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一逛,果然是開了眼界。
在就要繞得昏頭轉向之前,宮女們終於停了下來。
只見一座樓閣獨立座落在雪幕之中,旁無雜物,四周僻靜,環境甚是清幽。這三層的樓宇有著棗紅色的屋頂,不見畫棟飛雲或其他裝飾,相當樸素,乍看之下並無特別之處,卻隱隱有著一種莊嚴的氛圍。
「景先生,這裡便是藏書閣了。」宮女上前推開門,欠了欠身之後便退去。
就這般將他獨自一人留在這裡?這是韶明意思?景沖和想,如果韶明下旨對他嚴加看管,有誰敢不從?相反的,就是因為下旨讓他一人,所以她們才會退開。
這藏書閣就如此對他開放,他真有些意外,也不懂韶明為何如此。
不過他也沒興趣揣測,只想著把事情辦好就走。
他一跨步踏進,樓內甚為昏暗,適才在外頭,明明看見有許多窗戶,卻一點光也沒透進來。他思忖著,找到門旁的油燈點燃,火光一現,見得樓內景況,他吃驚了。
一眼望過去,只見著滿坑滿谷的書冊,四面八方全是書架,簡直是汗牛充棟,書冊幾乎迭放到屋頂,堆滿了這三層樓閣的所有空間。而之所以樓閣內昏暗如黑夜,是因為那些窗戶皆是假窗,其實這藏書閣對外只有一扇大門。
鼻間嗅著書冊那特有的氣味,他站在樓閣中心,昂首仰望,他正被難以計算的書冊給包圍著。
就算他讀過萬卷書,卻從來沒有被這樣數目的書冊所圍繞。
再仔細一瞧,有非常多的書,或被迭擺在地上,有半個人那麼高,或雜亂無章地躺平在架上,很明顯地都不是在原本的位置。
不知這藏書閣是誰在使用的,習慣未免也忒差!
因為書量龐大,所以景沖和直覺認為若是韶明要用書的話,應該是喚人來取書,不會親自到這裡浪費工夫攪和,便想著前人這糟糕習慣可要苦了他來收拾。
稍微瀏覽一下,書冊似乎被分門別類地放置,整理起來就得更花時間了。
看這樓閣,看這些數量,十天半個月都應是無法交差的。
景沖和一歎,隨即埋首於藏書閣。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等到再抬起臉來,差不多已經是丑時了。聽到遠處宮女打更的聲響,手中的書冊剛好讀到一個段落,景沖和一愣。
宮門早已下鑰,他居然就這樣留在宮中了!
「唉。」他無奈一歎,實在是這藏書閣教他沉迷了。
他本以為這座藏書閣裡,頂多就是收藏一些古人著作、諸子百家之類他讀到爛熟的東西,卻不料才整理第一個書架,就令他大為驚訝。
諸子百家當然是有的,但除那之外,卻另有其他稀有的作品。譬如像是歷代皇帝所親編著的《大玄之繁》,內容皆是皇帝們在位當時,玄國的民生百相;又或者像是《古今印鑒》,裡面有著歷史洪流中,那些先人們的古跡;還有很多外國地圖、儒學書籍,皆是手繪手抄本,何其珍貴!
他大致巡了一趟,幾乎歎為觀止,更別提最上面第三層收藏的那些遠古珍本。他本就是書癡,這些珍藏立刻吸引了他,讓他沉溺其中。
他也才瞭解,藏書閣沒有窗戶,大約是在保護舊書。雖然使用人習慣差,不過那是只對尋常書籍,珍貴的書冊倒是都好好地擺在架上。
他算是見識到皇帝的藏書閣了。
只不過,他原以為韶明交代他的應該是件不怎樣的差事,豈知卻是將這樣珍奇的藏書閣全部交付給他。
而且,從頭到尾都沒有任何人來打擾過,只是讓他一人沉浸在書堆之中。
即使如此,他一介平民百姓的身份,未經通報就在宮中過夜,似乎有違宮規。等會兒若有巡夜的見到他,不知該怎麼辦才好?
