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雙 第二十二章
    好啦,昨夜她也有錯,一人一半,不能全推給他,享受的……又不是單單只有他。

    無雙伏在他身側,他一手仍環於她腰間,鼻息平穩、規律。

    她探手,輕巧解下他捂眼的綃絹,沒擾醒他。

    她看著他,眉、眼、鼻、唇,每一處都捨不得漏瞧,努力要將這一景,這樣好看的顏色,烙進眼底,以便……日後重溫。

    直至饜足了、滿意了,她挪到他胸前,雙手捧住他的臉頰,額心相抵,他似乎有所感,似睡似醒,雙眉略動,換來她在他唇上一啄,兩手食指壓住他的眼瞼。

    她的指腹溫暖,按在眼上,舒服得不想睜開。

    「我們那兒流傳著一曲童謠,若是孩子們的眼,入了小海沙,咱們便這麼唱,一唱完,眼睛所有的不舒適,都會痊癒喔。」無雙說得輕巧,也像娃兒才說的稚氣話。

    說完,她低喃吟念,故意含糊,將三娘教授的咒,念得像小童曲兒。

    霸下噙笑,笑她單純,竟也信童謠奇跡,但不回嘴,由著她念。

    放縱過後的男人,在此時此刻,都是懶得不想動,只想擁她入睡,交頸廝磨。

    驀地,眼眶一輕,像有著什麼從上頭移開……

    是她的指吧,他惺忪地想,眼瞼上的重量,確實在同時挪離。

    她窩回他的肩窩,短髮撓膚,嬌軀溫暖,他心滿意思足,吁了聲笑歎,揉揉她的發後,摟緊她,呼吸漸趨沉平。

    「等你睡醒,你所能看見的……希望可以讓你開懷。」等了好半晌,確定他睡沉了,她說。

    而她沒說的——

    我害你失去的,現在,重新還給你。

    甫睜開的眼,一瞬間又閉上。

    兩道濃眉堆蹙在霸下眉心,深深刻出了痕。

    幻覺吧,方才看見的……心底聲音默默響起。

    於是,他再度一試,綠眸緩緩再開。

    房裡的水簾是貝殼串起,貝殼有紅有藍有綠,形狀不一,殼的背而,有貝類特有的珠虹,七彩漂亮。

    窗前,一盆海水,紫紅色,正在捕食小魚,魚兒貪它蕊頭的甜汁,它貪魚肉的香甜,那群小魚,魚端像扇,綴著小小眼睛般的紋,那紋,是淡淡的黃。

    他臀下坐的鮫鋪,是漸層的綠;屋內地板,是紫灰的巖,牆上嵌的燈珠貝,珠體螢綠中帶點橘,因外頭明亮,珠光變得微弱……

    霸下抬起手,怔怔地看著自己的掌心,好似裡頭的有著多不可思議的秘密……然而,沒有,他的掌,只有再尋常不過的膚色。

    眸微微瞠大,迅速轉向身旁——

    裸露在綃被外的玉臂,白皙柔膩,點點紅痕綴點其中,仿似一朵一朵小紅花,嬌艷可愛。

    除此之外,還有零星的龍鱗尚未沉潛,同樣在膀子間、肩後,以及白細頸子上,流瀉著鱗光——那淺嫩粉,像是她在櫻樹底下貪睡著,被落瓣拂了一身。

    她伏臥在枕間,腮粉膚白,長長的羽睫,在眼窩處覆了一圈淡灰,雙唇經昨夜的滋潤,紅艷色澤未退,睡顏像孩子,純真而稚嫩。

    他久久無法眨眼,確定不是自己眼花。

    他眼中的一切,全充滿著色彩!

