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明遠半垂眼睫,最後終於接過她寫的字,
「……這一條路,走得好,自有榮華富貴,你道,對你而言,比得過我的左腿嗎?」
「什麼?」
「不.沒什麼,」他眼底又有譏誚.
「我以為你罵我人渣,痛恨我做過的事,如今卻要我在這一路上保重,這不是矛盾嗎?姬憐憐,你真認為我人渣?」
她深深看他一眼.
「不管你是不是人渣,終究是我認識的林明遠.無論如何,我都希望你能好好活下去.何況.你根本不在意別人說你什麼,」
「我已經犯錯過一次,萬萬不會再有第二次,自然會好好活下去.你真是虛情假意,假意嫌棄我是人渣來拒絕我,你要真打從心底不認同我,就該勸阻我,這才是一般人會做的事.你懂麼?傻瓜.」他不以為然道,「如果我勸阻你,你就會不去了嗎?」林明遠一時沉默.他當然會去,不只會去,還會用榮華富貴誘她一塊走……天底下,誰不會為富貴迷了眼?他不能再當官,但幕廖的地位遠遠高過回到三姓家族為人師表;他沒有辦法名揚天下,但杈勢依舊可得,只要他夠步步為營.他林明遠不會犯上第二次錯,
姬憐憐心裡輕歎口氣,嘴上卻輕輕笑道:「這不就得了嗎?明知你不會回頭,我幹嘛白做工?我又不傻.」
他心裡不甘,咬咬牙道:「……我回京之後,等穩定下來,定回來找你……」他終究還是拉下臉皮,
姬憐憐彷彿沒有感覺到他的低聲下氣,面露得意樣.「難啦,我跟趙師姐談妥,絕不擋她的掌門路,往後我說不出青門就不出青門,再也不幹這種奔波來奔波去的苦差事了,我說了算.」姬憐憐見他一臉怔住,她撇開眼,聲音輕啞:「所以,林明遠,那種什麼救人的事,我再也沒機會做了,你也就別再讓自己陷入險境,書裡都說.人心難測,你防著點吧.」
聽到最後,林明遠幾乎要失笑了,這種話由她來對他說,那真是滑天下之大稽.但他沒有反駁她的話.
她起身要離開,他猛地攥住她的手腕,姬憐憐吃驚地看向他,
「你……難道就不能……」
「林明遠,如果我一蜚子都識不得三字經,怎麼辦?」她說得快且急,明明面無表情.眼眸卻比往日張得大了些.
林明遠認定她在故意轉開話題……在他表露從未有過的卑微時,她居然只想逃避.他鬆了手,冷洌說道:「有心要學,總是會學會的,學不會的我還真沒試過.我林明遠什麼樣的人都見過,就是沒見過傻子,那你說呢?姬憐憐,你要顧左右而言它也得找件騙得過人的事提.」他直接撕了她臨蓽的字.
「什麼適可而止?我就是個貪婪無厭的人,你這份禮我受不起.你請吧,」姬憐憐定定望著他.在燭光的光影下,她黑墨的眼瞳裡如漾成一層水光,隨即她用力眨了眨,嗯了一聲,收回眼光,沒有再說半個字,就要這麼離開,推開門時,差點撞上外頭正要敲門的店小二.
店小二也愣了一愣,往裡頭一探,叫道:「公子,薑湯我送到您說的地字號上三號房.裡頭沒人應.那位姬姑娘也許是出去了,這湯……」
林明遠走來,由姬憐憐身後接過薑湯,道:「不用了,就撊我這吧.」店小二退了出去.
姬憐憐回頭看了林遠一眼,他背著自己,將薑湯端到桌上去,顯然這碗薑湯與她無緣.她苦澀又好笑.一語不發地出了門.
等掩上門後,她聽見薄薄的木板後,傳來碎碗的巨響.……這麼容易發脾氣啊?這林明遠到底是天生就愛發火呢,還是只在她面前這樣?她想是後者吧,要不,在官場上他這種易怒個性早被人害死,還輪得到他去貪嗎?