雖然這般想著,但景沖和實在太想研究這裡的書籍了,也沒細思,不一會兒,他又栽入書裡的文字,直至天明。
「景大人。」
聽見有人喚他,他回過頭。
只見兩個靚衣花容的宮女捻帕掩笑,喚了他後也不說什麼,轉身走了開去,不知是何意思。再往前走幾步,又看到一名宮女站在廊下,似乎在觀察什麼,和他對上眼,便笑嘻嘻地跑開了。
景沖和只覺一頭霧水。
連著三日整理書冊,或許是盯著文字太久,他開始覺得眼花起來,就算再怎麼想要鑽研那些書籍也力不從心了,只得步出藏書閣讓眼睛歇息歇息,豈料卻被幾個年輕的宮女當成珍禽異獸耍玩。
他遊歷教學時,遇到的頑皮小童,沒有一百也有八十。正因為宮女們年幼,他有些以長輩的身份看待,所以並沒有將她們對他的嬉鬧放在心上。
這三日,第一夜他在藏書閣裡待到天光破曉,又繼續留到夕陽西下,方才依依不捨地出宮。他在附近胡同的小店要了一間房,這才感覺飢腸轆轆,隨便買了東西果腹之後便梳洗更衣休息。但縱使在夢中,他滿腦子都是那些書畫。
睡了一大覺,精神好多了,他一踏出店門,就見兩名侍衛等著他。
他有些詫異,不知自己行蹤被他們掌握著。
於是他又被帶入宮,來到在那皇宮深處的藏書閣。
再研究這藏書閣,他發現這萬本書依照類別排列這件事十分有趣,尤其是那分類的方式,相當細緻且獨到,無論編排者是何人,他都相當欣賞。
雖然一開始並非自願入宮,但三日過去,他卻想要能多待一些時間,讓他好生挖掘在藏書閣內的驚奇;同樣的,他也料不到,數日前被陷害入獄的他,如今卻進了皇宮,世事竟是如此難以預料。景沖和站在藏書閣前思索著。
轉念想到皇宮門禁,他不能再不小心留宿了。之前自己應該只是運氣好,照理,沒被抓到打個幾十板已是萬幸了。
這麼說來,這皇宮的防衛是否太鬆散了些?居然沒人知曉他在這過夜了,莫不成是因為藏書閣位置太過偏僻?
其實他根本不知藏書閣位於皇宮的何處,因為一進來就被帶得繞昏頭了,他只是推論。而有一些不通的地方他也沒細思,只顧著趁時多翻翻書冊,於是他又耽溺下去了。
待得醒神過來,想到應該要出宮,又已是烏天黑地了。
「糟糕。」趕忙將手邊的書放妥,景沖和走出藏書閣。
遠遠地聽巡夜打更的聲音,已經超過子時了。他先是停住腳步,隨即不禁望天興歎。
他是真的覺得自己一投入書中就忘我的這個性子實在不好,這樣會誤了許多事。
既然又出不去了,他索性回到藏書閣,但已沒了閱讀的興致。這幾天一直在一樓打轉,現下他想上去瞧瞧。
拎著油燈來到第三層,那些遠古珍籍整整齊齊地排列在架上,他油然生起一種尊敬的情緒,並不打算取下翻閱,只是細細地注視著。
一會兒,忽然聽得樓下傳來聲響,他一怔,往下看去,只聽有步伐聲經過樓閣門前,並在附近徘徊。他內心疑問,這麼晚了,是誰?又是要做什麼的?
他很快地走下樓梯,推門出去,見一個人影正在走遠。天上一彎眉月被烏雲所遮掩,因此夜色甚是昏暗,可他不信鬼神的,所以沒想到那去,也完全不怕。他看不清那人,只是隱隱瞧見那人手裡拿著一冊書,於是他立時警覺。
有賊!
