拋下身後種種紛擾,不聽誰人阻止,他一心只想盡快找個無人之處,為她療傷。
傷並不嚴重,他心裡清楚,還有一口氣在,他就能救她!
可是該死的……手竟在發抖,微微地、難以控制地顫著。
她溫熱的血,帶著熱度染滿他的手,他卻覺得像冰,越來越冷……
無法費神尋覓療傷地點,狴犴奔進暗巷,見四下無人,便動手施術。
暖光包裹她,她一耐細眉因疼攏起。
隨傷勢漸癒,眉心的小蹙結,才緩緩鬆懈。
暈眩感被人悄悄帶走,後腦欲裂的痛楚,不再折磨她。
她吐納趨於平順,臉上血色恢復,找回張眸的力氣。
一張開眼,看見狴犴神情冷凝,再加上一身艷紅的血跡,著實嚇人。
「狴犴……」
他看起來好狼狽,衣上全是血,髮辮微微凌亂,她瞧慣的沉穩,只剩些些。
狴犴牙關咬得出勁,說話的嗓,帶有沉沉龍狺:「妳告訴我,身為鳥中之皇,翼長數尺,上可達雲端仙界……僅僅三樓,竟能摔個頭破血流,險些喪命?!理由為何?」
「呃……」鳳仙被問得一呆,支吾起來。
他看起來好像在生氣,但聲音輕輕,又聽不出有太多怒氣。
她錯了,才剛這麼想,那道「聲音輕輕」,立即轉變,化為咆哮。
「妳墜下的那處是偏巷,雖不可能無人途經,但妳展翅稍飛,不至於被察覺,妳究竟……在發什麼呆?!」
拿自身性命開玩笑?
鳳仙遭吼,纖肩一縮,話就這麼乖乖坦承了,絲毫不敢欺瞞:「我沒有辦法飛!我已經永遠……都不能飛了!」
「說清楚!」他追根究柢。
永遠不能飛?!何意?
一隻鳳凰,飛,是與生俱來的本能!
只有會不會,沒有能不能!
鳳仙咬咬唇,神情像個孩子,正同爹娘自首惡行,有些彆扭:「我、我拿它……去換避水珠。」
「它?」
「鳳凰的……飛翔本能。」她頭低低的,完全不敢抬起。
狴稈眸瞇細,眼中文火燃燃。
「妳用『飛翔』去換一顆避水珠?」
用飛的回去,豈不更快?
藉以拖延回鳳族受囚的時間?
他曾經如此質疑她,到方才為止,仍是這般想的。
已經認定了,她慢吞吞的,還身處於十萬八千里外,與棲鳳谷遙遙相距,是心存狡獪,想推拖,故意不回鳳族去面對牢獄之災。
不是。
他錯了,她沒有那樣的心眼。
她還沒回去,是因為她不能飛。
她失去了飛翔本能,騰不上晴空,無法雙翅一展,便日行千里。
她只能憑靠雙腳,一步、一步,不知需花上幾年,才能回到家鄉。
「因為……沒有避水珠,我到不了龍骸城,不能去找你,所以……我想到了黑婆婆,她見多識廣,會有方法幫我。」
「黑婆婆?」又是何人?
「黑婆婆說,她手上正好有避水珠,佩戴著它,即便不諳水性,我也能潛入深海,找你……洗刷冤屈——事後證明,你是對的,你沒冤枉我。」語末幾句,她小小聲說,幾乎沒了聲音。
「她開口要妳用『飛翔』交換?」
「嗯……」
黑婆婆那時嘿嘿笑,說避水珠很珍貴,得拿出同樣珍貴之物,才能換取。
「而妳,答應了她的要求?」
這麼愚蠢的要求。
「她說的也沒錯,要是能恢復我的清譽,做什麼都值得,否則,我永永遠遠是大家口中的……殺人犯,只能囚禁地牢,能不能飛又有何差異?……我認為有理,便同她換了。」
而換來的避水珠,在她離開海水,踏上岸的同一刻,她取下它,拋進了海裡。
因為,再也用不著了,不再有機會……需要它。
海,不再是她所能涉步之處。
那座美麗的海城……
「笨蛋……」
「什、什麼?」她被罵了?