她半垂黑色的眼睫,站在那裡不動,冰涼的手指碰到抿得死緊的嘴唇,用力掰開後,她揉著喉嚨,試著輕叫了一聲:「啊……」有點哽咽,她再試一次,還是帶點泣音.她不滿葸地來回試幾次後,聲調才勉強如往昔般,她輕聲說著:
「我叫姬憐憐……」嗯,很好,完全正常,不會讓人察覺出不對勁.她輕輕咳了一聲,再說一次:「我叫姬憐憐,」非常好,再也不會有人做得比她更好了I她鼓勵自己.井為此驕傲.
她嘴角淺翹,慢慢上樓回她的地字號上三號房.
「我叫姬憐憐……我是青門弟子姬憐憐……這也挺好的,是不……」陰影逐一吞沒她上樓的青色身影,最後只留全然的黑暗#
再怎麼晚睡,定時會起床,還是青門養出來的好習慣.一早,姬憐憐跟看高亞男一塊去用裡飯,除了趙靈娃外,其他師姐妹都已在座,於是拼湊成一桌.
高亞男看看這雅房,再看看桌上早飯,嘖嘖說道:「這天罡派真是有心了.」雅房也不是只有他們,都以長形屏風隔開,但這樣已經夠盡主人之誼了,
能吃就是福,高亞男圓圓胖胖不是沒有原因,她立刻拿起饅頭,身邊的姬憐憐比她還快的喝粥,她說笑:「姬師妹,你手腳快啊.」
「那當然.反正不必自己付錢I帳都掛在天罡派上頭嘛.」姬憐憐理所當然地說著,
「別丟人現眼了.」陳冬月看她一眼.「姬師妹,你身上這件冬衣還留著?」「我念舊,捨不得丟嘛.」
「好好,你閉上嘴吧.昨天還好好的,今天你的鼻音也重得太好笑了吧.」
高亞男坐在姬憐憐身邊不怕被染上,她身體壯得不得了,她只怕姬憐憐出去丟人啊,
「我瞧,上了天罡派你別隨便開口.」姬憐憐從善如流,乖乖閉上嘴,喝上她溫熱的肉粥,青門弟子安安靜靜地吃了一陣後,何水兒動作快,抹了抹嘴巴,放下碗筷,悄聲說:「我打聽到了I那個吳師兄老盯著姬大夫說他是男人,是他小時候認識的一家人;那家裡也姓姬,而且是開藥鋪的,後來毒死人了,一家死得零零落落……」
姬憐憐猛地抬頭,瞪著何水兒.
「什麼叫零零落落?你亂用麼?」何水兒嚇了一跳,沒見過姬師姐這麼凶過.
高亞男連忙安撫:「沒事沒事,你姬師姐一向如此,見不得文字亂用.姬師妹啊,不是我要說你,你不能因為有個讀書人的表哥,就跟著苛求我們嘛,偶爾用錯有什麼關係.」
「是啊,」何水兒嘟唸:「姬師姐你文采也沒有多好I這樣嚴格待人,對自己是不是太寬鬆了呢?」
姬憐憐垂著頭,沒有說話.
在桌的青門弟子都以為她在生悶氣,高亞男卻聽見她嘴裡在反覆念著什麼,高亞男不是很在意,青門這麼多弟子,大家交情都不錯,但各自有各自的習慣,她無意干涉,她指指何水兒.問著:「然後呢?」
「沒什麼然後啦.他見到姬大夫很眼熟,忌覺得是那家的孩子……聽說,那家只有男孩,沒有女孩呢.」
陳冬月插話道:「誰都知道青門藥廬是何時有的.自姬滿創建青門的同時,另一支姬姓也在此落地生根;雖然與姬滿沒有血緣上的關係,姬滿卻是十分重視那位姬兄弟,也虧得這一支姬姓,這些年藥廬斷斷續續都有人在,我們這些弟子才有傷治傷,有病治病,她們功不可沒,那家是男孩或女孩,都與我們無關,我們只要知道姬大夫這些年幫了我們不少,該感謝她才是.」她意味深長地說道.在座的青門弟子紛紛合掌,同時一臉意味深長,齊聲道:「謝謝姬大夫,」高亞男滿意地點頭.
