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羿不懂賀老太爺的意有所指,卻道賀家當年運氣不濟、搶輸了媳婦,想從他女兒身上找補。
這個啊,想都別想!女兒可是他的命根子,若他們家有孫女想嫁進後家,還有得談,反正他兒子多嘛,但前提是——不是賀秦生的。
他壓下滿心不悅,強笑道:「予月丫頭年紀尚小,先不談這個。」
賀老太爺覷了后羿一眼,還能不明白這男人在吃醋,吃他娘子和秦兒的醋。
怎會這麼小心眼?
他與沅沅已經成親多年,況男有婚、女已嫁,兩人都是書香門第、禮儀之家,再怎樣,也不可能弄出驚人動靜吶。
果然是心小眼小的「后羿」,難怪嫦娥寧可碧海青天夜夜心,也不教這男的長命百歲、永世不滅。
賀老太爺笑笑,也不多勉強,反正時日方長,總有一天會見真章。
轉開話題,他問:「方纔後老闆提及,想讓兒子當官?」
「是啊,我們老大、老二機靈得很,唸書又挺有一套,前幾日放榜,兩人都高中秀才,我想讓他們從仕途,不知道成不成?」
賀老太爺心底暗自歎氣。秀才沒有人會用「高中」來形容的,又不是進士,不過由此可見,后羿對這兩個兒子的重視,日後得讓擎曦與他們多走動,熱絡熱絡彼此感情。
「走仕途未必比營商強,不過後老闆有這層想法的話,不如考慮把後家老太爺的墳給遷葬到孫老太爺一家人旁邊,那塊地,是我花了好一段時日才相中的風水寶地,能教子孫代代出狀元,只不過如今孫家沒了,老太爺若是願意,過繼一個孩子給孫家,我想兩家老太爺都會好好庇佑自家子孫。」他沉吟半晌後,說道。
這天,幾個大人在屋子裡談很久,直到天快暗下,賀家人才返回府宅。
后羿、孫沅沅和幾個孩子送賀老太爺祖孫上了馬車,想起擎曦不久後就要回京城,予祥、予恩有幾分依依不捨,約定這兩日有空再見上一面。
在馬車上,賀老太爺做出讓人大吃一驚的兩個決定—一是賀家將舉家搬遷到後家隔壁。二是過完年,賀秦領著妻子和幾個小的回京,將擎曦留在臨州,常侍祖父膝下。
沒人能理解賀老太爺怎會做出這等決定,直到賀家大爺、二爺和四爺陸續到後家拜訪過後方才明白。
孫沅沅還真不是普通的幫夫吶,分明不懂半點命理風水,後家竟然能找到這塊好地理來蓋房建鋪,難怪生意興隆、鴻圖大展,孩子生得比旁人多,且一個比一個貴氣。
也幸好後家人不懂風水,否則他們若是挑上隔壁那塊比後記棺材鋪更好上幾分的土地,賀家哪有機會搬過來與他們為鄰。至於擎曦,連想都不必多想,夭底下哪還能找到比予月丫頭更適合他的?
