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路上,仍然有青門弟子安安靜靜地往返,每一個弟子都是先看了姬憐憐一眼,再移到林明遠移動的步伐時略略停頓後,才又若無其事地轉開。
這樣赤裸裸的目光,林明遠彷若未覺。倒是身邊姬憐憐的目不轉睛,讓他微微惱了起來……原本,他走路不該是這樣的,不該這麼狼狽……他咬牙,忍下讓她轉開目光的衝動。
……以後,他就是這副模樣了。她就只會看見他這樣了,現在不看,難道以後要她遮著眼?
直到前頭有漢子與婦人經過,他鬆了口氣,隨口問著:「他們是誰?」
姬憐憐果然轉移注意力。
「那是山下村落裡的人,山腰那頭有塊地,是給他們耕種的,最近另一個村落的人也想討塊地,這些婦人多半是他們的老婆。青門的衣袍都是她們織的。」
林明遠轉頭看她。
「兩相抵消?」姬憐憐面色未變,沒有答話。
林明遠一見她表情,就猜到了七八分。他慢條斯理道:「讓我猜猜,你們身上的衣物都是這些婆子制的,這也不是白做的,你們都是要給錢的。他們窮,你們還白白送地給他們耕,耕到最後,別人見了眼紅,於是也來爭一爭,反正不爭白不爭嘛……」說到最後,他驀然止步,避開她的左手,拉過她的右手。
本來姬憐憐是可以不動的,但她要不動,林明遠肯定會跌個四腳朝天,她歎了口氣,順勢湊了過去。
林明遠咬牙道:「看看你穿的是什麼東西!舊又醜的青袍!你多少年沒做新衣了?!」
「三年了。」
「青門的女人都沒腦子嗎?連點爭取都不會嗎?」
「師傅向來心慈。」
「心慈不會去當尼姑嗎?跑來禍害你們做什麼?都沒有人去告訴她,青門快被她給敗光了嗎?連由己的徒弟都給不上一件好衣裳,她還配為人師表?」
姬憐憐就算有同感,也萬萬不會在臉上表現出來,她雖是個不識字的大粗人,但尊師重道這道理她還是懂得。她只是很微妙地歎口氣:「好像是師傅的師傅過過悲痛欲絕的事,因此立下規矩,非心慈之人,是不許當青門掌門的。」
「所以趙靈娃正是看穿這一點,才偽裝成那樣……」林明遠豁然開朗。姬憐憐怎麼看就是讓人憐惜的模樣,都還需要人保護呢,哪有餘力放送慈悲?
這青門掌門好廢物,這趙靈娃好心計!林明遠尋思片刻,一回過神,就見姬憐憐像只小貓直湊過來,就再差那麼一點。兩人就貼上了,他不動聲色退了一步。
「姬憐憐,你做什麼你?」他輕輕問著。
她眼睛張得跟貓眼一樣,只逼近一步。
「林明遠,你真的很暖耶,我光湊近你,都能感覺你的體溫了。你怎麼能這麼暖,教教我吧,我也想往後冬天好過些。」
林明遠摸上她的手背,果然又冷又冰,不由得眉頭攏起。
他見她又是一身單薄的青袍,青門人人都穿這樣的舊袍,但其他青門人與他何干?她從九歲入青門,就只能穿這種破袍子,想想剛才那什麼天地派的女弟子,一身新衣新裙,她這小道姑卻是冷到直發抖。
驀地,他心緒一頓。
……小道姑?
他對這方面並不熟悉,只知有的道派可論婚嫁,有的卻是不可;當年林鳳歌既然入贅。這表示青門女子可成親,但難保這幾百年來不會有所改變……
他拉不下臉,問不出口。只是嗤了一聲,道:「不當掌門也好。你本就沒什麼野心。」他頓了下,冒出一句:「脫離青門也許更好。」
這種話太沒頭沒尾的,她選擇不深問以免暴露她簡單的內心。林明遠的心如海底針,天天不一樣對正常。她只是挑著眉,不發三舀,看著他拉著她的手,往屋子的方向走去。
……這傢伙開始入境隨俗,不講男女授受不親,改成江湖兒女不拘小節?
