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處的海藍,是湛為好,或是偏青較佳?」
「呃……」無雙看向石巖邊,一小碟一小碟的……灰,根本分不清哪個不湛,哪個是青,只好胡扯:「湛好,深些的藍,再逐漸暈淡。」
「嗯。」他亦有同感,便下筆畫了,「替我再添些藻藍。」
藻、藻藍?
她努力回想,方纔他是取是哪一瓶的調粉?應該是……最左邊那罐?
希望她沒蒙錯。
取了瓶,倒些調粉,見他沒說話,代表她沒取錯,她鬆了口氣,繼續看他渲染。
辨不了色,至少她能看懂,紙上的光影明亮,倒是真實,落在畫中九龍子的臉龐,將那一抹稚嬌的笑,拿捏得極好。
他繪了身處海景中的九龍子,繪那頭飄逸揚舞的發,繪他衣袂瀟灑,當然,更繪他手上最愛吃的果子……
「再替我取赭紅來,好嗎?」霸下淡淡說道。
赭紅……幸好霸下擺放調瓶的習慣,相常有序,她小心些取,也不至於露餡。
赭紅向來都是擺頭一瓶。
「喏。」她給了他,他緩緩揚睫,覷了她一眼。
無雙以為自己出錯了,握瓶的手一頓,險些弄掉了小瓶,他隨即接近,揚起笑,道了聲謝。
她看他倒了調料,攪各,蘸筆,再揮灑於紙間,才鬆了口氣。
「這裡,添些卵黃色,你瞧,是否可好了?」
「……好呀。」他問啥,她都應好。
筆尖輕沾了「卵黃」的調碟,在黑髮邊緣嵌出了光輝。
「海景中的藻葉,用這豆綠色,好嗎?」
「好呀。」明明比她還擅於繪物,幹嘛每用一色,都要先問過她?……是之前眼疾太久,不信自己的能力嗎?
接下來,他沒再問,逕自畫著,她默默細看,約莫半個時辰後,整幅的繪像,算是完工了。
「你瞧,還有哪處要修?」他擱筆,將她牽到中央,得以仔細端詳。
「我瞧都很好。」雖然灰灰的,但添了色彩,應該不錯。
「是嗎?」這兩字,霸下輕輕吐出,笑眼一合,再瞠開,眸光轉為凜洌,綠芒如霜,直勾勾地鎖著她:「你的眼,怎麼了?」
無雙嚇一跳,沒料到他這般問,又直白,又犀利,不給機會婉轉。
「沒有怎麼啦……好得很。」她試圖別太心虛,一派無事的模樣,眼神卻瞟往別外,不敢看他。
他扳回她的臉,逼她直視他,他又問了一回,「你的眼,怎麼了?!」
「我都說沒什麼了——」
「我的調料匣今早被打翻了,小廝匆匆收拾,我沒來得及整理。」霸下口吻雖淡,卻道出一件事實。
無雙渾身一震,愕然望向他。
也就是說……她遞給他的調瓶,完全是錯的——
那張九龍子的繪像——於她眼中是灰,而在紙間,是亂七八糟的色調,發綠,臉黃,週身的海水,塗了一大片紅……
他故意不點破,順勢畫壞了繪像,她卻渾然未覺,還呆呆回他:我瞧都很好。
不打自招!
她唇線抿緊,細細地,只剩一道縫,不說就不說。
「我的眼好了,你的眼卻壞了,這兩者絕對脫不了關係,你做了什麼?!」
「向、向仙佛祈禱呀……」她嘴硬,不想說太多。
霸下不是笨蛋,豈會被糊弄。
「你知道我眼睛的病因?魟醫查了數年,都查不出眉目。」她若不是知情,又怎會默不作聲,更企圖隱瞞他?早該與他商議。
「……」她能說嗎?說他的眼會壞,是她的緣故?說她……就是端茶給他的混蛋?
