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沉沉的、七上八下,予月很緊張,但她還是決定帶話。
鬆開他的手,鼓足勇氣、下定決心,她往那問小屋撒腿跑去。
擎曦不明白她要做啥,轉眼望向祖父,祖父點點頭鼓勵他追過去,他跑上幾步追上她,靠近後又握上她的手。
她本來是害怕的,可不明白為啥,手一被他握住,就不怕了,是不是因為他很覽?予月沒時間想太多,兩個人一下子就來到小屋前,在老婦詫異的眼光中,他們進屋。
屋子很小,沒有外堂內屋,進門就看見一張床靠在裡面,床上的女子已悄無生息,蒼白的手臂垂在男子身側,他緊緊抱住女子,哭求著她醒來。
予月怯怯地走到他身邊,男子太傷心了,根本沒看見他們,擎曦雙手壓在她肩磅,無聲鼓勵。
她與擎曦視線相對,他朝她微點頭,她這才向前兩步,說道:「叔叔,嬸嬸已經走了,她有話來不及對你說。」
男子聽見聲音,緩緩轉過臉,凝睇眼前的小丫頭,她只是個丫頭,但漆黑的雙瞳流露出一股不同於孩子的智慧,他沒開口相詢,只是靜靜等待,等著她說話。
叔叔沒生氣啊……
予月鬆口氣,續道:「坤嬸說,莫把麼弦撥,怨極弦能說。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夜過也,東窗未白孤燈滅。嬸嬸要您別忘記那日蒼狼山下誓約,要您把來不及待她的好,給你們的孩兒。」
一首詩,一句蒼狼山下誓約,男子猛地心頭一驚。他比誰都清楚,這些話絕不是出自一個小女孩的嘴裡,那是他的愛妻、他一生永恆愛戀的女子……
他目光灼灼,心急如焚,拉起她的手,哀求問:「雁兒還說什麼?」
嬸嬸並沒有說太多啊,擎曦目光一瞪,就把鬼給嚇跑了!
予月擰眉想半天,好不容易想起一段,「嬸嬸說,甘曾淪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叔叔別慌,嬸嬸心中只有你,她要叔叔好好過完此生,歷經紅塵數劫,她會在奈何橋下安心相候,待他日執手畫眉、雨中相伴。」
男子喟然一笑,隨著昧眼,一串淚水沿著他雙頰滑下。是的,那是雁兒會說的話,她愛雨的朦朧,他們便在雨中相擁,在雨中歡唱,讓天地驗證他們不悔愛情,她與他約定過下一世畫眉樂,約定年年簷下待雙燕。
還以為魂已斷、空有夢相隨,還以為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原來身不在、魂魄在,他們的情愛未曾章斷曲滅……於是,他冰冷的心再度溫暖。
「孩子,你還會再見到嬸嬸嗎?」他溫和問,儘管眼底滿蒼涼。
予月不確定,她搖頭,「我不知道。」
「可不可以,若是再見到她,替叔叔轉告兩句話?」
「好。」
「你告訴嬸嬸,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予月應下,看見叔叔收拾哀傷,把嬸嬸安放在床上,開始力她整理遺容,這才鬆下胸口的緊張。人吶,還是要有點盼望才好。
擎曦握起予月的手走出門外,心略有所感。對於鬼魂,他一向把它們歸類在妖魔那塊,沒想到,它們也有情、也有愛,也有千絲萬縷割捨不去的牽絆。
想起已死女子所言,曾經淪海難為水,除卻巫山不是雲……待他日執手畫眉、雨中相伴。想起男人析說的,春蠶到死絲方盡,蠟炬成灰淚始干……
他沒想過,人世間有這般深刻的情愛,堅硬的心出現一方柔軟。
「予月,你不怕嗎?」他不笑了,眼底裝的是憂心。
明明笑比難過好,快樂比憂傷棒,可他沒了狐狸笑靨、換上一臉優郁,反而讓她看見真誠,真是奇怪。
她笑著回道:「怕啊,尤其是看到七孔流血、面目猙獰的。」
「他們經常來找你嗎?」
她笑笑。
「幾乎每一天都來。」
「這樣,對你的身子不好。」她是女子,女體本就偏陰,再加上長期和鬼魂打交道,不會長壽的。
「沒關係啦,我喜歡做好事。」她笑著,像是從雲端透出來的陽光,染出她滿臉的璀璨。
這回擎曦沒應話一雙眉卻打上結,沉默……
三月中,賀家的新宅院落成了,他們不忌諱鄰居是棺材鋪子,只隔一道牆,就將屋子建在棺材鋪旁邊,此事傳出去後,人人爭相購買後記棺材鋪附近的土地建新宅,於是,突然間後家多了許多新鄰居。
怎會這樣?有人想不透的,旁人便給個提醒,賀家是做什麼的?
