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不知該深感榮幸,抑或氣她的意淫。
想起心急如焚的自己,她……把他也變成了笨蛋?
不然,伸手去輕梳她髮鬢,讓滑膩如雲的嫩絲撓弄指掌,享受這般細膩、這等觸覺,愛不釋手的人……是誰?
「笨蛋……」
這一次,罵的是誰,狴犴自己也分不清了。
「奇怪,昨夜,狴犴他……不是抱我回棲鳳谷?」
雖然記億有些混沌,睡沉之前,好似感覺到狴犴把她抱了起來。
可一早醒來,映入眼簾看見的,是淡綠色床幔飄動著,些些的風穿透而入,微微分開幔布。
這裡,不是棲鳳谷。
鳳仙更加清醒,確定身處之地是客棧雅房,昨夜入住的同一間。
「怎麼……還在這兒?」她越想越糊塗。
「醒了?」
狴犴站在窗扇前,側身覷她。
銀耀的日芒,灑落於他面容間,炫了一身燦亮,教她無法直視,又忍不住受那般鋒芒包圍的他所誘。
瞇起眼,也要貪心地將他瞧個清楚。
「狴犴……」
以前,總聽姊妹們說,鳳主怎生英俊、怎生好看,一出現,讓人離不開視線,那時的她無法理解。
雖然不能否認鳳主確實美麗,與狴犴相較,讓她離不開視線的人……
是狴犴。
「去洗把臉,下樓用膳。」看她仍一臉傻氣,狴犴當她還半夢半醒。
「我們……」
知道她在困惑什麼,狴犴只是淺淡一句:「邊吃邊說。去洗臉。」
別用這種表情……惺忪、可愛、迷糊地看著他,會令他……淡淡屏息。
「好。」
她不敢再囉唆,乖乖下床,將自己打理乾淨,再隨他一塊兒下樓。
今日的早膳,不再是兩顆白胖饅頭,而是內餡紮實的豆沙甜包,配碗熱米漿,除此之外,還有一盅白粥,熬得稠密綿滑,以及幾碟鹹香醬菜。
鳳仙吃掉半顆豆沙甜包,喝口熱米漿,才說:「我以為一覺醒來,人已經在棲鳳谷內了。」
「妳不想知道,小妾弒夫案結果如何?」狴犴舀著白粥,反問。
「呀?那件案子……想呀,想知道結果。」她點頭。
「那麼就在這鎮上,待到案子了結。」他風輕雲淡地說。
鳳仙雙眼燦燦,很感動,很欣慰,閃著光,笑靨綻現:「狴犴,你要幫她是嗎?你不忍見無辜之人,蒙受不白之冤,是吧?」
他睨來一眼,打破她的綺想:「妳想太多了。」眼神倒未見寒意。
「咦?」不是?她猜錯了?
「我如何幫?何為憑?何為證?」狴犴慢條斯理吃著粥。
「亮出你龍子的身份!人類會尊你、敬你,到時,你再說出小妾並非真兇,這件疑案便能破了!」鳳仙說得多輕鬆,彷彿推出「狴犴」,萬難皆可迎刃而解!
這一回他的睨視,添了無奈,以及……苦笑。
這只天真的小鳳精。
「他們只會當成『妖言惑眾』,再將我倆驅趕出城吧。」狴犴可沒她單純,以為事事美好:「人,自定義其律法,如何查案、如何判人,是他們的『官爺』所該做的事。」
「可是……」
「我只說留下看結果,並非加以干涉。」狴犴重申。擺明要冷眼旁觀。
「哦……」鳳仙難掩失望,一對漂亮眸裡,點點的星光稍微黯淡。
「快吃。」狴犴見她停嘴了,推去一盅白粥,到她手邊。
鳳仙乖乖喝幾口,又想到:「我們不趕路回去,無妨嗎?」
「不差這幾天。」
反正,妳本欲用腳走,所需時日何止數倍?