    霸下忍不住擾醒她,對她又搖又抱:「我看見了,不只是黑灰,我看見所有的顏色!」

    此時此刻,若是不欣喜若狂,才算真正的反常。

    他亟欲分享重見七彩的喜悅。

    無雙惺揉著眼,原本還有些睏意,在被他緊緊熊抱,他因激動忘了拿捏臂勁,抱得她一身泛疼——

    「我要被你折斷了!」她猛拍他的背,要他放她一條活路。

    霸下慌亂放手,她則是大口喘氣,要將方纔漏吸的,全數補回肺葉。

    他神情像做錯事的娃兒,擔心地瞧著她。

    「幸好我是龍,沒那麼嬌弱,換成一般女子,連心呀肝的,全給你硬擠出來了!」她嬌嬌地斥他,氣焰倒沒多熊旺。

    畢竟光著身子,鮫被只勉強護胸,著實端不出半點威嚴。

    「抱歉……」他發自真心,看見她邊數落,兩腮變得更紅,甚是好看,他將她拽回懷中,這一回動作放得輕柔,不敢再使勁。

    「你那曲童謠成真的……它將我眼中的灰霾,唱得消失殆盡,我可以看見色彩了,你的鱗色,我瞧得清清楚楚——」他聲音仍舊激動。

    無雙臉上沒有太強烈的驚訝,但有喜悅,她湊得更近,盯向他的眸,「真的?所有的顏色都分辨得出來?」

    「嗯,所有的顏色……」霸下摸著她的發,撫動一泓柔膩,「原來你的髮色,並不是單純的黑,而是黑中帶點濃赭,光澤反折下,濃赭又添了些金。」

    無雙彎眸笑了,眼中欣慰迷濛。

    「太好了……」她回攬他。

    「你的鱗色出乎我意料,我之前在猜,你是金或濃銀色的龍……」

    結果,是嫩嫩的粉。

    也不是與她不相襯,就是……太可愛了。

    他喜歡這種可愛。

    「別提了,我自小到大自卑了好久……」無雙扁了扁嘴,滿腹委屈,她明明不是柔順的性子,卻生了軟綿綿的鱗色。

    「我很喜歡,幸好能親眼看見,不然誰來描述,我也想像不出它有多粉嫩。」

    她聽得出來,他很開心,眉眼以及聲音,都在笑。

    一是因為可以辨色,二則是她的鱗色取悅了他、柔軟了他的眼神。

    「你那童謠是怎麼唱的?我也想學。」真是童謠的奇跡嗎?他不確定,抱持些許好奇。

    「你還真相信是童謠的神效呀?那不是十歲小娃才信的嗎?」她故意一臉取笑,佯裝對他的天真難以置信。

    「是你說,你們那裡的童謠——」

    「你幹嘛不說是我的誠心祈禱,讓你的雙眼復原?我一直在求,求神跡降臨,幫你治眼,我還默默立誓,以眼易眼也好、換我看不見色彩,都無妨——」

    「胡言!」霸下打斷她,不許她再說下去,就怕一語成讖,應了她的瞎說,「這種話不許再提,連想都不可以。」

    無雙一呆,沒料到他會生氣。

    「我只是說笑嘛……」不願讓他起疑,才故作輕鬆編派了那樣說詞,三分假,七分真,她確實是願意,以她的眼,換他的眼。

    「我情願無法辨色的,是我,也不要你變成我這樣。」他神色認真,毫不見莞爾,彰顯他所言的每個字,鏗然堅定。

    她靜靜凝視他,眸光純亮,漾起一波動容。

    雙臂舒環,將他攬抱,緊緊地,不想放、不願放。

    「無論如何,你能復原,真的太好了,你笑起來好開懷,我瞧了也歡喜……」即便他在她眼中,已失顏色,她仍能看見他臉上的喜悅光彩。

    「嗯。」他也頷首。

    「你回城去開你的衣喪假地,不要太打擊呀。」她不禁呵呵笑,想他看見這些年來,他穿在身上、四處晃蕩的那些精彩的華裳,他的臉色,嗯,定也很「五光十色」。

    「你說得讓我背脊發寒。」到底是有多嚇人呀?他決定暫先不煩惱這些事:「比起瞧我的衣櫃,被那些衣裳所嚇,有些『色彩』我昨天沒能瞧見,現在,應該再來補償補償……」

    她就算一開始沒聽懂,當他在她耳畔輕輕吁息,手指帶電似的,滑觸她的纖背,傳來酥麻,她也全都懂了……

    這男人……

    「你真的是只貨真價實的獸耶……」

    無雙埋怨著,雙後卻自動自發攀附他的肩,接受了他落下的吻。