眾人當下就頓悟了,人家可是風水世家,他們敢挑在那裡蓋房子,擺明那裡就是塊吉地,難怪後家在那裡開下棺材鋪子後,生意會好到這等程度。
新居落成那日,賀家擺酒請客,後家大大小小全數受邀,后羿本來是滿肚子不歡喜,可吃過酒後,心情稍霽,因為在酒宴上,他才知道與妻子有婚約的賀秦在京城任職,一年到頭頂多會在年底回鄉過年,平日裡很少待在臨州,這讓他鬆口氣。
妻子笑他心眼小,可……他哪是心眼小,賀秦是當官的,他只是棺材鋪老闆,賺再多錢,還不就是個賣棺材的,何況人家氣度翩翩,能詩會文,那雙眼晴比娘兒們更好看,不像他整個人長得粗粗黑黑的,筆劃多一點的字,還得認上半天,唉,他就是個做粗工的咩。
他啊,不是小心眼,是自卑。
可略過賀秦不提,賀府上下對他們家倒是挺幫忙的,別的不說,光是那五個小子的學業就讓人家幫上大忙。
賀府延聘幾位師父在家裡教導賀家小孩唸書,那些師父可不是普通人,聽說當中有兩、三位,還曾經在朝廷裡當過大官、見過皇帝面的呢。
賀老太爺一句話,他們家予祥、予恩、予廷、予博、予青,連小丫頭予月都能過府唸書,這等恩惠,讓他怎麼還吶?
孩子的課業有賀家幫忙,沅沅便謄得出手幫他打理棺材店,而且聽孩子回來說賀家小子、丫頭家教好得不得了,非但不會拜高踩低、看不起棺材鋪的孩子,還親切熱絡得很,於是一群十幾個孩子經常玩在一起,兩家大人都安心。
這天下學後,幾個小子回到家裡,予祥、予恩拉起妹妹,對后羿說:「阿爹,予月不知道是怎麼搞的,紙筆用得凶,每回總搶擎曦的用,咱們都看不過眼了,我們帶予月上街,多買些回來,好不?」
聽見這個,他連忙說:「去、去、去,多買一些,把以前欠的全給還清,咱們家予月可不能欠賀擎曦。」
后羿會說這話,其來有因。
他就這麼一個閨女,平日裡是捧在掌心怕摔了,含在嘴裡怕化了,疼入心的,可這賀擎曦也不知怎麼回事,老是上門尋他們家予月做東做西,他看不過眼。
他打心底發嘔,找娘子商量,看能不能想辦法將兩個孩子給隔開,沒想到她居然說:「那是你欠人家的,得還。」
孫沅沅的意思是:你前輩子把擎曦給射下來,那一箭之仇,人家沒向你討肉討血討性命就不錯了,還敢話多。
可后羿又沒讀過什麼書,哪裡知道「后羿射日」的傳說,就算知道,頂多也只會想著姓名巧合,哪肯相信自己果真欠下擎曦什麼。
因此,他誤解娘子口中的「欠」,以為她的意思是他欠賀秦一個妻,自然得用女兒來還,這個誤解讓他可不爽快極了。
他臉臭、心憋,對娘子惡氣相向,而孫沅沅弄明白他的誤解後,氣得接連三天不同他說話,每回視線相對就把眼晴別開。
她仍舊打理家務,孩子還是照顧,連婆婆都伺候得舒舒坦坦,獨獨不理會他后羿,夜裡,她寧可與女兒同床,也不肯回主屋。
這會兒可把后羿給嚇著了,他軟聲央求娘子回房,孫沅沅卻說:「既然你不信我,老要喝那罈陳年醋,不如再去物色幾個小妾進門,讓她們來伺候後老爺。」
聞言,他把頭搖得像波浪鼓,急得口擊不清,「我、我哪裡要什麼小妾啊,我就要我的沅沅,你別氣我、嘔我,我就是討厭賀秦嘛,誰讓他比我高、比我聰明、比我能幹、皮相又比我好?