「原來,狴犴也關心案情……」她咬著匙輕喃。有些意外呢。
狴犴懶得糾正。
關心案情的明明是她,他知道她的希望,於是願意多做停留。
比起案情,狴犴關心的卻是……
「妳多說些關於黑婆婆之事,她的舉止、她的態度,或是妳們幾個鳳族丫頭,遇上她的始末。」他都有興致知道。
這號謎般人物,讓狴犴心存懷疑。
總覺得發生在鳳仙身上,一連串的謎結、矛盾,似乎能從黑婆婆那裡去找出線索。
這個昨日才從鳳仙口中聽見名稱之人,竟教他很在意。
「黑婆婆?」鳳仙圓眸輕眨,反應了過來:「狴犴,你也想找她問事?若是,我有鳳羽,能借你用哦。」投黑婆婆所好,沒鳳羽不行。
她豪氣且大方,願意「拔毛相助」。
狴犴沒受感動,反倒鎖起了劍眉,睨視變成瞪視,口吻沉了,神情凜了:「妳,就不能多珍惜自己一點?!」
鳳仙一嘴的白粥還沒嚥下,開不了口回話,又聽他冷冷說。
「拿『自己』去換東換西,用飛翔本能換了顆不值錢的珠子,淪落到無法再飛的地步,現在,拔光了羽,當只無毛小雞,也無所調?」
鳳仙快快吞下粥,要替自己辯解:「我沒有不珍惜自己呀!就是太珍惜自己的清譽,寧可付出代價,也要證明自己無罪……呃,雖然,最後證明我有罪……但那當下,我是信任我自己的!」
還有,我再怎麼樣也變不成無毛小雞,我是鳳精,不是雞精啦!這句反駁,很孬地含在她嘴裡。
「妳這不叫珍惜!『珍惜』該是更……」
更待自己好些,不讓自己髮膚有傷,不扯下鳳羽,害自己疼痛。
更顧及自己些,將自己擺在前頭,遇上危險,先自救,而非嚷著央他去救別人,再任自己摔下受傷……
「珍惜該是更?……更怎樣?」鳳仙等著聽訓,久等不到下文,小臉湊近。
狴犴望著近在咫尺的她。
暖暖的吐息、微淡的芬芳,還有一股……香甜味兒,隨著她靠近,侵襲而來,嗅入肺葉,拂過寒毛,來勢洶洶,誘髮膚下的潛鱗,蠢蠢欲動。
她讓他感到熱,炙熱。
那股熱,變成了惱。
惱她,害他變得浮躁。
他一指頂向她的額,將她推回原位。
「吃更多、喝更多,掃光桌上食物之後,再來一份!」
他是認真的!
「不、不要啦……」
她、她會死的……
她會活活撐死的啦,嗚嗚。
再審之日,七天後,到來。
同樣的洶湧人群,密密圍觀,把公堂外的庭園,擠得水洩不通,官差架起了木椎及橫柵,不容閒雜人等跨進範圍。
這回,鳳仙沒擠在人海裡,而是與狴犴佇足屋頂,居高尚下俯瞰審案現場。
鳳屬鳥,鳥的本性對高處無懼,可狴犴擒住她的腰,牢牢的。
不知是他怕高——這一點,她不敢問,純粹胡猜,因為他真的環得好緊,像抱浮木一般。
抑或是……他怕她一腳踩空,滾下屋瓦?
「希望今兒個別再對她用刑。」鳳仙很怕二度看到刑求的慘況。
響亮的驚堂木,以及隨後而至的「威——武——」,淹沒她的喃語。
犯嫌小妾已被帶上,跪於審桌之前。
她倦得面無表情,臉頰消瘦,雙唇蒼白,且缺水微裂,眼睛更顯大而深邃。
散發未理,囚衣髒污,先前遭拶的十指,仍可見青紫淤血,很是嚇人。
劉大夫人及毛頭小子……劉家小少爺,亦在圍觀人群中,聆聽判案。
本以為這場審,冗長、枯燥且難熬,沒想到才開始,便結束。
「我認罪,老爺……劉宏是我殺的,我全招了……」犯嫌小妾一開口,不喊冤,不告饒,而是坦言不諱。
全場,瞬間的靜。
靜默之後,爆出的是驚嚷。
「她認了?!果真是她,最毒婦人心!」耳語紛紛,儘是指責和唾罵。
「靜!」官老爺大喝。
城民個個閉起嘴,不敢造次。
鴉雀無聲中,官老爺追問犯嫌小妾:「殺害劉宏之罪,妳認了?」
「人,是我殺的……是我……」
「在茶水中下毒,讓劉宏飲下,暴斃而死,為的是謀取家產?或有其他尿因?」
「……對,為家產……我毒殺了他,我什麼都招了、什麼都認了……讓我畫押……」犯嫌小妾極度配合,與前一次滿嘴喊冤,慘遭刑求也不屈認的姿態,有天壤之別。
「前次若不狡賴,也甭受皮肉之苦。供狀讓她畫押了。」官老爺吩咐左右。
「狴犴……你不是說她並非兇手?可她……她自己認罪了!」屋頂上,鳳仙愕然問他。
是狴犴錯了嗎?