他們兩人吶,一金烏一皎月,日天天追著月跑,不管月圓月缺,心不轉、情不變,生生世世、矢志不移……
過年快到,家家戶戶都忙得不得了,祭祖先、備新衣、做年菜、大掃除……但是再忙,后羿還是相托賀家老太爺看個好日子,為自家阿爹遷墳。
這日,賀老太爺與擎曦陪著後家來辦這件事。
工匠手腳俐落,不多久,就將後家老太爺葬入孫家墳旁。
在後家老太爺落葬、祭拜過後,后羿領著妻子、孩子一字排開。
他們站在孫家雙親墳前,焚香禱告,孫沅沅低頭啜泣著,哭得后羿心情亂七八糟,手足無措。
她定眼望住親人的墓碑,心中感慨萬千。多年過去,她沒想到有這麼一天,自己能夠站在父母兄弟墳前傾訴心聲,對於賀家恩情,她這輩子就算肝腦塗地也無法報答於萬一。
后羿握住妻子的手,指著前面一排六個孩子,說:「阿爹、阿娘,我是沅沅的夫婿、叫做后羿。謝謝你們把沅沅教的那樣好,沅沅嫁給我後,操持家計、生兒育女,如今咱們的日子能過成這般,全是沅沅的功勞。
「前面這幾個小的,是您們的孫子,予祥、予恩、予廷、予博、予青和予月,我和沅沅商量過」,決定把小五予青過姓給孫家,為孫家傳承一脈香火,請岳父岳母在天之靈,庇佑這些孩子……」
后羿又叨絮半天,直到妻子恢復過來,才把香給插上。
賀老太爺待後家人祭拜過,也領著擎曦給孫家夫妻上香。
予月側臉望向擎曦。好怪,他到底是哪裡與旁人不同?為什麼他每次出現,鬼族的哥姊叔伯咻一下,通通不見了?討厭,她和三舅話還沒說完呢。
發覺她在看自己,擎曦轉頭,衝著她一笑。
他笑,是因為她老是偷偷注視他,也是因為她很誇張,天氣又沒那麼冷,她整個人卻裹得像穎小圓球似地,若是不小心絆倒,肯定會從山頂一路滾到山腳下,光想到她滾山路的模樣,就夠好笑了。
予月嘟起嘴。他又在笑,他長得好看得不得了,但每次笑起來,就讓人覺得他不懷好意、在心底算計人似地,是不是該提醒提醒他,以後沒事別亂笑?
退開兩步,她可不想被他算計,沒想到擎曦一把香插上,就走到她面前,問:「暖玉有沒有戴在身上?」
她點頭。那玉好得很,初初以為是從他身上解下、帶了他的溫度,才會那樣暖暖、熱熱的,原來那是暖玉啊,難怪有它貼胸口,像在懷裡揣了個小暖爐。
「等哥哥賺大錢,買一袋暖玉給你串成衣服,你就不必包成小肉球了。」
果然,就知道他的笑不懷好心眼,原來是想嘲笑她啊。別開臉,予月雖然是小丫頭,也有脾氣的。
擎曦見狀,笑得更狐狸了,想起那日祖父說起他和予月的親事。在京城裡,因為賀家和阿爹的名頭太大,許多皇親貴族都想把親事算計到他頭上,他煩不勝煩,每每聽到都要惱上一惱,撂下話說:「我的妻子要自己挑!!」
可這回祖父的說法……怪了,他竟然不排斥,予月只是個小丫頭,又不是個多漂亮的丫頭,可他光是聽著、想著,整個感覺就像唱上一杯冰涼清爽的蜜茶似地,全身上下都舒爽。
予月對擎曦的目光視若無賭,轉到母親身邊,扯扯她的衣袖。
「阿娘,三舅舅問你,還喜不喜歡桂花?」
聽見女兒的問題,孫沅沅臉上滿是驚喜。桂花是她和三哥哥最喜歡的啊,從小她就和三哥哥親,常有人說他們長得很像……彎下身,她兩手壓在女兒肩磅,柔聲地問:「你看見你三舅舅了?他好不好?」
她認真回答,「三舅舅知道阿爹待你好,笑得很開心,說如果你還喜歡桂花,是不是可以在他墳邊種上一些。」
后羿抓抓頭,滿臉懊惱。成親這麼多年,他竟然不知道妻子喜歡桂花,該死!
