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下後的馬車,並無人下車,但東門樾卻隱隱約約聽到了由馬車上傳來的細碎人聲——
「夫人,您不知道,最近天都不知感恩圖報的人多了去了,我還聽說有種人專門用這樣的方式行騙,萬一他賴上我們,硬栽是我們撞——」
「阿滿姨。」
未待車內那質疑與勸慰的話語完全說完,一個柔柔的女聲卻輕輕將其打斷。
這名女子口中雖只吐出了三個字,但她語氣中那股如水般的溫柔與堅持卻清晰可辨。
「是的,夫人。」
在一個無奈但恭敬的應答聲後,一名中年女子下了車來,隨同手提燈籠的馬車伕一起走至東門樾身前。
「您……您沒事吧?」望著東門樾身上那怵目驚心的斑斑血跡,中年女子的嗓音有些微微顫抖,「需不需要為您請大夫過來?」
東門樾一語不發。
看著東門樾目光呆滯地望著前方,不動也不說話的木然模樣,馬車伕連忙將手伸向他的鼻前,在確定他還活著之後,急忙跟著說道:「這位爺,您倒是說說話啊!」
「把我撞成這樣了,打算怎麼表示?」在那下車察看的兩人幾乎以為東門樾早已睜著眼眸昏死過去之際,東門樾開口,唇旁掛著一抹淡淡譏謔——
是的,譏謔。
因為原本根本不打算說話的東門樾,此時突然很有興趣知道,當他真正成為他們先前口中那不知感恩圖報的栽贓地痞後,這些人心底最原始的反應。
東門樾向來不否認自己具有一種冷眼望世情,並且無聊至極的乖戾個性,更從不相信所謂的人性之善,正因為此,所以他很想看一看,當自己真成為人們口中那「栽贓嫁禍」的無賴之際,他們臉上那層偽善面具剝落時的氣急敗壞及拂袖而去。
「你、你這人!」果然,一聽到東門樾的話後,中年女子愣了愣,又急又氣地低喊著,「你怎麼可以……」
就在中年女子急著一邊跺腳,一邊想著該如何應付這種誣言時,她身後突然傳來先前那個輕柔的嗓音——
「那人沒事吧?」
「夫人,您怎麼下來了?唉!您怎麼下來了啊!」
一聽到這個聲音,中年女子立即回身,在望見那名不知何時,在貼身侍女攙扶下走至自己身後的纖纖蒙面紫衣女子時,連忙將她擋在自己身後護著,不讓東門樾有見到她的機會。
「這麼晚了,我著實有些不放心。」就見被擋在中年女子身後的蒙面紫衣女子輕輕低聲說道。「那人究竟傷得如何?還能走嗎?需不需要立即為他請大夫?」
聽著安格如絲綢般的柔滑嗓音,不知為何,東門樾的眼眸突然緩緩瞇了起來,然後倏地望向那名被中年女子擋住半個身子的纖纖紫衣女子——
他直盯向她的右手,在終於望見那白皙手背上絕不可能錯認的一個不規則胎記後,嘴角微微向上一撇。
「夫人,這個人實在是太、太——」
正當中年女子要向紫衣女子訴說東門樾的惡行時,突然,一個低沉的嗓音打斷了她——
「好久不見了,夜來,真想不到竟會在天都見到你。別來無恙?」
「你是……」
聽著身前突然傳來的低沉嗓音,聽著那恍如隔世、多年不曾再聽聞過的熟悉嗓音,蒙面紫衣女子——湛夜來,手不知為何竟有些微微的抖顫。
「是我,子樾東門,你曾經的夫君。」
說完這句話後,東門樾緩緩合上眼眸,而滿是鬍渣與鮮血的臉龐上,唇旁有縷似笑非笑。
