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媚夫人的戲班 第一章
    三月的天都,風中,帶有一股淡淡花香。

    百花齊放的天都山城,此刻正在大肆慶祝「春花節」,街道上四處盈滿了人潮,無論男女老幼都笑逐顏開,更有人手中拿著大把大把的鮮花,朝著根本不相識的人手中塞去。

    但此刻,城外東坡一處破落三合院的一間小小書房中,卻擠了五名男子,二坐三立。

    這五人衣著、神態各異,唯一相同的,是沉默。

    而這股異樣的沉默,讓這間略顯擁擠的狹小書房的氣氛更顯詭譎。

    「真是笨拙得可以啊……」

    不知究竟過了多久,書房中終於響起一個低沉、磁性的嗓音,發話者,是一名靠坐在牆上、年紀最輕、衣著最隨意、坐姿最率性的鬍渣男。

    他年約二十四、五歲,身上披著一件陳舊的黑綠色長衫,長衫內的白棉賞領口略略有些破損,但他卻絲毫不以為意地將雙手交叉在修口內,修長的雙腿,不羈地擺放在一旁的座椅上。

    他的眼眸沒有直視任何人,而是仰望著屋上樑柱,說話之時,唇旁還掛著一抹若有似無的淡淡戲謔,那其實俊朗並充滿男子氣息的臉龐上滿佈的鬍渣,讓他真個人散發出一股濃濃的頹廢氣息。

    一當他的話聲響起,書房內其餘四名老態龍鍾的老者便猛地望向他,而其中一名穿著黑色披風、年約三十五、六歲的爾雅男子,臉色則更是沉重。

    「放肆!你、你、你怎麼可以對我家二爺說這種……」半響後,一名站在爾雅男子身後的老者忍不住地壓低嗓音怒斥著。

    「笨拙得讓人覺得這世間還是充滿著一些意外的驚喜與樂趣,不那麼教人覺得乏味難耐。」鬍渣男懶洋洋地調整了一個更舒服的坐姿後,百無聊賴地將雙手由袖口抽出,端起擺在桌上的茶碗,俐落且熟練地用一隻手掀開杯蓋。

    「東先生。」靜默了許久之後,那位被尊稱為二爺的男子終於緩緩開口。

    「別,我可當不起這位『二爺』您口裡的『先生』二字」輕吹著茶碗上飄動著的輕煙,凝視著其中混濁的琥珀色茶汁,鬍渣男不疾不徐地說道:「東門樾。」

    「東公子,就你看來,此事可還有轉圜的餘地?」順著東門樾的話,二爺的神情嚴肅。

    「沒有。」東門樾輕啜了一口茶,雙眸抬也沒抬,依然凝視著碗中茶汁,「因為由一群護主心切的老派謀士受人蠱惑,竟同意暗殺老頭子,以期自家主子能提早登基的這笨拙得可以的主意那刻起,天都九門提督之位便離太子陣營愈來愈遠。」

    「你、你怎麼……」聽及此話,站在二爺——太子——身後的那群老者們臉色微微有些白了。

    無怪這些人會如此驚詫,因為他們先前的談話陰晦、艱澀之至,壓根就沒提到「太子」與「九門提督」二語,只用了一個世家大族以為比喻,所以他們怎麼也沒想到東門樾竟會挑明了來說,更沒想到這般絕秘之事他竟會知曉,並還敢如此出言不遜!

    「請原諒在下實在沒那個耐心繼續陪你們幾位在這兒編那大宅門的故事。」隨手將茶碗放回桌上,東門樾伸了一個大大的懶腰,「所以這幾位爺,若沒有別的事,恕在下不送了。」

    屋內的空氣,在東門樾這句話後,開始變得有些凝結,一股壓抑卻又一觸即發的詭譎氣息悄悄瀰漫在這間小小的書房中。

    「不知東公子對本宮有何提點?」許久許久後,太子終於再度開口。

    「沒有提點。」東門樾緩緩合上眼眸,將手背在頭後,「若太子自己都弄不清楚自己想要的是什麼,我又何必多費唇舌。」

    「本宮再不願讓我勒瑯國國政繼續任李東錦那類禍國殃民的亂臣賊子一手把持。」與四周心腹交換了一下顏色,半晌後,太子像是下了什麼決定似的咬牙說道,儘管此舉就等於亮出了自己的底牌!

