倒沒想到竟讓府上侍衛縱馬在街上奔馳,實在是……恃寵而驕了呢。」
「哼,豈不是?」他哼笑了聲。
皇上恩寵鎮朝侯,是因為鎮朝侯有個妹子嫁給護國公。六年前護國公護救皇上一命而殉國,護國公夫人悲痛而死,留下的獨生幼女於是被從邊境接到鎮朝侯府,由鎮朝侯收養……
思及此,他驀地一頓。
那花借月有本事斥喝鎮朝侯府的侍衛,難道說她就是護國公之女?
鎮朝侯之女他見過幾回,並非同一人。
這般說來,他剛剛遇到的確實是護國公之女。
想著,唇角微掀。
有趣,正事處理完畢,還遇上有趣的她,也許,這就是天意。
心裡有了打算後,他懶聲催促,「人潮都散了,也該走了。」
「是!」
旭拔輕駕了聲,馬兒緩緩拖動馬車,直朝御道前進,從懸福門而入,往金闕宮而去。
七月的將日城,暑氣逼人,卻也是雨季的開始。
常常早上還陽光普照,過了晌午就風雲變色,厚重雲層掩覆了陽光,狂風大作,疾雨不休。
而翌日,朝陽在卯時便已透出光芒,彷彿昨兒個的狂風暴雨不過是場幻境罷了。
但如此多變的天候,對金烏王朝的當今天子巳慎思而言,卻是最難捱的時節。
他年少便經常在外征戰,到了登上帝位,仍常御駕親征,將西方的西武和北方的大鄒給打退到邊境百里外。他是驍勇善戰的,可沒有一個將軍身上是不帶傷的。
正因為一身的傷,每逢天氣變化,總是痛得他難捱。
而今年更加難捱,主要就出在七月中旬時,北方的映春城發生地動,連遠在兩百里外的就月城都能感受到,可想地動造成的災害傷亡多可怕。
他食不下嚥,夜不成眠,日日等著長年駐守映春城的七皇子巳太一傳回消息。
軍報一日一封的送,消息卻是一天比一天還要惡劣,讓他悶悶不樂,就連湯藥也不飲,讓伺候的宮人愁眉不展,心急如焚。
此刻寢殿外傳來細微腳步聲,守在殿外的太監總管扶貴立刻上前一步,笑瞇眼道:「奴才見過九殿下。」
走來的男人,笑意輕噙唇角,那恬柔笑意教人如沐春風,溫潤如玉的謙謙氣質,彷彿淡柔月光,讓人萬般自在。
金烏王朝原本有十來個皇子,卻因為後宮鬥爭,導致皇子凋零,如今只剩下七殿下和九殿下。當中九殿下因為查出一樁官員貪污案蒙皇上賞識,上個月被冊立為太子。
「扶貴,皇上還是不用膳?」男人低問著。
「是啊,奴才實在是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才差人去請九殿下過來勸勸皇上。」
「皇后呢?」
「娘娘今早來過,皇上勉強吃了一些早膳,但眼見都已是午後三刻,皇上還不用膳,就連湯藥都不肯喝。」扶貴答道,一張老臉都快皺成包子。
「替我通報吧。」
「請九殿下稍候。」扶貴走進寢殿,一會揚起笑臉踅回。「九殿下,皇上正等著呢。」
「去準備膳食和湯藥。」男人說著,踏進寢殿內。
扶貴立刻差宮人準備膳食湯藥,回頭看了男人的背影一眼,不禁笑容滿面。就知道只要把九殿下請來,皇上肯定願意見。
寢殿內,巳慎思斜倚在錦榻上,就著上頭的花幾,像是正在賞畫。
「兒臣見過父皇。」男人走近,單膝跪下。
巳慎思抬眼,五官端正的他儘管年過半百,但那雙眼如刀刃般銳利,好似這天地間無任何人事物能瞞過他。
「九蓮,起來吧。」他擺擺手。
「父皇在看什麼?」巳九蓮起身,淡噙笑意問道。
「看一些朕年輕時畫的作品。」
「父皇原來也會作畫。」他微詫道。
父皇征伐無數,是武將王爺,更曾被封為神將。沒想到大半輩子拿劍的手,原來也能提筆作畫。
「不過是種抒發。」
「這是……」他看了眼畫作上的人。
「她是朕的奶娘。」
聞言,巳九蓮謙柔的黑眸微動。「父皇竟也替自個兒的奶娘作畫?」
「好玩罷了。」巳慎思收起畫軸。「已經許久沒拿出來看,前些日子皇后陪伴朕時,特地從藏書閣取出幾幅畫欣賞,適巧有這一幅。」
巳九蓮未搭臉,垂在身側的雙手微微汗濕。
「當年她會進宮,乃因為她剛出世的孩子猝逝,適巧朕出世,她的御史丈夫便請命讓她進宮當命婦,她把對自己孩子的愛完全注在朕身上,也因為如此,朕與她向來親近,只可惜在你出世那年,她不知去向。」巳慎思抬眼瞅他,那眸色莫測高深。
垂斂的長睫輕顫了下,隨即揚笑道:「父皇,還有其他幅畫,畫的又是誰?」
瞅著他一會,巳慎思攤開其他畫軸。
「這姑娘……」一見那幅畫,巳九蓮不禁微詫。
她不就是那花借月?不,並非花借月,而是梁歌雅。
前些日子,他特地差人去查護國公之女的名字,還有她在鎮朝侯府裡的生活……結果倒挺令人意外的。
他的反應教巳慎思笑瞇眼。「美人胚子吧?」
「確實……不知道這位姑娘到底是誰。」他是明知故問了。
聽說梁歌雅的面貌酷似其母崔吟歌,父皇畫的不會是梁歌雅,自然是崔吟歌。說來也巧,近來因為映春城地動的關係,他正苦無機會向父皇提起梁歌雅的事,豈料他這會在看這畫。
「她是已故護國公梁敘雅之妻。」
「夫人長得如此花容月貌,護國公好大的福氣。」他讚道。就不知道他是不是能和梁敘雅一樣好福氣。
但,父皇卻突然沉默不語。
巳九蓮忙道:「也許護國公將所有福氣都用在迎娶這等嬌妻上,才會無法享天倫之樂。」他知道每逢七月父皇消沉,並非全是因為天氣變化而引起的病痛,更因為六年前梁敘雅就是在七月為救他而殉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