「他怎麼樣?」
「夫人,您別擔心,他雖傷得不輕,但有我在,絕不會有事的。」
在一陣藥香與低語聲中甦醒,東門樾緩緩睜開了木然的雙眸,然後感覺到全身上下真實存在的劇烈疼痛。
可惜啊!竟然沒死成……
在心中自嘲地笑了笑後,東門樾側轉過頭,望著床旁一名男子在發現他醒過來後,微微一愣,立即由懷中取出銀針,似是欲替他麻醉即將要處理的傷處。
「不必麻煩了。」
望著那名長相俊挺,卻看起來有些呆愣的男子,東門樾淡淡說道,然後在望見他眼眸中明顯的不解之時,撇嘴一笑,「享受疼痛可是我人生僅存的樂趣了。」
完全不明白東門樾口中所言是真是假,是噫語還是嘲弄,因此特地前來為他療傷的柳孤泉下意識地將頭轉向湛夜來的方向。
「就照他的意思吧!」就見自東門樾醒來後,一直靜靜坐在屋內一角的湛夜來,終於開口說話了,她的臉色儘管有些凝重,紫色面紗下的嗓音雖然和緩,卻透出一股不容質疑的堅定。
「好的,夫人。」
在湛夜來的授意下,柳孤泉只得聳聳肩,然後在完全沒有任何麻醉的情況下,小心翼翼地為東門樾治療傷處。
然而,在治療的空檔,他還是忍不住好奇地望著東門樾那張因劇痛而有些扭曲變形,但嘴角卻始終掛著一抹詭譎笑意的慘白俊顏。
東門樾的傷勢絕對不算輕,但對柳孤泉來說卻也不是難題,因此一個時辰後,他便在一陣簡短的吩咐與告別聲中先行離去。
當柳孤泉的腳步聲徹底遠去,當屋中只剩自己及湛夜來兩人時,聞著身上那股奇特的藥香味,東門樾的眼眸突然一動,而後,嘴角的笑意更詭譎了。
「竟然連鬍子都給我剃了,這什麼年頭啊……」將眼眸看似無意地輕掃過這間屋內的精緻擺設後,東門樾下意識地伸手撫臉,在發現自己的臉上那般平滑時,忍不住低聲嘟囔著,嗓音沙啞卻又磁性地開口。
循著那低沉話聲,湛夜來靜靜走至東門樾床旁坐下,沉默了許久後,才終於緩緩啟齒問道:「雲姐好嗎?」
是的,雲姐,那大他五歲的正妻,在她還是「子樾東門」的第五名妾時,對她最關懷,也最和善的溫柔女子。
「對於已死去之人,我實在無法得知她是好抑或是不好。」
東門樾那聽似波瀾不驚的淡漠回應,卻令湛夜來的身子微微一僵,一時間,那曾緊緊鎖在她心底最深處的記憶,再壓抑不住地一齊湧上心頭。
「其他姐姐們呢?」又過了半晌,湛夜來續問,嗓音有些輕啞。
是的,其他姐姐們,除了她之外,他其餘的四名侍妾。
「不知。但兩年前我在南城遇到了仙兒,好像還不錯。」
他,又只剩一個人了,是嗎?
「需要通知誰嗎?」感覺著自己的面紗被人輕輕掀起,湛夜來沉吟了一會兒後,徐徐問道。
「不必麻煩了。」望了一眼那張與自己記憶中同樣絕美,卻更添一分女子嬌媚且再不柔弱的精緻面容,東門樾自嘲似的一笑,然後將眼眸轉向自己那佈滿支架及扎滿白布的左腿,「所以在我能自行離去前,看樣子我恐怕得在次叨擾一陣。」
「怎麼到天都來了?」當面紗緩緩落下後,湛夜來終於再忍不住地問出了自己心中最想問的問題。
是啊!他好好的領主不當,為何竟會一個人流浪到這個離他領地有千里之遙的天都街頭上來,然後,還以這樣戲劇化的方式,以及完全不同於過去的人格特質,重新出現在她的身旁?