她不敢想他會有什麼反應,只能咬緊唇,繼續當顆自閉的蚌,能拖多久,便是多久。
「你並沒有餵我吃下任何藥物,卻能在短時間內,將困擾了我許久的麻煩,輕易除去,然而,它沒有真正根除,只是……轉移了,童謠,不,那不是童謠,倒像術語……言靈嗎?」但言靈對他,該是效用不大,他又不是四龍子。
他幾乎猜中了八成!無雙臉色凝滯。
「你不說,我便繼續猜了——」他由她的神情判斷,真相,相去不遠。
「不用猜了!」
她倏地低嚷,知道他再猜下去,最終總會抓到頭緒,自行挖出始末,怎能瞞住?!不過是垂死掙扎!
乾脆自己認了,怕仍是怕,卻更怕,一個又一個的謊,圓滿不了,她早就暗暗發誓,不再欺騙他的——
與其一塊一塊剝下痂痕,不如痛快撕下,是濺血,是癒合,一翻兩瞪眼!
「你的眼,是在圖江城弄壞的!是個小丫頭給你的茶,那杯茶,本該由她,或她娘親來喝!她以為那只是加了瀉藥的茶……」
無雙緊閉雙眼,不去瞧他聽見時,露出怎生嫌惡,或震驚……
「她不想腹痛,也不要她娘親痛,所以想騙那些欺負她、傷害她娘親的人喝!可是她騙不了誰,在圖江城裡,誰都不信誰!她原本準備咬牙灌下,腹痛就腹痛吧,但——」
她拳兒緊握,十指陷入掌心,重重喘了幾口,順了氣,但順不了胸臆間的躁動,還有,疼痛。
「但你出現在那裡,看起來就是個爛好人!在我們圖江,爛好人誰都可以欺負,沒有人會客氣,越好的人,越是被踐踏得徹底……」
言盡於此,霸下已經明白,無雙口中的「她」,指的是自己。
那日,他遇見的丫頭,是她。
「我不知道那杯茶……裡頭竟是一隻蟲翳,我真的以為是不乾淨的茶水……」無雙已忘了再用「她」來偽飾,繼續說著,眸始終緊合,神情無比痛苦。
他沒開口,由著她講,不催促,也沒怒斥她。
週遭好靜,只有她的聲音,微弱地響著。
「……那日你提起,我一時沒能想起,因為……我很害怕,我想忘掉,忘掉我做的壞事,而我……確實也忘了,從記憶中將它抹消去。」
可是遺忘了,不代表不曾發生。
在她蒙頭遺忘的這段時間,他受的苦沒少過分毫。
「直到我回想起來,也想起了始作俑者……」
她娓娓訴來,與三娘的昔日恩怨、她回圖江城,和三娘的逐字對話,以及那杯茶的真面目。
能說的,該說的,她都說完了,霸下卻久久沒出聲。
無雙沒抬頭,沒看向他,只是等,等他……大發雷霆,罵她、吼她、責備她。
她也確實等到了他的怒氣。
「而你,寧可把蟲翳轉移到自己身上?!」
她以為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應該會是:原本害我變成這樣的人,是你!
然後,再來便是一連串的斥罵斥罵斥罵……
她甚至做好了……他拂袖離去,與她死生不復相見的心理準備。
雖然,她難以相像,斯文的他暴怒罵人的模樣。
全沒料到,他是生氣了,氣的卻是——
「三娘的話我不敢盡信,還是保留後路,抱著一試的想法……」她還傻乎乎地認真回他。
「把蟲翳由我身上轉移給你,算什麼一試?!意義何在?!」他只覺得笨!治標不治本,不過換個人受苦!
換她受苦,他情願維持原樣!
灰,他早已習慣了,他卻不要她也習慣!
「意義很大,至少你恢復了,這樣就很夠了!」無雙認為非常值得,再重來一次,她仍會再做!
霸下駁斥:「眼裡只剩一片灰蒙,是件多可怕的事!時日越長久,不只是眼,連心都逐漸黯淡,那種感覺——」
她不待霸下說完,便低狺著,像小獸,聲音暗啞,自責道:「你嘗了那麼久,那種可怕的灰蒙……是我所害,你無辜代罪,本就對你不公,替你早些解套,是我唯一該做的,除此之外,沒有其他事更要緊!」末尾幾句,轉為堅定。
由他口中,聽見他對灰蒙的感覺,她很心疼,又很氣。
心疼他過了太長的日子,氣那個害了他的混蛋自己!
