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香,這盆大雪素再過半個時辰,就將它從窗台移開。」
清雅的女性嗓音溫和恬靜,在冬日的暖陽裡如同泉水般乾淨清澈,聞之讓人心安。
「知道了,小姐。」瑞香很認真地點頭,這盆名貴的蘭花是小姐心頭的最愛,瑞香再清楚不過。
夏若淨細細地打量那盆在初陽下熠熠生輝的蘭花,四朵雪白的花在輕輕的風中微擺,綠玉一樣的長葉如同綿綿垂柳,葶淡白如玉、荷瓣潔白如雪、花舌淺白如臘,而形美清香撲鼻。
這株只生長於西南的名花,在她幾年的努力下,今冬終於開出娟秀的花朵。
再次悉心察看一次,確認暖陽不會對它造成傷害,夏若淨漆黑的眼眸閃過滿意的光芒,理了理衣袖,「瑞雪。」
「是。」隨侍在旁的瑞雪手腳利落地拿過雪白的銀狐大氅披在她的肩上,伸手輕輕地將夏若淨烏黑的秀髮從大氅下面理出來,再繞過去為她結好緞帶。
「桌上那本帳薄,一會寶珠來就拿給她。」
「是。」瑞香望了眼光滑的桌面,一本深藍的薄子靜靜地擺在那裡。
夏若淨很淡地點了點頭,接過瑞香遞過來暖暖的手爐,捧在懷裡,舉步往房外走去。
瑞雪早就打開暖簾,待小姐出去立刻跟上,往院門口走去。
這是安陽城夏家一個極普通的清晨,夏家的大小姐夏若淨,要陪她的母親夏宜秋,去城西的嚴法寺禮佛。
說起城東的夏家,偌大的安陽城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整個紫旭國裡,夏家算是赫赫有名,因為夏家可是全國遐邇的名蘭世家。
俗語說:「百姓栽花、宰相養蘭」,可見蘭花身為君子花有多麼受到大戶人家的青睞;而蘭花的價值也從最平民的幾錢銀子上至幾千、幾萬兩銀子不等,尤其是名貴稀有的品種,更是幾十萬兩都買不到,素來受到愛蘭人士的爭相追捧,一花難求!
夏家的蘭花以種繁形美聞名全國,尤其是十五年前培育出來罕有的蓮瓣蘭花「碧玉蓮」,長葉青厚、挺硬,花葶美如碧玉,及至花開荷瓣、色如碧玉、嬌若玉雕、素淨無比、清香四溢!一時間風靡全國,是官宦貴族間的新寵,價值連城!
然而夏家雖然生意越做越大,日進斗金,卻一直香火不旺,至夏石坤那一代,膝下僅獨得一女夏宜秋,只得招贅入門,誰想夏宜秋也只生養了一個女兒夏若淨,再無所出,一直到夏老太爺過世,都還為沒有男孫,而耿耿於懷。
「淨兒,今日你要好好求求佛祖,為你尋得一個如意郎君。」溫柔的女音在寬敞的馬車裡響起,夏宜秋美麗的臉龐上滿滿的慈愛。
「好的,母親。」夏若淨很柔順地應下,手裡的茶壺傾斜,白煙裊裊間,雲間春毫的香氣四溢、怡人心脾;素白的手拿起那小巧的天青色瓷器,遞與母親。
夏宜秋接過來細細地聞香,「顧家明年的新茶,應該也是這般清冽吧。」這頂級的雲間春毫是紫旭國、風儀城、顧家的獨門名茶,一年只出產極少的量,一片茶葉比一片金葉還要昂貴!
但它的茶味,卻是讓人一嘗難忘!
夏若淨回以一笑,為自己再倒上一杯,慢慢地品。
「淨兒,你一定要找一個愛你的夫婿。」望著女兒甜美的容顏,夏宜秋眼裡閃過一絲悲傷,「不要像母親這樣……」當年心愛的人因為不願做上門女婿,而遭到父親的反對,倆人有緣無分,她父命難違,只好另擇他人,成為這一生的遺憾!