「我說,妳是只從笨蛋裡孵出的笨鳥。」
單純的笨蛋,才會連被施了術,還無知無覺,受到操控,去幫人做壞事!
天真的笨蛋,才會分不清孰輕孰重,什麼都能換,不顧後果,把自己害成這樣!
可憐的笨蛋,明明知道摔下樓去,自己會傷得多重,還嚷得那麼大聲,要他先救毛頭小子!
罵她笨蛋,算客氣了!
「幹嘛連孵化我的蛋……一起罵下去呀?」她咕噥著。
狴犴對她的嘀咕,直接無視,逕自問:「那位黑婆婆是什麼來歷?另一隻鳳精?」
「不是,她不是鳳精。黑婆婆住在棲鳳谷北方,一棵巨大老樹裡,她懂很多很多事兒,只是她有個怪癖,她喜歡鳳凰羽,要同她請教事情,都得拔根羽毛,跟她換,她才肯說。」
狴犴沉默,若有所思。
「她人不壞,對我們很友善,雖然……老樹週遭陰森森,不像棲鳳谷,景致秀麗,踏進那兒時,心裡總毛毛的。」鳳仙又接著說。
「妳時常去找她?」狴犴問了一句。
「是陪姊妹去,像鳳儀姊姊……生前,遴選鳳妃的前幾日,拉著我一塊兒去,她想問問有沒有機會選上。還有,鳳香去過,鳳采去過,鳳光也去道,我沒什麼事兒想請教,就坐在一旁啃葉餅……避水珠那回,是我頭一次,去求黑婆婆指點迷津。」
鳳仙很誠實,全告訴他,希望他臉色能平緩些,不要皺眉,不要凜眸,不要瞪她。
見他不說話,只是看著她,她不會讀心,自然不明白,他覷向她時,心中想些什麼。
應該……不是好事吧?他的神情,她不得不這麼想。
他不開口,她總得說些話,好打破沉默。
「我不是故意拖著不回鳳族,我也想翅膀一展,快些飛回族裡,去向大家認罪,但我沒辦法……張開雙翼,也飛不上去,我已經努力趕路了,今天是不小心看見城裡熱鬧,忍不住去瞧,我真的沒有想拖延……」
他還是抿著嘴,看她。
鳳仙被他的眼神瞧得發窘,一會兒低下頭,一會兒抬睫偷瞄,他身上那一大片血漬,實在太刺眼、太不適合他。她蠕蠕唇,又說:「抱歉啦……把你弄髒了,你要不要……衣裳脫下來,我去河邊幫你洗?」轉念一想,他動動法術,就能換襲新裳,哪需她出手?多事。
「後腦還痛嗎?」
「唔?」
沒料到他開口關心她的傷勢,鳳仙反應駑鈍,先是呆愣,會過意時,連忙搖頭。
「不痛了。」只是猛搖時,有些暈暈的。
伸手去撓自己的長髮,摸到一掌心的血,她還沒來得及嚇到,倒先見狴犴臉一沉。
「傷、傷口早已被你治好了,這些血,擦擦就乾淨了。」她胡亂朝裙上抹。
瞄兄他的雙手同樣被血染髒,顏色半乾涸,很是嚇人,讓她想起了水鏡中,鳳儀的鮮血,濡滿她指掌的那一幕……
她拉起他的手,用裙襬替他擦乾淨。
他的手好漂亮,十指修長,不該弄髒。
狴犴沒抽回手,由著她擦拭。
「失血那麼多,頭不暈?」傷口是不見了,體內流失的血液,卻沒能一滴不缺地補回來。
幸好她握著他,不然,他恐怕控制不住手,探入那片黑綢間,去摸她的頭,親自檢查傷勢。
「沒關係,休息一下就好。」她答。怕他誤解,以為她想耽誤起程計劃,她急忙補上:「不,不用休息,隨時都能走,現在……要回棲鳳谷了嗎?」
要休養,她有一輩子時間,能在地牢裡慢慢養。
狴犴知道她又在逞強,方才摔下樓的驚嚇,根本還沒忘掉,手仍抖著。
笨蛋。還是只有這兩字送她。