「如果我是沅沅,定是連看都不看自己一眼,他喊沅妹的聲音那麼好聽,連我聽了心都要發軟……我就是怕嘛,怕予月再同他們家小子牽扯,你每天看著親家,會越看越覺得我面目可憎……」
后羿說了一大串又一大串,都不讓她插口,孫沅沅卻東拼西湊,拼湊出他的自卑。這個男人啊,從外表看起來是大老粗一個,誰知心細至此。
她握上丈夫的手,像哄孩子似地,耐著性子對他說道:「我與賀秦自然有童年情誼,可嫁給你這些年,咱們相扶相持才走到今日局面,你是怎樣的人、我又是怎樣的人,難道還不清楚?」
「多年夫妻,你我何曾同床異夢,況且患難見真情,那年是你把我從人口販子手中救下,照顧我、陪伴我,夜裡夢中驚醒,是你用手掌輕拍我的背,安撫我再度入睡,這些恩、這些情,早已把你我之間密密串起,旁人便是再高、再聰朋、再能幹、皮相再比你好,終究不是你、不是我孫沅沅的良人啊。」
「我看上擎曦這孩子,是因為他命中火旺,而咱們家予月八字輕,又日日有鬼魂相隨,怕不是多福多壽命,你難道甘心女兒年紀輕輕就夭折?」
「你不也聽予月說過,擎曦很凶,有他在,「好兄弟」們都不敢來?助鬼是好事,若不是予月幫助那麼多鬼魂,咱們家生意哪會如此興旺,但要拿女兒的命去換後家的興旺,當母親的終究不捨。」
孫沅沅不提「后羿射日」,是認定丈夫壓根兒不會相信自己與那個射太陽的男人有任何關係。但她相信,因為她信任賀家老太爺,更信任他的預側。
當年,賀老太爺曾勸她阿爹從官場上退下,以保家族興盛,但阿爹一句「讀聖賢書者,不言怪力亂神。」便將賀老太爺的話給拋諸腦後。
短短十年,阿爹受朋黨所害,死於非命,孫家競是連一個男丁都沒存留下來。
妻子這番話,雖讓后羿對賀秦釋懷,但女兒終究年紀小,他光想到以後她要嫁人,心裡終究糾結,何況他不信天底下命中帶火的男人只有一個賀擎曦,所以儘管表面上不阻止予月與那小子玩在一起,可背地裡,還是經常拉著女兒說他的壞話。
孫沅沅心知肚明,卻是睜一眼閉一眼。
她心想,反正女兒年紀小,往後日子還長得很,何況命中泣定這等事,人辦根本無法扭轉,丈夫動再多手腳也沒用。
因此,聽兒子這麼一提,后羿連忙將身上的荷包解下,遞到予恩手中,裡面的銀子大約可以把整間鋪子的紙筆全給搬進賀家庫房了,但他不介意銀子,比較介意女兒被人占走。
「阿爹,不必這麼多的。」老二予恩不解父親的反應。
「你們幾隻全在賀家唸書,賀老太爺又不收咱們的銀予,以後紙筆桌椅全由咱們家出,這樣比較公平。」
公平?這叫掩耳盜鈴吧。予恩想。
予祥聳聳肩,心忖著,這是哪門子公平啊,別說聘那幾位師父所費不貲,那還得賣上多少人情面子,才能把人迎進府裡,一點紙筆就想攤得公平兩字,簡言是說笑。
可他不同阿爹爭辮,拉起予恩、予月就往外跑,買紙筆只是藉口,今兒個,他們有更重要的事做。
他們快步往賀家走去,剛接近賀府大門就看見馬車等在那裡,車簾掀開,擎曦的笑臉從裡頭露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