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為那些所有發自內心的施恩與圖報,竟只是一項交易中的借與還?
她以為那些所有發自於內心的助人之舉,竟只是一項反令他人受困、受難,甚至失去性命的不義之行?
更何況,現在在她眼前的夢中七長老,怎麼可能早在十三年前夢族遭難時,便傷重得三魂七魄只剩一魄?
最重要的是,芮聿樊怎會知道這些事?又是何時知道這些事的?
「小雪兒,他沒有胡說。」
在譚雪心緒幾乎錯亂時,七名老者緩緩地彼此牽起手來,然後七雙眸子一起滿含歉疚與濃濃的不捨,愛憐地望著她。
「明知不對,但我們卻沒有說,並以為這樣就能保全你不受任何人傷害,便以為我們可以扛下所有的罪……但我們還是錯了,錯在我們忘了自己是與鬼賊做交易,自以為只要依附了鬼賊,便可以高枕無憂,卻沒想到,那名鬼賊的鬼爪,如今已伸向你了……」
在七名老者說話時,他們的軀體,突然開始變化了。
原本真實存在且飽滿的臉龐與四肢,開始慢慢的輕煙化、透明化,身上的衣衫,也開始乾癟、塌陷、松落……
「長老爺爺、長老奶奶……你們……」
望著彷彿要消失於眼前的老者們,譚雪的眼眸整個瞪大了,急急地便要撲到他們懷中,但芮聿樊卻不讓她這麼做。
他由身後緊緊地摟住她,讓她在徹底的心碎與決堤的淚海中,只能不斷揮舞著手,無能為力地看著這七名陪伴著自己長大的家人,緩緩在自己眼前崩碎……
「我們不得不走了,小雪兒。」
「那鬼賊怕我們壞了他的計劃,更為了讓你再無依靠,完全聽命於他,所以已找人施法將我們驅離……所以今日,我們才會請貝勒爺將你帶來。」
「長老爺爺、長老奶奶,你們不要離開我,不要——」
聽著那愈來愈遙遠的溫柔嗓音,譚雪在模糊的淚眼中望著自己最愛的家人逐漸離自己遠去,哭得幾乎都要昏厥,卻依然掙扎著想向榻前爬去。
但芮聿樊依然不讓她有這個機會。
「放開我,你快放開我!」譚雪不住用力掙扎著、反抗著、呼喊著。
「小雪兒,我們其實早已撐不住了,能一直撐到今天,全靠心底的那股擔憂與對你的不捨。」
「我們在十三年前夢族遭難時,其實便早該死去,只是靠著眾多族人們最後一口氣的合力相助,才勉強化為如今這半人半鬼的摸樣。」
人影,愈來愈模糊了,夢族七長老的面容,已斑駁得幾乎看不清了。
「長老爺爺、長老奶奶!」望著那堆再無人形的衣丘,譚雪撕心裂肺的狂喊著,「不——」
「小雪兒,別難受也別擔心,我們會一直一直望著你的。」
「所以,小雪兒,做你該做的。」
「小雪兒,做你想做的。」
「小雪兒,答應長老爺爺跟長老奶奶,要好好的、勇敢的,昂頭挺胸的向前走。」
「小雪兒,再見了。」
「貝勒爺,麻煩你了,謝謝你。」
那世上最最溫柔的聲音,再也聽不到了,望著榻上那七堆小小的、令人絕望的衣丘,終於掙脫芮聿樊禁錮的譚雪瘋狂地一把衝上前,將它們一一掀起、尋找——
「長老爺爺、長老奶奶……你們不要留下我一個人啊!帶我一起走啊!」
看著譚雪那心碎欲狂的癡傻,芮聿樊試著想握住她的手,「雪兒……雪……」
