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靈娃冷冷道:「我下午才想,你背你表哥,明明下了雨,這傘卻撐不到你一半,說不得會受風寒。晚上我福至心靈,想過來考考你武功,才知道叫你也叫不醒,渾身燙得驚人。姬師妹,你在青門練了幾年功?怎地還這般脆弱?這要傳出去,還當青門不會養人。」
「姬姑娘是身骨如此,與青門無關。」姬蓮插上一句話。
趙靈娃瞪向她。
「姬大夫這話說得輕鬆。青門只功,首重健身,再談招數,她這個姬家人,卻一整個顛倒,這傳出去丟也不丟臉?要有人議論青門掌門有心欺她,置我師博於何地?」趙靈娃明顯怒了。
姬蓮不擅與人爭論,只得充耳不聞。她轉向姬憐憐,語氣比平日暖了三分:「姬姑娘是受風寒沒錯,我記得去年你一整年都待在青門,是往年裡最少受風寒的一年,是不?」
「哼,這是要嬌養了?」趙靈娃諷道:「我見不然。就是要她走,不停地走動。四處奔波,這粗粗養,才會改變她身骨。」
姬憐憐也充耳不聞了。她道:「姬大夫,這吃幾帖藥就能好了吧?」
「照說,是如此。」姬蓮略帶遺憾。
「我醫術所限,只能一次又一次冶好你風寒,卻不能讓你徹底養壯身骨。」
「這樣就好了。」姬憐憐松□氣。
「我以後會多多照顧自己的。」
「顧自己都不夠了,還顧別人呢。」趙靈娃等著姬蓮寫下藥方後,又道:「大夫,一塊走吧。明天我差高師妹過去拿藥。」
姬蓮點點頭,提起藥箱,要先一步離開時,拿出帕子沾過水交給姬憐憐。
「帕子我多的是,不必還我了,你手上有墨。」
姬憐憐一楞,下意識攥緊右手。
「多謝姬大夫了。」
趙靈娃臨走前,往林明遠那頭望去,掃過他略顯凌亂的衣袍,露出不屑的冷笑來。
然後,屋裡只剩下她與林明遠了。
她抬眼與林明遠對視。
她九歲離開大家族,回頭的那一眼,看見了林明遠那一身揚的白衣,光風霽月,瑩徹無瑕的印象太過深刻,以致他來青門的途上,穿的不過是她在成衣店買的老式衣袍,她仍有那種「林明遠依舊穿著清淨明朗白衣」的錯覺。
那麼的明亮,那麼的……耀人。
而此時此刻,她驚奇地發現,現在的林明遠,在她的眼裡,終於褪去了那往昔的明亮風采,就只是一個……一個林明遠而已。
「……為什麼這樣看我?」林明遠皺起眉。
其實……她很慶幸在京城救了林明遠。這個秘密她一沒說出□。
雖然他不是一個好人,雖然這一路上並不是那麼好受,超出她體能極限,但她就是很高興能及時救下他……
因為他叫林明遠,所以她很高興很高興地……
現在仍然很高興能救到他,但,似乎有什麼不見了,連她自己也沒有辦法詳細描違心頭消失的東西是什麼,只知道這消失的部分曾柔軟地躲在心裡面。
姬憐憐深吸了□氣,慢慢地、慢慢地吐出了那長年積放在胸□的濁氣,驀然間,她眼眶一紅,兩行清淚就這麼滑落了。
……終於吐出來了,她想。
是有那麼點遺憾,但她渾身輕鬆了起來……甚至心情極好、極好。
「姬憐憐,你……」林明遠察覺到她的異樣,試采地問:「你還好吧?」
她痛快地抹去眼淚,笑咪咪地下了床,有點頭暈差點跌倒,又聽見他喊了一聲「姬憐憐」,她還是輕輕笑著,跳上另一頭本來該是她的床上。沒辦法,林明遠比她高,長榻塞不下他嘛。
她盤腿坐著,與林明遠面對面。她不經意地垂眼時,瞥見林明遠的衣擺有髒污,她有點疑惑,想著她睡前沒有看見這抹髒,他也不能走路,怎麼會在地方沾到?