    這一回,霸下如願以償——

    看見唇被徹底愛憐過後,是怎樣的嬌紅。

    看見臉頰在允好的過程中,是怎樣的嬈粉。

    以及,她泛起一身香汗,與鱗光輝映,閃耀魅人的彩芒——

    「今天的配粥小菜,甜膩得嚇死人……是鹽糖放錯了嗎?」

    「我要紅色的長藻籃……欸,不是那個,那是綠的哪!無雙丫頭,你是不想做生意嗎?存心不賣我就是了?」要紅的,給綠的,再不然便是紫色,難怪客人跳腳。

    「我是藍鱗,不是綠鱗,為什麼罰我蹲馬步?!」小人兒哇哇叫,不滿背了黑鍋。

    「小姐,你不是不喜食辣,那盤辣爆魚丁,紅通通的,光瞧嘴都麻了,你以前碰都不碰的……」這回夾了一筷子便往嘴送,豪氣爽快,嘖嘖嘖……

    諸如此類的話,每一日,無雙都會聽上好幾回。

    她又被趕來洗碗了,幸好,洗碗不用辨色,閉眼都能洗,熟能生巧嘛。

    「沒想到,眼前只見灰暗,日常生活大受影響……我才幾天就快受不了了,霸下卻灰了那麼久。」

    只是想著,心都會痛。

    現在唯一的後悔,是沒有早些移轉蟲翳。

    是的,蟲翳已在她體內,遮蔽了眼,將眼中景物罩上一層厚灰。

    「雖比全盲要強,仔細想想,不能算絕望,起碼看得見東西,只是灰灰的……但面對一片灰,再好的心情,也變成灰色哪。」心疼口喝,為他,不為自己。

    這些天,霸下待在龍骸城內,他同她說過幾次,九龍子的狀況越來越不樂觀,他們幾兄弟陪著,就怕……再陪,也沒能陪多久了。

    好好的一隻龍子,說倒下就倒下,著實也讓人害怕。

    無雙不勝唏噓,低頭刷洗碗碟,直至霸下的黑靴,踩進她目光之內,她才抬起頭。

    「你怎麼來了?」她拭淨手上的沫泡,站了起身。

    「小九不要我們陪,都將我們趕出來了。」霸下無奈苦笑。

    去去去,幹嘛全黏著我,我又不會跑了,害我想看些下流的艷書都不成,拜託你們,全去陪自己的愛人好嗎?……我正看到精彩處哪。

    九龍子那時翻著白眼,手上艷書卷成筒狀,指著他們一個一個,最後那句,才是趕人的真意。

    「他好些了嗎?」她問完,看霸下的神情,便知自己問錯了。

    若好些,這幾隻龍子豈會憂心忡忡?

    「他……出現衰老症狀了嗎?」像是皮松肉弛,老態龍鍾……

    「沒有,頭髮倒白了不少,已比老三的黑白參差還要更多。」

    她記得九龍子有一頭柔亮黑髮,連女子也自歎弗如。

    「驚蟄叔一定很心急吧……」不知怎地,驚蟄的名字閃進她腦海,驚蟄特地為九龍子來買粥,那一景一幕,歷歷在目。

    如今,九龍子病了,寵極了他的人,都寢食難安吧。

    霸下先是一默,爾後才淡然回:「他,一次也沒來。」

    「呃……沒人知會他九龍子的情況嗎?」

    「他不可能不知。」這正是霸下默然的理由。

    「或許,他正勤力奔走,要為九龍子尋找醫治方法。」無雙另有看法。

    一個願千里迢迢而來,只為買碗熱粥,去滿足九龍子口腹之慾的人,沒道理在九龍子病重時,卻反常不見。

    霸下沒有應她,也沒有頷首或搖頭,只是靜默。

    她看見他手中紙卷,心知他想藉先繪畫來暫拋憂思,便道:「你今日想畫些什麼?」

    「我父王要我替小九繪幾張像。」他邊說,邊展開了紙卷,她湊過來看,墨筆已勾勒妥輪廓,活靈活現的九龍子躍然紙上,就差了添色。

    「那我們去老地方畫。」

    老地方,距離街市不遠,倒也不是景致出奇的優美,就是安靜,鮮少人打擾。

    天然的海巖,處處可為桌為椅,覺得哪處光亮,就往哪處坐,而其中有一片巖,不見窟窿,石面又大,在上頭作畫最是適合。

    工具一應俱全,霸下開始調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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