害一絲心軟,輕飄飄、軟綿綿,浮上他心口的……笨蛋。
「我要找個地方沐浴,洗去這身血腥味。」他說。
那句話,充滿美景的想像。
我要找個地方淋浴。
白煙氤氳,拂熱著膚,朦朧著眼,讓一切如夢似幻。
一具赤裸、勻稱、結實、完美的長軀,浸戲於熱湯內,水聲泠泠,像是每一瓢水,正親吻著、膜拜著肌膚。
水滴滑落,珍珠般晶瑩,襯著麥色肌理,彷彿淋上蜂蜜的莓果,鮮艷欲滴。
停!不能再勾勒,否則腦後的傷痊癒了不再流血,但出血的部位,會換成她的鼻……
鳳仙本想揉鼻,手抬起,又乖乖放下。
剛流了不少血,又被狴犴罵了聲笨蛋,他毫不溫柔地捲了兩丸草紙,塞進她鼻孔,完全不顧少女羞恥心。
嗚,這樣好醜,被他抬起臉蛋,撐大孔洞,強塞草紙丸的模樣,好醜。
她暗暗在心裡,淚流滿面呀……
「罰坐」椅上的她,神情哀怨,等待鼻血停止。
「誰叫他要說得那麼旖旎,害我……」思想不純正,滿腦子充斥著美男出浴。
不過,她原本以為他會隨便找處山泉野溪,藍天白雲相映下,褪去衣物,悠然步入泉溪,任山風吹拂一頭長髮,欲遮還露,最是撩人……
「又、又流出來了……」鼻血。
她今日大失血哪……
趁狴犴去客棧澡堂沐浴淨身,她替換了新的草紙丸,乖順坐挺,努力不去想像,害她鼻血直流的……絕麗景色。
「沒想到,不是山泉野溪,胡亂洗洗了事,狴犴口中的『找個地方』,竟然是間客棧。」
住客棧耶,好像太悠哉了點,不用趕路回鳳族嗎?
他明明……今天遇見她時,那一臉的不苟同,像極了很氣她,氣她沒加快腳步返回鳳族認罪,還在路途上打混。
一日都沒過完,他的氣彷彿消了……雖然並非面慈目善、和藹可親的瞬間大轉變,但他雙眼深處,黑邃眸內,那一層凝結的冰霜,確實是化掉了,無影無蹤。
坐得太直,背有些酸軟,她歪傾,靠在椅枕上,眼皮沉沉的,從強撐,到小瞇,再到閉一下,最後閉上,就張不開了。
狴犴踏進房,看見她歪躺長椅間,已經睡得好沉。
因為鼻孔塞住,不得不用嘴呼吸,粉唇張開,發出吐納聲,小小的,緩緩的,垂落的一綹軟絲,跟著她吁吐飛揚。
將她打橫抱起,送往床鋪。
鳳仙突地睜眼,破開一條小縫,看見是他,安心了,又合上,惺忪囈語著:「要……回去了嗎……」
他不打算浪費唇舌,跟睡糊塗的傢伙多嘴,隨她去瞎猜,反正她一問完,又睡癱了。
抱上床,脫去她的鞋,蓋妥衾被,梳攏長髮,不遭身軀壓住。
他動作很輕,這回沒吵醒她。
夜燭的光微微亮,比不上海城珍珠,一顆就能照亮滿室。
這樣微暗的燭光,在她身上形成光影起伏,柔和交錯。
羽睫揚翹,鼻樑俏挺,唇瓣豐盈,隨著暖光更加突顯。
他看著她。
今日,似乎……一直看她。
目光不受自己控制,無論瞟往哪裡,最後定會回到她臉上。
是她變美了嗎?
她鼻內還塞著草紙丸,距離「美」……遙不可及。
那兩團草紙丸,惹出他的笑意,嵌進瞳心。
不過方纔,他可沒這般的好心情。
看見她無故淌鼻血,以為是墜樓的傷勢,他心急且慌亂,將她扯近,要再治療她。
結果,他甫碰到她,她鼻血不止反爆。
她後來囁嚅坦承,是因為幻想他下水之景,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