「母親。」夏若淨放下茶具,靠入母親的身旁,「女兒知道。」
「乖孩子。」安慰地笑了笑,放開那些久遠的難過,「你不用招贅,只要對方人品好,知道疼你,就嫁過去吧。」
「是。」
「一定要是書香門第,知書識禮才可以。」女兒純良可人、蕙質蘭心,只有那樣的人家才能與她相配。
「是。」
「我唯一的願望,就是希望你能找到一個可以相伴的人,這樣我就別無所求了。」女兒的好,做母親的再瞭解不過,這樣的人兒,怎樣都不可以再走她的老路!希望女兒可以圓上她的那份不完美!
「淨兒聽到了。」
再乖巧不過的應答,夏若淨眼眸低垂,神情溫馴而安寧。
法嚴寺位於安陽城最西面的青霞山上,是安陽的第一大佛寺,香火鼎盛。
夏若淨跟隨母親在大殿上香祈福後,夏宜秋按照慣例到禪房獨自靜坐半日,夏若淨就帶著瑞雪在寺院裡隨意地走走,慢慢地欣賞這宏偉的建築、大氣的格局。
每年的今天,她都會陪母親過來這邊禮佛,十幾年來從未間斷,對這裡算是比較熟悉,而且法嚴寺佔地廣闊、景致雅靜清幽,置身其間讓人心曠神怡。
「小姐,剛剛聽一個師父說,寺內東面的風景很好,今天天氣又不錯,我們去看看吧。」瑞雪年方十六,正是好奇心強的年紀,而且生性活潑、愛熱鬧,聽到好景致就忍不住想要去觀賞一番;畢竟這幾年跟在小姐身邊,因為夏若淨非常循規蹈矩,基本上大門不出、二門不邁,今天難得出來,還帶著她,當然開心得要命了!
夏若淨在心底歎氣,就知道帶瑞雪出來不會清靜太久。
因為恰逢珍貴的大雪素花期,而她又要陪娘親過來這邊,瑞雪的性格未定,只能將仔細認真的瑞香留在家裡打理。
「可以嗎,小姐?」
跟在她的身邊,也真是難為瑞雪的性子了,這個要求也並不算過分,夏若淨微微地點頭,引來侍女開心地歡呼,在看見小姐的眼神後,趕緊摀住唇,不敢再放肆,生怕小姐改變主意,連忙在前面引路。
法嚴寺種植著許多蒼天古木,綠蔭濃濃,如果是夏天到這裡,肯定非常涼爽,冬天則過於寒冷。
不過幸好現在已是殘冬褪去、春意初現,再加上今天陽光燦爛,氣溫還是很舒服。
腳踩在厚厚的松針上,長年累月鋪迭而成的落針,早就已經失去了蒼翠的顏色變成淡淡的褐色,踏上去軟厚而帶著些微的彈性,鼻翼間若有似無的松木清香,讓人的心情都變成寧靜曠達起來。
夏若淨輕輕地撫著粗糙的松樹,片片微揭的樹皮泛著歲月的斑駁,耳邊有鳥兒輕唱的聲音伴隨著山間泉水淙淙,真是人間仙境莫過於此!
「小姐,這裡可真美!比咱們在濟永城的別院還要美上幾分呢!」瑞雪抬頭四處打量感歎道,她一直以為夏家濟永的別院是最美了,幾年前去過一次就念念不忘,「沒想到原來我們身邊就有這般好景致。」
夏若淨拾起一片已經干朽的樹皮,靜靜地望著那繁複的紋理,一絲一縷都是歲月的痕跡。
「處處都是好的。」端看你怎麼去看,心若有美則入眼皆妙,心若無美,再好的景都是虛設。
「小姐,夫人為什麼每年都會來這裡上香?」城裡那麼多的寺院,為何偏偏是法嚴寺?有什麼特別的意義嗎?