    但此時此刻,太子已別無選擇。

    「既然如此,那麼現今你們該做的,就是把你們安插在御林軍裡等著頂替九門提督位置之人給做掉,能多快就多快。」

    「東公子的意思是……」聽著東門樾那依然懶散不羈,卻話中有話的說辭,太子若有所思地望向他,「嫁禍?」

    「避禍。」歎了一口氣,東門樾有些不耐煩地望向身旁那座破舊屏風,「暗殺老子這麼大個事兒,你太子一兵一將都沒折損,是想等著讓誰替你折損?又想讓人替你折損誰?」

    「但這樣一來,不就讓李東錦那老賊……」聽到東門樾的話後,太子身旁的一名老臣皺眉道。

    「若你們真這麼捨不得,那就趁老頭子南巡之時,將最近有身世爭議的十九皇子芮續風圈至宗人府,拉他一起陪李東錦玩玩唄!」東門樾蹺起二郎腿,一副事不關己地涼涼說道。

    「但萬一十九爺那事……」

    「芮續風的皇子身份是真是假根本不重要。」東門樾打了個呵欠,完全無所謂地揮了揮手,「重要的是若過幾天,李東錦千挑萬選、李代桃僵之人被傷了,而傷人者又直指芮續風,那麼好不容易自以為終於可以依靠一個假東西而東山再起的唐黨,大概會氣急敗壞的來請太子你主持公道,你若能順勢將這爛攤子丟回李黨手中,不就得了?」

    東門樾的語氣平淡得恍若是在街頭與人信口閒聊,但此番驚心動魄的言論卻讓太子及其心腹全陷入了深思之中。

    「這樣做對我們有什麼好處?」思考了許久許久之後,一名老臣終於在太子的示意下緩緩問道。

    「一點好處也沒有,不過就是讓兩邊陣營都重新回到起點,再讓先前因為被芮續風那小子居中攪和以致差點弄得全盤皆輸的你們幾位平平氣,順帶挖挖李東錦的牆角,讓他生個幾天悶氣,往後對你們有點忌憚罷了。」

    當然不只這樣,但東門樾實在懶得多說了。

    畢竟他們若能聽得懂就罷,若還聽不懂,那就別費那個勁來跟人玩什麼爭權奪位的遊戲,趕緊回家蒙頭睡覺抑或含飴弄孫還來得舒心些。

    更何況對如今圖具雄心,卻氣勢低靡的太子而言,若能讓李東錦開始對他有所忌憚,這局勢明擺著可比一方獨大好玩、刺激多了。

    「來人,把東西拿進來。」又思量了許久後,太子緩緩沉聲說道。

    「把吃的留下,其餘的東西都帶走,我這兒夠小的了,沒地方擺。」東門樾望也沒望那些搬入自己室內,與自己破舊書房完全格格不入的珍品,百無聊賴地站起身隨意揮了揮手後,便提步向屋外走去,「你們自己坐,我要進城去瞧瞧春花節的熱鬧了。」

    一待東門樾的身影漸漸遠去,一名老臣忍不住問道:「太子爺,要按他說的做嗎?」

    「你們說呢?」太子輕歎了一口氣後,抬眼環視著自己的心腹,眼底複雜。

    「太子爺,此人太心高氣傲、無禮自大,行事又多悖常理,留下他必有後患!」

    「就是,況且他知道的也太多了,萬一……」

    「但他確實能管點用,自他到天都,打出了『百事可解』的招牌後,他給人出的主意,沒有一個不成功的,就連宮中的許多人,在遇到難題之時,也都是他給解決的,並且口風也確實很緊……」