她的眸光柔而無悔,霸下雖動容,卻仍惱著,不認同:「你方才也說了,蟲翳根除之法,便是等蟲主死亡,既非不治怪症,我故意等,你再將它轉回我身上,灰暗的生活,我比你更適應。」
「不。」她想也未想,螓首搖著:「蟲翳在我身上,與在你身上,讓我掛心的程度完全不同。」
那是天與地般,巨大的差別。
她稍頓,像吁歎了一口氣:「我可以慢慢等,等待三娘死去,三年、五年、十年……我都不會急,可是若在你身上,我連三個時辰也無法忍受。」
不,三個時辰都嫌太久了。
「你卻沒想過,我也是同樣的心情。」霸下淡淡回了。
聞言,無雙眼中似有困惑,瞅著他,一臉驚訝貌。
「你為何意外?」霸下問,她的表情,彷彿認為她認識的他,不該也不會對她有相同的憐惜。
「你已知道……我是端茶給你的那個人,不是應該……很氣我?在知情的同時,對我只剩下怨、只剩下不齒,不願再管我的死活,無論我變得怎樣,全都與你無關……」
她確實是這般以為著,也深深認定了,今時開了口,便要有所覺悟——
覺悟他的憤怒,覺悟他的恨意,覺悟……失去他。
可是,他的反應出乎她意料,讓她茫然了。
「我沒有怨,沒有不齒,我是驚訝沒錯,原來那人是你,可那份驚訝,早就被你轉移蟲翳、雙眼無法辨色的發現,輕易淹沒了。」霸下此言不假。
他自己亦未曾想過,得知端茶的人身份後,他的心緒竟能如此平靜,無恨、無怨、無惱……
報復這一念頭,絲毫沒有浮現,他只更記得,她說「那杯茶,本該由她,或她娘來喝——」
那時,她才多小,竟被迫成那般的人。
雖然當時她的面容已然模糊,他卻沒忘,遞過茶水的那雙小手,輕輕顫抖著。
輕易地,心,為她微微疼惜。
「或許那杯茶,換成他人端來,我會在知情之後,雷霆大作,恨不得讓那人嘗到,漫長時日裡,我所累積的怒火——」霸下平心而論。
他不是沒有脾氣的人,兄弟們皆說他鮮少發怒,然而一旦生氣,便是狂風暴雨。
被人弄壞雙眼之仇,足夠教他震怒吧?換作是誰,相信都會大大發火,鬧騰一回的。
「可是,是你……我便氣不起來了,對待旁人,我不一定能如此寬宏,許是我偏心,心全偏向你。」這也算認栽了。
氣不起她,若真有,也是氣她不與他相商,便自作主張把蟲翳轉至她身上,明明已看不見色彩,卻隻字不提,故作平常,還想瞞他……
「霸下……」她眸眶濕潤,聽他用沉穩嗓音,逐字說道,她已經想飛撲過去,又有些卻步,僵佇著不動。
是他探出手,將她拽進懷裡,不讓她躊躇。
「我知道你並非存心,環境迫使如此,過去之事,你知我知,無須再道予第三人知,我不介懷,你也不放心上,就這般算了。」他的唇抵在她發漩間,熱息暖暖。
往事由他說來,雲淡風輕。
一語勾消的,是冗長歲月中,他失去的色彩、視野,和諸多本該擁有的豐富。
感覺她微微哆嗦,呼吸聲細細地、弱弱地拂在他肩窩,良久,他背後衣料一緊,是她雙手絞攏著。
「我……後來拿了藥回去,你已經不在那兒了……」如貓兒般的細喃,吐了這麼一句。
「原來你還回去瞧過?」果然是個硬不下心腸的小娃。
「對不起……」揪在他衣上的手又緊了幾分。
他摸摸她的過肩青絲,算是接受,以及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