「……」狴犴靜觀,睨向低頭拭淚的大夫人,絲絹捂掩的嘴勾起一抹微笑。
再轉向吃力畫完押,默默掉淚的小妾,她的目光落向大夫人懷中那名小少爺。
那是極盡慈愛的眼,在望向心頭之肉時,才能流露的眸色。
原來如此。
看來,小少爺的親生娘親是誰,恐怕非眼前所見。
而能讓無辜之人,甘願吞下罪名,甚至面臨死刑,便是挾子威逼了。
假想這幾日間,大夫人以探監為名,她向來的慈善好名聲,不計前嫌來看望姊妹,當然說得過去,入了監,要撂何狠話,也是兩人私下之事。
妳的兒子跟著我,才能擁有劉家這一切,我自小寵他,真心視他如己出,他也只認我這個娘,妳雖懷胎十月生他,卻沒養過他,在他心中,妳與我,孰輕孰重?
若妳不擔心他受到的打擊太大,儘管告訴他,他喊了十年的「娘」,壓根不是親娘,他最討厭的狐狸精「二娘」,才是他的生母,妳看他認不認妳?
再去告訴他,他愛的「娘」,毒死了他爹,最好是把他嚇瘋、嚇傻,讓劉家徹徹底底毀了!反正,兒子非我親生,我絕不會比妳更痛。
不然,妳何不以最小傷害來做結束?由升兒討厭的「二娘」,成為殺害他爹的真兇,起碼他還有個「娘」,守在身邊。升兒他說,他想保護我呢!他還說,他定會陪伴我,一塊兒守住劉家,他會努力上進,不讓劉家頹敗。
我極度恨妳,但這兒子,真是可愛……
沒有妳,我與升兒能繼續當對慈母孝兒,共同為劉家打拼。
妳一生只懂伺候男人,妳會掌理龐大家業嗎?失去我的這個家,妳有本領撐起來?還是……最後家散業敗,妳與升兒流落街頭,妳再回去重操舊業?
他當妳兒子好,或是當我的兒子好,妳自己想想吧。
劉家小妾回想著,那一日,大夫人在牢中所言,心隱隱抽痛,彷彿無形之鞭,一記記鞭答,淚泉難止。
升兒,她的升兒……
當初,以腹中之子做為條件,歸入無法生育的元配名下,換取嫁入劉府為妾,她豈能預料會走到今日,這等進退維谷的境地。
她知道如何做,對那孩子才是最好的選擇,而她,也做了。
供狀上,寫下姓名時,她沒有後悔,只是遺憾……
狴犴的推測,近乎八成正確。
劉家小妾的認罪,全是為她的親生兒。
鳳仙不懂他的心緒,見他沉默不語,以為他也太震驚,無法反應。
瞧他面色凝重,看來事態嚴重。
鳳仙很擔心。
想到蔘娃曾說:「狴犴只要判錯,他就會死!」
鳳仙顫了顫,寒意由背脊竄上,毛骨悚然。
蔘娃說得煞有介事,卻又語焉不詳。
判錯?何種程度的判錯?錯指了兇手?
他就會死?是判錯的瞬間,抑或一日一日,逐漸虛弱下去,緩緩步向死期?
她顫抖加劇,狴犴握著她的手,都能感覺到。
他低首,她泫然欲泣的模樣,正仰望他,長睫沾淚,水光閃閃。
「狴犴……」
不要死……不可以死……她不要他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