這想法轉瞬即過,她沒放在心上。她又道:「我開個窗,可以嗎?」
不等他同意,她開了窗。窗外一片黑漆漆,加上輕微的雨勢,幾乎見不到任何的景色,但她對這裡的一草一木生在哪、在雨中是何等模樣都記得一清一楚。
「林表哥,幫我保密,好嗎?」她戀戀不捨地從夜色中轉向他。
「過去我懶了些,不思進取,以後我會努力的。請你幫我保密,別告訴任何人,好嗎?」
林明遠沒有說話,他一雙細長的眼驚疑不定,似在打量她。
她不好意思地笑道:「我很喜歡這裡,我已經把青門當作是我的家,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老死在青門裡。」
「……你想在這種地方當一輩子的道姑?」
姬憐憐沒仔細聽他的話,自言自語:「學武功啊,真麻煩,不就是打來打去嗎?偏要先學認字讀書,內功心法啊、□訣啊,都要憑個人的悟性;而悟性之中要靠由己融會貫通,沒有讀上兩年書是不會懂的。這點是我不夠聰明,小時貪懶,不懂居安思危這道理,長大了也一直迴避這問題。我得正視它了。所以,林明遠,請你,再替我隱瞞一陣子,好不?」
她雙頰紅撲撲地,添了幾分艷色,在林明遠眼裡看來是異樣的病態,但此刻她精神極好,十分誠懇,沒有絲毫的驚惶失措,就這麼渴望地望著他。
「學不學字這事……」林明遠想與她解釋不識字也不是那麼嚴重,下午他只是出□惡氣,無關任何的仇恨,心計,只想她求求饒而已,沒其它意思,她別害怕,他害誰都有可能就是不會害她。最後他還是放不下面子去解釋,只道:「在青門裡,我跟你,才是一家人,無論如何,你只能跟我親,我自會替你隱瞞。」頓了下,他又狀似不經意地說道:「不識字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人下一輩子不識字的人多的是,以往偷懶就算,往後你一定要好好學。」
「嗯。我明白的。」
在燭光下,她大眼亮晶晶地,小小的唇瓣細緻淡白,與嫣紅的雙頰大不相同.他眉心微攏伸出手,想接觸她臉頰上此時的溫度,她自然地側開,咧嘴一笑,又長歎□氣,低頭擦著掌心的墨汁,輕聲說著:「我一直沒有問過,你是怎麼想將來的事呢?你遲早能行走,到那時,你回大家族吧。」
「回去大家族?」他嘴角掀起嘲諷的弧度。
「你比我聰明,看得通透,三姓大家族是會希望你回古的。」
林明遠面上嘲諷更甚。他確實知道那些老傢伙的想法。就拿他與姬憐憐來比吧,姬憐憐鬧出事要回去難,但他卻是容易得很。他淡淡道:「我回去是為人師博吧,因為我心腸夠黑,可以教導那些林家子弟走偏路走得順些……你這樣看我做什ど?姬憐憐,你也不是養在溫室的小花,會不知道那些老傢伙的心思?沒有利益豈會回收我?從一開始,我們就與他們利益交換了啊,他們就要我如今的黑心腸。」
「……林明遠,你也知道自己黑心腸,走偏路了啊?」
「我很明白自己要什麼,在你眼裡走偏了,在我眼裡卻是最該走的一條路。」
人渣。
這兩個字,這一次清楚地響在她耳邊。
姬憐憐歎息。
「既然如此,等你康復後就回去吧,我找人先送信回去。」她又朝他笑了笑,替他關上窗。
「林明遠,多謝你替我守秘了,感恩哪。」
她跳下床,頭有點暈眩,身子一個趔趄,沒有察覺林明遠驚得從她身後想環住她,最後見她穩了才又連忙收起。
她搖搖擺擺地走回那一頭的榻時,老覺得有人在死盯著。她莫名其眇地回頭,果然是林明遠在注視著她,但一被抓包他就側過臉去,緊跟著又轉回來死死瞪著她……這是在挑釁她嗎?