「是啊!怎麼就到天都來了?」
但在東門樾那恍若自問又恍若反問的低沉磁性笑聲中,湛夜來也沉默了,只是靜靜坐在一旁,任那份古怪又熟悉的默靜,再度瀰漫整個屋內。
「夫人,徐內大臣已在花廳等候多時了。」
不知究竟過了多久,突然,屋外傳來一個中年女聲打破了屋內所有靜謐,而且聲音中似乎有些急迫、無奈與委屈。
「就來。」輕應一聲後,湛夜來由東門樾的床沿優雅站起身,「你好好休息吧!」
「辰巳之位,十三微步。」
「謝謝。」
就像多年前一般,湛夜來毫不猶豫地朝著東門樾口中所說的方向走去,儘管她的眼前,永遠只是一片黑暗。
而對一個盲者來說,東門樾那精確無誤,卻完全不予以扶持的口頭指示,在她二十三年的目盲生涯中,是她所經受過最淡漠,卻也最溫柔的尊重。
至今依然。
「真夠乏味的……」
當藍牆東南角內一處遺世獨立的院中院——綠苑——傳出這樣的喃喃聲時,在附近走動的藍牆僕役已開始懂得該如何適當走避,以徹底保護自身以及手中物品的安全。
畢竟這一個多月來,每當綠苑內發出那百無聊賴的歎息聲時,就表示東門樾又要開始找樂子來解乏了。
「夫人……」一手牽扶著湛夜來的右臂,迎著月光,遠望著院內那棵樹葉被彈弓射得幾乎禿了頭的百年老樹,以及陸續傳來的玩盤、物品落地聲,阿滿姨無奈地歎了口氣。
「沒事的。」湛夜來不疾不徐地和聲說道:「任他去吧!」
「夫人,就算他曾是……您也太放任他了!他簡直被您寵得都不像話了!」
自然聽得出阿滿姨話中的不快,但湛夜來依然只是淡淡笑了笑,然後在走至綠苑院前時,輕輕鬆開阿滿姨的手,在身後的無奈與歎息聲中,獨自步入院內。
「乏味啊……」
當湛夜來憑著記憶步入東門樾屋前,才一剛推開門,臉上的面紗,便倏地被一顆飛來的石子打飛。
「好玩嗎?」平靜地走至屋內座椅中坐下,湛夜來淡淡問道。
「不怎麼好玩。」坐在那輛由幽靈貝勒芮聿樊精心打造的自動木製輪椅上,東門樾懶洋洋地在湛夜來身前滑過來又滑過去。
「那你想玩些什麼?」湛夜來又問。
「猜枚。」凝望著湛夜來恬靜的小臉,東門樾突然詭異一笑。
「那就猜吧!」湛夜來完全沒有任何異議,輕輕點了點頭,「但你得先告訴我怎麼玩。」
是的,告訴她該怎麼玩,因為在次之前,從沒有任何一個人對她這個盲者提過「猜枚」二字。
「很簡單,我身旁有一堆石子,我隨便捉一把,猜單雙,猜中者勝。」
「明白了。」明知這樣的遊戲對目盲者根本就是不利的,但湛夜來依舊同意了東門樾的提議。
畢竟同他玩一玩遊戲,打發一下他的無聊,對她而言也沒有什麼損失,更何況,她確實也該讓藍牆那些整天提心吊膽、有苦難言的下人們有喘口氣的時間,而且用生命守護住藍牆的秘密。
「那就開始吧!」隨手捉起一把小石,東門樾隨口一叫,「單。」
「雙。」既然東門樾叫的是單,那湛夜來自然只能叫雙。
「你輸了。」望都沒望手中小石一眼,東門樾慵懶說道。
「我輸了。」湛夜來完全不以為意地輕輕說道:「繼續。」
「等會兒才能繼續,因為輸的人得脫下身上的一件物品。」
「嗯?」聽到東門樾的話後,湛夜來微微一愣,因為方纔他並沒有提到輸的人要做這樣的事啊!
「還玩不?」看著湛夜來小臉上如自己所料般的微怔,東門樾緩緩說道,低沉的嗓音中出現了一抹饒有興味的揶揄。
「玩。」聽著那個恍若帶有一絲危險氣息的嗓音,湛夜來的心跳不知為何漏了一拍,但她還是輕聲說道,然後緩緩拆下左邊耳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