管他的呢,反正……是表哥嘛。這麼暖……林明遠怎麼暖成這樣?姬憐憐萬分羨慕,真巴不得狠狠愛憐他的手一番,實在太舒服了,又走了一陣,林明遠驀然停下。
這一次,姬憐憐倒是明白他停下的原因了。
大冬天的,他額上竟有熱汗,呼息微沉,根本是走不動偏撐著不說。姬憐憐有點好笑,又有點說不出的滋味。
「林明遠?」她叫著。
林明遠臭著臉。
姬憐憐歎口氣,繞到他前面蹲下。
「真麻煩。今天你路走太多對腿也不好,反正就剩那麼點路,我背了。」這就是所謂男人的自尊?
林明遠盯著她的背,再看她被寬袖遮掩的傷臂,抿著嘴,慢慢俯下身去,同時小心避開她的左臂。
姬憐憐用力背起,吃驚道:「林明遠,你最近壯了不少吧。」
「你在暗示我搶了你的飯吃嗎?」
女孩家的香氣,在林明遠來說,都是一樣的,但此刻,他卻是垂下眼,面上淺淺發燙。
「姬憐憐,你說,在大家族時你就喜歡我了?」他輕聲問。
「嗯?是啊。」都是很欠以前的事了,現在她可以抬頭挺胸說:不喜歡了。
「我……我……」他難以啟齒。
「我什麼啊我?男子漢大丈夫的,說話都不痛快,上回在回青門途中還要我吹給你聽,你才想解手吧……」
林明遠臉都黑了,這粗鄙的女人!他嗤道:「我偏不說。等你學會識字,你才配知道。」
「哦,好,我很期待呢。」她本身並不是好奇心非常強烈的人,就隨便敷衍他一下吧。反正他遲早是要離開的。
而且這個秘密鐵定與她無緣,因為……
識字?下輩子吧。
[嗯。」姬憐憐猛地張開眼。
屋樑,蝕光,以及楊邊的人影立刻鑽入她的視線。
「姬憐憐!」
不是深淵。她鬆了口氣,蓿向站在楊邊的林明遠。
「你……三更半夜看著我睡覺做什麼?人嚇人會嚇死人的好不好!」她沙啞問著。
林明遠面無表情,跛著腳轉去倒了杯水給她,「你做惡夢?」
「沒有啊……」她坐起來,喝了一口,立刻打了個冷顫。
「好冰。」
「半夜哪來的熱水。」他皺起屆,伸出手要摸她的額,卻發現她避開。
「你做什麼惡夢都是冷汗?水別喝了。去換件衣服。」
姬憐憐這才發現自己冷颼颼,汗流浹背,她哀叫一聲,捂著臉。
「不會吧……我沒衣服換了!」
這幾日天氣濕冷,衣服不易干,她身上這一件是打算穿上三五日撐了撐的,若在去年此時,林明遠還沒出現,她直接脫了衣躲在棉被裡就好了……救人果然是要量力而為的,
穿著濕衣她不怕,就怕又得風寒,萬一其他師姐起疑就不好了……她心不在焉地看著林明遠一拐拐地去翻找什麼,又走了回來,有點粗的男衣落在她懷裡。
她定睛一看,是入青門前她替他買的幾件成衣,雖是粗布所制,但這錢也是讓她花得好生肉疼。
「先換上這件吧。」林明遠淡聲說著,撇開眼一會兒又繞回來。
「反正江湖人不拘小節,以前我睡過有些江湖女俠還愛女扮男裝,沒什麼大不了的,去換,免得染上風寒又要叫那姓姬的來蓿你。」
看來她這表面對姬大夫成見很深,她胡思亂想著,應了一聲,拿著衣服就往角落的布簾後鑽去。
她迅速換上後,發現這件深藍男衣是她怕山上冷,他捱不住時多加的一件,她還特地選質料略厚的……她站在那裡,心裡有點異樣,林明遠在關心她嗎?現在關心她……是不是太晚了點?