「正是如此,
都吃得差不多了,她們打算回房準備時,樓下傳來樂曲聲,有弟子笑道:「在這裡也有說書人在開講鄉野傳奇呢,昨天我下樓聽一聽,正巧是我上回跟書屋借的那本書,就是孤狸精迷了書生那故事,」
「哎,那姓劉的書生到底被迷了沒?他是二楞子嗎?連對方是人是鬼都摸不
姬憐憐突然抬頭說道:「前幾日我也看了那本書,可惜只看到劉奇道:
倒也奇檉,小生自幼無女緣,今日得過小姐身相許,心上亂慌慌,是真是假是迷糊,還請小姐許給幾日醒,』嗯,我看到這裡,後面還來不及看呢.」「姬師妹,你都背起來啦?」
「那當然啦,」姬憐憐一臉自滿,又說道:「不過我也只在這段印象深刻,再要我一個字一個字背出其它,我還真不行呢,這故事我真喜歡,所以一個字一個字讀得慢.」
「果然表兄妹就是一樣.哪像我I還有幾個生字認不得,改天去問問你,」姬憐憐眼神有些飄忽,仍笑道:「好啊,這有什麼難的?」
青門弟子相諧走出雅房,還聽得到何水兒問著:「姬師姐,上回我去你竹屋時看見表哥在寫三字經,他都讀過了吧I跑回頭重寫三字經做什麼?」「誰知道呢,說不得他在修身養性?」姬憐憐無所謂地答著,「我覺得表哥寫字好看,請他寫一篇三字經送我,他說改天叫你寫也行^你不用字帖也可以寫得漂亮呢,」
「他真這麼說?」姬憐憐語氣帶了幾分惱怒.
「我的字這麼好求嗎?誰理他啊.說好的,你們誰也別來求我寫字啊!」雅房以長屏隔開,另一邊的男人竹筷還在手上,半刻前卻已經停下動作一一從姬憐憐的鼻音開始出現時,一直到她們離開,他都在若有所思,一臉淺淺的疑惑,微微的納悶.帶點不可思議,
店小二上了樓,清理那一桌時,聽見隔看屏風的這個男人輕聲喃喃看:「我念給她聽的書,她當成自己讀的……愛吹牛的性子,在學了大半的三字經後,也該炫耀才是……她卻不敢不靠字帖寫字……」靈光一現,頓時住口,他一臉錯愕,
店小二向來有耳無嘴,當沒有聽見.突然間,這個男人溫通:「小二哥,你識字嗎?」
店小二繽過長屏,來到這一頭,笑道:「識上幾個字,還是掌櫃教的呢,但再深一點我可不行了,」
「只要教,你就會嗎?」
「那當然.不過識字行,但要寫,可沒寫得那麼好.」男人應了一聲,店小二見沒事要離開了,又見他道:「有沒有人……怎麼教,都識不了字呢?」
店小二笑道:「連我這種大字不識的二楞子,都能讓掌櫃教上一、二字,如果怎麼教都不成,不是那人無心學習,就是傻瓜一個啦.」當他說出傻瓜兩個字時,男人攸地看向他,他連忙閉嘴退出雅房,
林明遠,我很納悶呢,你看見的姬憐憐根本不是真實的姬憐憐I那你所心儀的是誰呢?
……真實的姬憐憐?
林明遠I如果我一蜚子都識不得三字經,怎麼辦?
……真實的姬憐憐,瞞過了所有人,她大字不識一個,不是不學,而是怎麼學也學不好.
仔細一想,他教她識三字經時,她總是一邊背一邊臨蓽他的字,巧妙得讓人有種錯覺一一她確確實實在識字了.
幼年,她結結巴巴念著書,不是膽小羞怯I而是她根本認不了字,男人.動也不動地,就怔怔坐在那裡.
「明遠I我記得你還沒娶親,是吧?」約莫三十多的男子走到窗前,他兩撇小鬍子,一身書生袍,正是來自京城的官員文致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