    「能管點用又如何?口風緊又如何?誰能保證在管用之前,不給咱們捅婁子?」

    「問題是,若再不壓壓李東錦的氣焰,亮出點本事來,反倒繼續讓其他幾位有野心的王爺們看輕,那往後我們的立場不就更艱難了?」

    在一陣激烈的言語交鋒後,最後所有人一致望向許久未曾開口的太子——

    「太子爺……」

    「他或許心高氣傲、無禮自大,更或許是個見血封喉的雙面刃,可若能有他三分才智、傲氣與狡獪……」說著、說著,太子忍不住地長歎了一口氣,「本宮何需受這樣的氣,又何需受這麼多年的氣……」

    「太子爺……老臣們知錯……」

    在太子黨群臣跪成一片、哭成一片時,他們口中心高氣傲、無禮自大的東門樾早自行走進天都城,一個人懶洋洋地在天都的青石板路上緩步慢行。

    四周車水馬龍,人聲嘈雜,但他卻完全視而不見、聽而不聞,猶如遊魂似的緩步走著,任所有人、事、物在他身旁游動如風,而他獨自疏離於塵世之外。

    因為對他而言,世間的一切都如同鏡花水月般的虛幻、可笑,就如同他這無趣又乏味的人生。

    這樣無聊又乏味的日子,什麼時候才能有個完結啊……

    正由於不知曉這樣的日子究竟將在何時、何方才能完結,所以在那到來前,東門樾也只得自己給自己找點樂子來打發打發時間,而說巧不巧的,在他正閒得發慌之際,遇上了太子及李東錦來陪他玩玩這種遊戲,讓對一切已然麻木的他,日子終於可以不那麼枯燥。

    不過,或許不只是太子及李東錦……

    是的,其實東門樾早隱隱約約感覺得出來,在這場看似兩虎相爭的宮廷爭鬥中,還有一個第三方,儘管這第三方的勢力潛藏得如此小心翼翼,那樣周密詭譎。

    而他更可以斷定,這個第三方一定不只一人,一定不只一時,並且還極可能是比太子及李東錦佈局更久,目標更明確的一方!

    總算有點意思了。

    因為若能與這群人交上手,他這乏味的日子,或許暫時可以不那麼乏味……

    唇旁隱隱浮出一縷笑,只不過在東門樾的嘴角浮現出那抹笑的同時,他的身子,卻也在一個猛力的衝撞下,整個飛向天際——

    因為一輛失控的馬車,不知何時在人們的驚叫聲中竄入了東門樾漫步的小巷中,而完全沉浸在自己思緒中的他,根本從頭到尾都沒意識到一切,就被那輛馬車硬生生地撞飛——

    但其實,就算意識到,他也絕不會躲。

    撞飛東門樾的那輛馬車,停也沒停地瘋狂繼續向前奔走,而東門樾則在身子整個墜落至地面後,在幾聲古怪的斷裂聲中,感受著四肢傳來的劇烈疼痛,以及那陣濃濃的血腥味……

    原來痛,是這樣的感覺。

    原來感受生命緩緩由體內流逝,是這樣的過程。

    若再這麼待上個一時三刻,應就可以在不違背他這生唯一的承諾下,徹底脫離這無趣至極的人世間了吧……

    「那巷裡好像有人被剛剛的那輛瘋馬車撞了,有沒有人要去看看的?」

    「誰傻誰去!要知道現在那瘋馬車早不知瘋哪兒去了,連個影兒都不見,現在去瞧,不是給自己找麻煩?」

    「就是,萬一被那人給賴上了,硬栽是去瞧他的人害的,到時背了個大大的黑鍋後還叫天不應,叫地不靈,那就不只是麻煩二字了!」

    在巷口眾人由原來雜碎至最後的無聲中,夜幕,緩緩降臨了。

    東門樾依然靠坐在牆旁,被血遮蒙的雙眸直勾勾地瞪視著前方的無盡黑暗,身子動也沒動一下,然後在寂靜之中,享受著那股生命由體內緩緩流逝的虛幻真實。

    不知究竟過了多久,一輛馬車,緩緩地從巷口那頭噠噠地駛了過來,在行經東門樾身旁時,儘管提著的燈籠的馬車伕有些詫異地望了他一眼,卻沒有停車。

    突然,就在走離東門樾約莫三十步之遙後,馬車,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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