他對沅沅太不上心。
拉起女兒,他說:「予月,你告訴三舅舅,趕明兒個,阿爹就找人來這裡種上一大片。」
「擎曦哥哥過來,三舅舅就不見了。」她埋怨地往擎曦瞥去一眼。
孫沅沅有些失望,卻還是說道:「沒關係,你三舅舅會看到的。」
她走到三哥墳前,合掌,閉眼同三哥說話。
擎曦聽見予月同她阿娘的對話,皺起眉頭,笑意驅逐。這丫頭有陰陽眼,還能同鬼魂對話?這種能力對鬼、對旁人都是好事,她可以兩邊相幫,可對她……心情不自覺悶下。
雖沒學過五行八卦、風水命理,可是擎曦從小在這樣的家庭裡長大,多少也涉獵一些,他眼底不自覺流霖出來的同情,看進賀老太爺眼底,很滿意。這孩子心眼多、城府深,看的事情、見過的世面又比一般孩子來得多,因此從小心腸就比旁人硬,沒想到他會憐惜予月。
回程,起風了,天有些冷,幾個孩子卻不肯上馬車,賀老太爺自願留下來,陪孩子們下山,鋪子裡忙,便讓后羿和孫沅沅搭上馬車先回去。
幾個男孩子走在前頭,嘻嘻哈哈一路玩鬧下山,賀老太爺牽著予月走在後頭,他時不時間她幾句話,她對答如流,閃著智慧的眸子閃閃發亮,他看了也心疼,明白那是因為予月見識過太多生死,才會比一般孩子早熟。
行經山下一戶人家時,予月突然停下腳步。
她愣愣看向屋前,賀老太爺發現她不對勁也跟著停下,順著她的視線望過去,只見一個穿著青布長袍的年輕男子,在屋外滿臉焦急地來回踱步,他的腳步又急又快,透愈出焦郁的心境。
予月偏過頭,視線定在男子的身後,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一裸掉光葉子的枯樹,但她卻看得十分專注,賀老太爺閉了閉眼,手指輕輕按在自己額頭,念一串咒語後,再張開眼,他看見予月所看見的。
那是個穿著白衣的女子,她滿頭散發、涕淚縱橫,身子下方沾滿猩紅鮮血,身後有牛頭馬面用鎖鏈拘著她,不准她向男子靠近。
她喃喃地說著話,好像怎麼講都講不完。
不多久,一名老嫗佝僂著背,雙手抱住新生娃兒,腳步蹣跚從屋裡走出,她低聲對男子說了幾句話,只見男子放聲痛哭,連孩子也不肯多看一眼便衝進屋裡。
那白衣女子見此,哭倒在地,她伸手朝向屋子,神情哀傷不已,賀老太爺聽不見她在說些什麼,但顯然予月聽見了,她定眼望向那名女鬼,目不轉睛,眼眶微微泛紅。
擎曦不知道在什麼時候轉回來,他停在予月身邊,望向那戶人家,老嫗抱著小孩痛哭,他再順著予月的視線,轉向那塊沒有人的樹下。
她在看什麼,又看到人眼看不到的東西啦?不會吧,那麼容易見鬼,她是什麼做的,鬼磁石嗎?往哪邊一待,鬼就會成群結隊集體來?
他瞄了一眼她要哭不哭的表情,心更悶了。小孩子學什麼哀傷,不由分說地,他握住她的手,口氣不善道:「如果看見不想看的東西,你就這樣、用辦瞪它,它就不敢留下。」他不光說,還親身示範。
擎曦雙眼瞠大,牛頭馬面似乎發現有人在瞪他們,轉過身朝予月這邊看過來,視線接觸到擎曦的目光,像被什麼嚇到似地,滿面驚訝、雙肩微抖,伸手將鎖鏈重重扯過,下一瞬,連同那名剛死的女魂魄,一起消失不見。
連鬼差伯伯都怕他?予月不敢置信地望向擎曦。為什麼啊?如果是普通小鬼也罷,他、他只是個少年啊。
她滿眼疑惑,賀老太爺一哂卻不為她解答,予月低下頭,心想:他果然不是好人,連鬼都怕他呢,她應該聽阿爹的話,離他遠一些,可是……他的手很暖和,她冷得像冰塊的手心被他握住,整個人便熱起來了,他比夏天的太陽還好用。
「怎樣,那東西走了嗎?」擎曦問。
「走了。」予月回答。
「所以嘍,以後再碰到那些骯髒東西,別怕,你只要比它凶就行了。」
她皺皺鼻子,不以力然。那是他,她就算凶成瘋婆子,也沒用的。
見她不說話,擎曦拉著她繼續往前行,她搖頭,不同他一起。
「怎麼了,你還有事?」他不解。
「我有話要跟叔叔說。」
予月有點害怕,不知該怎麼面對哀傷的大人,不曉得人家會不會對她發脾氣、罵她胡說八道。以前「他們」有事托她,她從沒親自去傳過話,但……咬住下唇,她看著老婆婆懷裡的娃娃,哭得那麼凶,是不是也知道自己沒娘了,
如果阿爹再不理他,他不是很可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