景沖和一時遺忘自己身在何處,只是下意識地認為有人竊盜,而他這幾日已對這藏書閣產生愛護的心情,所以想也沒想,就大跨步地趨前追上那人。
「站住!」他喝道,同時伸手攔下對方,只差一點兒,他的手臂就要碰著對方的胸。
此時吹起一陣風,正好撥雲見月,在皎潔的月光之下,景沖和終於看清這人的樣貌——
是一名姑娘。
但見這個姑娘約莫二十來歲,鵝蛋臉上有雙英氣的眉,底下是烏黑的眼睛,鼻樑小巧,輕輕抿著粉唇,長髮隨意地簪著,有幾綹落在頰邊,穿著月白色的衫子,束一條黑紗百襉裙,外面罩著御寒的氅衣,姿態落落大方。他一呆,趕緊將手放下。
沒料到竟是個女子,景沖和一時不知如何應對。那姑娘則是睇著他片刻後揚起唇,似笑非笑的模樣。
這倒使他定下神來了。藏書閣裡擺放的儘是無價珍品,是多少前人的心血,而這賊人竟是這樣輕浮的態度!好手好腳,生得乾乾淨淨的,又為何要當賊呢?
他沉著臉,說道:
「姑娘,若願把手中的書放下,景某發誓不會跟別人提起。但你也別再做這種勾當了。」他做先生久了,又不由得擺出老師的態度。語畢,他就要從那姑娘手中取回書冊。
豈料,那姑娘收起笑容,正色輕喝一聲:「放肆!」
天上的黑雲緩緩踱過,又遮住了月。
廊下隨看月光,一陣明一陣暗,夜風吹拂看,雖沒下雪,依舊凍人。
景沖和遭這一喝,頓住動作,和那姑娘對視看。
他覺得這嗓音很熟悉又很陌生,說不出為何如此矛盾,應該是最近聽過,且不是熟識的人……
「景沖和,吾讓你辦事,可沒讓你在皇宮內瞎亂。」那姑娘緩緩地開口說道。
再聞彼女說話,景沖和頓時驚醒!
是韶明!
一時之間,他腦袋空白了。在他眼前這個看來柔弱平凡的女子,就是他們玄國的一國之君。
什麼雙眼大如銅鈴?什麼顴骨高突、兩耳拔尖、面貌醜陋?又什麼像是鬼怪一般?不就是個尋常的年輕姑娘而已嗎?
太過震驚,景沖和只是愣站在原地,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韶明倒是不慌不忙,道:「你準備要盯看吾看多久?」
景沖和聞言瞼一熱,趕忙退開一大步,移開視線,說道:「失禮了,草民以為是有賊人出沒,冒犯之處,還請今上見諒。」
「嗯。吾曉得你是錯認,你剛訓斤吾的話,吾都聽見了。」她一席稍帶諷刺的話,扎得已經很不好意思的景沖和滿瞼通紅。她又故意明顯地打量他一番,道:「不過,那是侍衛的事情,你太多事了。你這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要強出頭,不怕賊子剁了你?」
「今上是要草民見義不為嗎?」景沖和不認同道。他不在乎被看輕,因為他的確是不會武,但是遇見不對的事情,他是忍不下去的。
韶明慢騰騰地說道:「吾是要你別逞血氣之勇。」
景沖和聽她教訓自己。若是其他人,他願虛心接受批評,偏生他不喜歡韶明,於是直接回道:「捉賊怎麼會是血氣之勇?」
由於韶明並未指正他的言行,他一個尋常百姓,生平第一次面見國君,不懂那些規矩,加上私心,講話很直。
韶明忽然間一笑,使他有些不看邊際。只聽得她微笑道:
「你前幾日在殿裡跟吾說的話是不是血氣之勇?你那行舉那言語,以及你在遊街前,心裡正在想又沒說出來的事,是不是血氣之勇?」
一下子被點破,景沖和啞口無言。韶明甚至猜到了他寧願自裁也絕不受辱。
他瞼色一陣陰霆。
「……大丈夫死有重於泰山,輕如鴻毛。」
韶明挑眉,仍是那樣悠悠的樣子,道:「你若死了,案翻不了,人證沒了,陷害你的那些人,更得意過日子了。吾實在看不出有何重於泰山之處。」
景沖和心裡雪亮,他十分清楚韶明說的是正確的,可一思及遭她罷默的恩師,他就是壓不下那股反抗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