「放開我,我要找長老爺爺、長老奶奶們,放開我!」
芮聿樊的溫柔,譚雪全然沒有理會,只是繼續瘋狂地抗拒他所有的撫慰,直至身子驀地一僵,整個人軟在榻上。
「抱歉,聿樊,我必須這樣做。」
「我明白,謝謝你。」輕輕擦去譚雪在激動中弄傷的唇角血絲,芮聿樊顫抖著手,輕撫著榻上被仇愬點去昏穴昏迷後,那張滿是淚滴的小小臉龐,「往後,麻煩你了……」
「一定。」不忍望向芮聿樊此刻的臉,所以仇愬只能仰起頭望天,「抱歉,我得帶祈夢姑娘走了。」
「去吧!」最後一次為譚雪拭去臉上的淚,芮聿樊轉過身去,緩緩向屋內的盡頭走去。
「你呢?」輕輕抱起譚雪,仇愬望著那個恍若也將隨那蒼涼話聲消失的背影,眼眸忍不住微微酸澀了。
「我再坐坐便走。」
芮聿樊究竟坐了多久,無人知曉。
但這一夜,霞雲觀難得的燈火通明,但到中夜時,一道烈焰突然沖天,自此天都城,再無霞雲觀。
那日歸去後,譚雪不知仇愬究竟對李東錦說了些什麼,竟讓她得以在飛來山半山腰這間被侍衛團團圍住的道觀獨自感受她的所有悲憤與傷痛。
而這半個月來,譚雪日日雙目呆滯地望著她再也望不清的世界,在淚幾乎流盡之後,終於不得不接受那擺在她眼前的殘酷現實——
原來,夢族七長老,早就不存在了。
原來,夢族七長老為了不懂事、不成熟的她,竟忍著他們自己的痛,撐了那樣的久。
原來,她苟活到今天的代價,全是夢族七長老的徹底魂飛魄散,以及自己認賊作父、為虎作倀,令那樣多人受到鉗制、威脅,甚至失去生命才換來的。
而原來,芮聿樊早知曉了一圈,才會那樣毅然決然的抽身離去,然後冷眼望著她的所有天真、愚昧與愚蠢……
回想著過往的一切,譚雪根本無法原諒自己。
因為縱使從不曾親手傷害過任何人,但她確實令那樣多人受到傷害而完全不自知。
因為縱使無人告訴過她,可她其實心底早隱隱有所覺,只是她從不肯去面對,去思考其中原由。
如何能不自責?如何能不歉疚?那樣多人的幸福與平靜,全是被她徹底破壞的。
她,如何還能繼續下去?
如何能繼續讓那樣多曾相信過她、信賴過她的人至她的祈夢宮來,然後將一起隱私、憂慮與期待,全無條件的告知於她,然後再一一落至她義父的手中,成為他未來掌控所有人的把柄?
如今孤單一人、舉目無援的她,又該如何才能徹底脫離那不仁、不義,心有所圖,並且這麼多年來不斷欺騙她、利用她來傷害了那樣多人,甚至在最後連伴她多年、她最孺慕的夢族七長老都不放過的李東錦?
對於那些曾因她而受傷害之人,她又該怎麼做才能彌補自己過去因天真與愚昧,而在不經意間鑄下的錯……
小雪兒,做你該做的。
小雪兒,做你想做的。
小雪兒,答應長老爺爺、長老奶奶,要好好的、勇敢的,昂頭挺胸的向前走。
當淚已然流乾,當所有不捨、悔恨、自責與悲慟將譚雪的身與心幾乎磨蝕殆盡時,最終,那日日夜夜縈繞在她耳際,夢族七長老臨別時的那些話語,帶她走出了混沌。
而當終於悟出他們說那番話時的苦心與期待時,譚雪的眼模糊了,但心卻緩緩清明了。
因為她終於明瞭,這一切,或許是上蒼給她這最後一名夢族子民的試煉!