她掀開布簾時,林明遠就坐在楊上垂目思索著,安安靜靜的模樣讓她不由得多看兩眼。
他察覺她的視線,抬頭一看,微地一愣,笑道:「姬憐憐,就算你換上一身男裝,怎麼看還是個女人啊。」
姬憐憐也頗覺遺憾。
「我就這臉,也是沒有辦法的事。」
「原來你也知道你這張臉……」他轉開臉,隨意拿過她今晚練的字,轉了話題。
「你看,只要認真學,不就識字了嗎?這三字經你寫得很好,」姬憐憐嗯了一聲,諂媚道:「是你教得好,這字也是臨蓽你的字帖。林明遠,以前是我貪懶不好學,現在我都努力學了。你千萬別把我不識字的秘密說出去。」
他沒抬頭。
「你都在識字了,不識字的秘密已經不存在了,你怕什麼……姬憐憐,你這字仿得真,要不是我親眼見你每日習字,我真以為這是我寫的,對了,你做什麼惡夢?」
「……也沒什麼……」
「你吵到我不能睡,你知道嗎?」
姬憐憐見他還是反覆看著她寫的字,心想沒有得到答案,或許他會坐在這裡一直看下去。
「其實也沒有什麼,就是夢見我一直掉進沒有底的洞裡……」
他終於抬起眼看她。
姬憐憐嚴陣以待。
看了半天,她發現他似乎沒有看穿她的秘密,暗鬆口氣,待要張口說話,又見他低頭看著她寫的字。
她寫的字……真這麼吸引人?是他自戀吧?
「我小時候也做過同樣的夢,」他道:「一直往下掉,沒有人拉我一把。這個夢做了好幾年,直到我終於有機會改姓林,知道由己有了未來,才不再有這夢。姬憐憐,你心裡有事?」
「……可能是因為……我擔心你的事吧。」她找了個理由。
「擔心我嗎?我是沒法回京了,也不可能官復原職。在大家族裡為師,是我最好的結局……這有什麼好擔心的。」
……她一點也不擔心。只要他一離開青門,她就能守住秘密,她擔心的是被他發現,所以,他能早離開是最好。
林明遠收起她寫的字紙,又拾起眼看著她。
「你過來。」
姬憐憐湊過去。
他忽然笑了。在燭光下,他笑得略為明亮。
「姬憐憐,你表情,真像小貓……」
她連眼也不眨地。
他彷彿驚覺自己說漏了什麼,順看再道:「像小狗啊……小豬啊……」
「你見過豬?」她很深沉地問,深深地看著他。
「在被接進大家族前,我養過豬,怎會沒見過呢?」他自嘲地笑了一聲。
「沒想到吧,我林明遠明明就是個讀書的枓子,為了圖溫飽,得替人放羊餵豬。我的三字經,就是在學舍外頭愉學會的。姬憐憐,其實我最氣的,不是你姓姬,而是你姓姬卻不知好好利用,瞧,你幼年就可以好好讀透三字經,但一直擱在那裡偷懶,你要我怎麼不氣不惱?」雖說氣惱,但此刻他臉色平靜,甚至帶點恍惚的溫柔。
「姬憐憐,你好好學,我沒要你讀遍四書五經,但基本的一定要有,等你都會了。我就……」
「我會努力的。」她保證。
他滿意地笑了笑,輕輕摸了下她涼涼的小手,又迅速收回。尋思片刻,他忽然一跛跛地走回他的床。
姬憐憐鬆了口氣。
他在那頭鼓搗著,姬憐憐對要上榻睡個回籠覺,又聽見他說道:「你過來。」
姬憐憐瞬間小臉變苦瓜。她懷疑林明遠發現了她不為人知的個性,人家待她凶她也凶回去,人家要是好聲好氣,她還真的不好意思發火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