「合緣吧。」
「也許夫人喜歡這裡的景色。」瑞雪望著那一片早春的綠草,紫紅的小花點綴在那碧色間,分外可人。
「小姐,我們今年的春蘭長得特別好呢!夫人一直在稱讚,那個訂單多得讓達叔……」
太聒噪!還是沒有完全調教好,夏若淨在心底歎氣,或者,這是天性所致,需要花更多的時間?瑞雪與瑞香都是六歲就跟在她的身邊,十年過去,兩人已經有很大的區別。
不過,像瑞雪這樣的活潑熱鬧,大部分時候都很討喜,她也喜歡,只不過……
聽了半個時辰之後,夏若淨開始覺得有點頭痛,淡淡地開口:「這裡好像有點冷。」
「啊?」滔滔不絕戛然而止,瑞雪立刻關心地問道:「小姐是不是穿得太少了,這山上不比家裡暖和,還是要多加件衣服才可以,還是我們回去……」
「有手爐就夠了。」
「那我馬上去拿。」剛剛在禪房裡小姐說不需要手爐,就擱在那裡了。
「小姐請在這裡等我一會,不要走遠,我去去就回。」
「嗯。」
瑞雪性格爽利動作也很迅速,不消多久已經走出了松林。
終於,這瑞安靜了。
夏若淨暗暗地歎氣,雖然她還是挺喜歡瑞雪嘰嘰喳喳的個性,她說話很生動,聽來也分外有趣,但今天她真是興奮過頭了,可能是太久沒有帶她出來逛逛,所以才會一出來就開心到不行吧。
不過,她還是比較喜歡靜靜地欣賞景色,舉步慢慢地走著,再度擁有那份閒情逸致。
雖然每年都會到法嚴寺來,可是在這裡,她其實並不是很熱衷於到處遊玩,經常是安靜地坐在房間裡面看看書,等候母親,這樣出來漫步的機會還是比較少,偶一為之,倒也不錯。
忽然,一陣窸窣聲從旁邊的灌木叢中傳出來,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安靜地站在那裡,側耳細聽,羽毛撲楞的聲音越來越明顯,還有鳥兒輕啾。
一股突來的衝動,讓她頑皮心湧上,拎起裙擺,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低矮的灌木,慢慢地探頭過去,一隻小小的鳥兒在深色的灌木中跳來跳去,時不時停下來啄幾口剛剛萌出來的細嫩葉兒和飽滿的種子,滿足地抬頭鳴唱,真的很可愛!
她唇邊的笑意更濃,屏住呼吸,極微、極小心地輕輕朝鳥兒探手,一寸一寸地接近,卻在越來越近的剎那,急躁的拍翅聲伴隨著一個小巧的身影從灌木叢中一竄而出,像箭一樣筆直地射向空中,沒有絲毫停留,飛到一個高度,猛地頓住再一竄,繼續往上飛,一串清脆悅耳的鳥鳴聲從空中恣意歡快地撒下來。
原來是一隻雲雀。
夏若淨停在那裡,抬頭望著空中越來越小的黑點,唇邊笑意深深,漆黑的眼裡閃動著光芒;抬指,就差一點點,差一點點她就要撫到那只可愛的小東西,剛剛鳥兒伸翅時,那羽毛甚至拂到她的指上了。
「你抓不到牠的。」一道男性的揶揄嗓音從旁邊傳來。
她很緩、很慢地轉身,臉上沒有驚嚇的表情,很鎮定、很自若;看見不遠處那個高大的男子,輕鬆愜意地斜靠在樹桿上,黝黑的眼珠緊緊地盯著她,在她轉身過來的瞬間,一簇光亮從他眼中閃過。
一個陌生的男人。
在這種安靜地幾乎偏僻沒有人煙的地方,遇到一個不認識的年輕男子,身為一個從來都不見外人的大家小姐,她應該要驚慌失措,再不濟,也要倉皇而逃;可她沒有,只是很冷靜地輕掃過他陽剛的臉龐,還有那一身明顯不是儒生的打扮,心裡已經有底。
她有禮地點頭,「抱歉,打擾了。」她舉步往來時的路上走。
「等一下。」男子動作很快地擋住她,眼眸灼熱地望著她,「我有話要跟你說。」
「我們素不相識。」很淡、很淡地提醒。
他咧開嘴笑得很豪氣,「說說話不就認識了嗎?」
她退開幾步,刻意用一種很緩、很慢的目光打量他,然後開口:「沒有必要。」
很冷、很傲,識趣的人早就該走開了,可是偏偏碰到的不是那種人。
「何必著急,你家小丫頭馬上就會回來了,不是嗎?」就算他要做壞事,早就動手了,不用等現在。
看來,他早就已經跟在她們身邊,她眼裡的光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