而她,只要做她自己,只需無愧於心地按著她心底一直存在的聲音去做,去反省,並不再犯相同的錯誤,至於結果,就交由上蒼來決定了……
「你說什麼?真的再也看不見任何夢兆了?」
「是的,但就算仍看得見,我也希望你別再繼續那樣做了。」
這日,望著前來探望她的李東錦那張比平常更駭人的怒顏,譚雪的心中是那樣平靜,完全感覺不到曾經存在過的任何畏懼。
雖然她不明白為何李東錦會知曉她的力量已然喪失,但她的心已足夠堅強,她的全身,盈滿了夢族七長老與全夢族留給她的力量,所以,她再不會害怕與退縮。
「放肆!」緩緩瞇起眼,李東錦的下顎微微跳動著。
「譚雪是放肆了,畢竟無論動機為何,你確實曾對我有過十三年的養育之恩……」
望著李東錦眼底閃過的那陣熊熊怒火,譚雪說著說著,突然盈盈下跪,對他行了一個極其隆重的跪拜禮,而後緩緩站起身,眼眸澄淨。
「但在知曉一切後的今天,我再無法任想念、軟弱、貪生怕死之心將我束縛,更無法讓自己冷眼望著你做出如此天怒人怨、自傷傷人之事而不發一語,再去重蹈我夢族十三年前滅族的那場覆轍!」
是的,就是這樣,這就是譚雪心底的聲音,縱使她早明白這個聲音對李東錦而言將會是如何的刺耳,不值一哂,又是如何的不自量力、微不足道,但她無懼無畏。
因為她本在十三年前便該絕去的這條命,上蒼已多留她於世間十三年,所以,在她還能開口說話時,無論如何都必須為那些已無法再開口說話之人,說出他們心中最想說的話。
因為她本在十三年前便該絕去的這條命,是夢族給予的,是夢族七長老保住的,所以,她能回報他們的,就是昂頭挺胸,做她想做的,做她該做的,不再讓自己這夢族的最後子民,繼續保持那不該保持的沉默,延續他們的後悔。
「你說我天怒人怨、自傷傷人?」聽到譚雪的話後,李東錦的手緩緩握成了拳,「想咒我不得好死?」
「譚雪沒這個意思,譚雪只是希望你能迷途知返。」譚雪執著地說道。
「好、好、好,好你個譚雪啊!」望著譚雪淡定從容的小臉,李東錦突然冷冷地笑了起來,笑得那樣狂肆,那樣刺耳,笑得山林中的飛鳥都驚竄而出。
聽著那震耳欲聾的怒笑聲,看著那古怪集結於上空一處並疾飛而來的驚鳥,一直遠遠站在觀外的侍衛們有些駭然的面面相覷,完全不明瞭密林間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但就在這時,一名因好奇而抬頭望著頭頂那些飛鳥的侍衛,卻發現在飛鳥之上,另有一片古怪的黑!
「有刺客!快,保護國舅爺及祈夢姑娘。」
黑衣凜凜,劍光閃爍。
一群藏身於飛鳥後,手持長劍的黑衣蒙面人,在來人的叫囔聲中,恍入無人之境的破天而來,直向李東錦與譚雪的所在位置而去。
「沒用的東西!」望著只不過區區幾名刺客就讓自己的手下那般驚駭,那樣疲於應付,李東錦冷哼一聲,絲毫不想理會。
就在李東錦別過臉時,這群黑衣刺客的身後,驀地縱出一名武功甚是高絕之人。
他的身形迅如流星,手中雙劍更快如閃電,一待橫空出現後,便目標鮮明地朝李東錦直撲而來。
望著那黑衣刺客絕頂的輕功,以及手中雙劍的閃光指向之處,譚雪忍不住緩緩合上雙眸。
縱使明瞭李東錦罪大惡極,明瞭自己及世人對他是如何的恨之入骨,但她畢竟曾叫了他十三年「義父」……
然而,未待譚雪眼眸徹底緊閉,她卻發現自己的腰帶驀地被人一把提起,而後,身子更被人向前一推,那原本欲刺向李東錦的雙劍劍刃,便那樣硬生生地刺入了她的體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