人貴自知,她一向明白林明遠有多聰明,而自己的底子又有多淺,所她停止去深究他此時此刻古里古怪的舉動。
林明遠雖然走了歪路,但他一直經歷不同的風景;可是她不同,從九歲那一年起她就守著這一道風景,原地不動,可是也正因為她原地不動太久了,才會對青門深懷感情。
她跟林明遠從來就不是一條路上的人。
他前進的路上,沒有她。
而她原地不動的景色裡,他只是路過,然後他繼續前進。
至此,她終於想透了。
她翻滾上榻,長長歎息一聲。
「姬憐憐,難道你不知道,歎氣是會把人的運給歎掉?」那一頭傳來林明遠的不滿。一會兒,他又涼薄道:「如果哪兒不舒服,你還是趁神智清明時出去求救吧。你要昏了過去,我可沒法去救你。」
姬憐憐看著屋樑,沒有注意到他說這話時正下意識地摸著傷腿。
她輕輕笑道:「我才不是在唉聲歎氣呢。林明遠,我這是在歎濁氣,把不好的、不快樂的……不要的,全都歎掉,那留下來的不就是心裡最想要的嗎?現在我心裡,只剩最想要的。」
「……不好的、不快樂的、不要的?」
「嗯。」
「那……你現在心裡最想的是什麼?」
「平平安安待在青門一輩子……安安全全的,沒人來找碴。」
「就這樣?這跟縮頭烏龜有什麼兩樣?你……一定還有其它想要的,是什麼?姬憐憐?」
「……嗯……」姬憐憐含糊地應了聲,覺得有些冷,把自己蜷成便便蟲後,翻身背著他很快地睡去。
模模糊糊地,她好像聽見林明遠又叫她兩聲,由言由語著,你這麼容易就受冷……都是這樣一個人麼?誰來照顧你?
說得她有多可憐似地,以往她將由己保護得好好的,這一次要不是多了一個意外林明遠,她不見得會受寒。
甚至,若她沒有去京城,就什麼也不會發生……
雖然心裡深處那藏得最妥當的濁氣吐盡了,可是,他終究還是姓林,是她所認識的那個林明遠,所以,她還是慶幸自己去過京城,為此得了風寒,換來林明遠一命,也算值了。
她本以為林明遠不會放過她,會如往日半夜故意吵她整她,哪知這一次她沒有再聽見任何聲音……當然,也有可能是她睡得太熟,所以他拚命嘶吼拚命咆哮她都聽不見……管他的呢……
屋子裡,確實是安靜的,沒有一絲一毫的聲響。
林明遠一直坐在那裡,直盯著她那小有起伏的身形。每一次她微弱的起伏明明只是制那,他在等待時卻會不由自主想著「她怎麼還不呼吸」「會不會斷了呼吸]「平常他受風寒哪有她嚴重,她該不是生了其它病吧」。
直到兩人中間的燭火燃盡,在夜色席捲竹屋裡的每個角落後,他才回過神,垂下眼沉思半天後,慢慢躺了下去。
他手背刺痛著,那裡已腫起,是先前跌下床挨的。
因為他斷腿了,所以察覺姬憐憐夢囈不對勁的吋候,沒有辦法背她出去求救。他翻床跌落時才有了認知一一他斷腿了,他救不起任何人,包括姬憐憐。
哦,他想起來了,他斷腿是他在牢裡妄想求救給活生生打斷的,而他入牢裡是他賭輸了前程……如果沒有斷腿,沒有賭輸,那麼,他是不是就能抱起姬憐憐去求救?
哪怕只是風寒只是惡夢……他也能走到她身邊搖醒她。
他下意識撫著腫起的手背。又熱又冷地。
「姬憐憐,你還算是鐵打的江湖人嗎?這麼容易受風寒,到底懂不懂得照顧自己……」他輕輕地自語。
半天,黑漆漆的屋裡靜悄悄地。不知過了多久,又細微地低喃:「你怎麼能夠……帶著我翻山越嶺,沒有一刻遲疑,你怎麼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