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京澤也開口了:「片刻後,你們就不再是你們,而只是躺在地上的屍體,它們再沒呼吸,再不能言語,更擺不出什麼豪情氣概。在這氣候下,三五日就會爛成一堆臭肉,上面爬滿蛆蟲。」
「我們當然不會曝屍於野,我們會掘深坑,將屍體埋作一堆,用生石灰燒作一團,分不出誰是誰,千百年後,化作黃土一堆,再肥了大地。」
「我告祭的不是你們,而是這些屍體,它們的歸宿與所有人都一樣,人人皆有一死,這不僅是在說死本身,還在說死後之事。」
淡淡言語,卻如寒風一般沖刷著索爾訥和其他滿人的心胸,這個紅衣輕描淡寫間,就將他們極力振作,不願也不敢去想的後事擺在了眼前,原本所持的那點豪邁之心,面對世間最沉重之事,也再凝結不起。
「你們盡可喊,盡可叫,盡可讓自己顯得從容不懼,可就如這死是人人皆有一般,我既身為天廟祭祀,也會施下憐憫,這是上天於人的,這是我們身而為人該有之心。」
李京澤話語依舊平靜,末了再抖動長杖,鈴鐺脆響,根結搖曳,索爾訥等人心中越來越涼,越來越空,這感覺太過難受,逼得索爾訥高聲道:「要殺就殺,囉嗦什麼!?」
別看兩眼瞪得銅鈴一般,牙咬得格格作響,當十步外一排火槍平舉,對準了自己時,所有滿人,包括索爾訥在內,都閉上了眼睛,還有人嗚咽出聲。
「武衛軍前翼甲標,索爾訥,驗明正身!」
「武衛軍前翼甲標……」
一排二十人,個個被呼到名字,點驗完畢後,總士長一聲冷下,排槍轟鳴,二十人或仰面而倒,或迎面仆下,或跪坐在地,盡皆失去聲息。
「刺刀——!」
這還沒完,一槍一刀是老規矩,總士長一聲冷下,頭排行刑的天刑社成員踏步上前,仆倒的一腳挑正,跪坐的一腳踩躺,也不辨生死,刺刀穩穩下插,直直捅入心窩。
此時出了點小意外,一個天刑社成員一刀捅下後,不僅使勁將刺刀轉了幾圈,將心臟絞得粉碎,還狠狠一口唾沫啐在死者臉上。
「誰的學徒,領走,師徒都記大過一次!」
總士長當場發落,再掃視其他天刑社成員:「天刑社是代天行刑,殺人不能帶任何私心!為什麼要讓我們來處刑?因為這不是私仇!武衛軍跟我們不僅有國仇,還犯了上天不容之罪!我們天刑社不是找他們報仇,而是代天行刑!任何私心摻雜進去,都會讓這處刑變了味道!」
他深沉地道:「天刑社破城開路,射殺攔路婦孺時,我們心中落淚,手裡卻不會有半分停歇,我們清楚,這是在行天刑,憐憫之心不能阻礙我們!同樣,當我們處決人犯時,也不該因憎恨而行褻辱之事,讓仇恨扭曲了我們行刑本義!」
不僅那個洩憤的天刑社成員低頭悔悟,其他人也都凜然受教。
接著是李京澤執行最後一道手續,確認每個人是真死透了,這一步看似多餘,可這是行刑,不是戰場廝殺,每個人都要填屍格。
一具具屍體檢視過去,索爾訥自是死透了,眼睛還直直睜著,一副死不瞑目之狀,另一人則讓李京澤一愣。
沒死,槍彈打在肩頭,刺刀捅穿肺部,這人嘴裡噴著血沫,兩眼散光,身體微微抽搐,手指還在撥抓著地面。
看了看行刑者,果然是自己那年輕學徒,李京澤無奈地道:「再補一刀。」
學徒臉色發青地道:「這……這是個小孩……」
也不算小孩,但怎麼都不能算成人,十三四歲,臉頰上的淡淡絨毛還未脫去,多半是索爾訥的子侄。武衛軍不僅搜刮了盛京可用的新滿州部族,那些死硬派滿人也是傾族而出,對他們來說,能不能上戰場的界限,就只在能不能扛起火槍了。
李京澤道:「如果你不想呆在天刑社裡,就不必補這一刀,以後也不必再叫我師傅了。」
學徒一副闖了禍卻無力糾正的懊喪模樣,哆嗦著道:「師傅,進天刑社就不能當人了嗎?殺這種年紀,已經手無寸鐵的小孩,不是人能做的啊。」
「他是武衛軍的,軍令說得很清楚了,你是要置疑軍令!?」
「我、我只是不明白,咱們天刑社代天行刑,可信奉的又是天人之倫,天人之倫說的不就是仁嗎?殺人的自有兇手,陛下不絕滿人一族不就是這個道理?為什麼要對武衛軍趕盡殺絕?裡面肯定會有很多像是這少年一樣的人!」
「不明白可以接著想,現在,再捅一刀!」
極短的時間裡,導師學徒有這麼一番對話,本職是醫士的學徒屈服了,提起火槍,刺刀對準那少年的胸口,再閉眼咬牙,狠狠向下一壓。
「執行軍令時心有雜念,不合格,下一輪繼續。」
李京澤沉著臉道,學徒慘白著臉應是。
第一批人處置下來,索爾訥等人變作一具具屍體,確認死透後被推入深坑,其他滿人俘虜一個個臉色煞白,再沒力氣維持什麼尊嚴。第二批人被拖到堡牆下,面對一排排天刑社紅衣時,不少人癱軟在地,痛哭流涕,甚至還有人如雞啄米般叩頭不止,只求能活下來。
「一死而已,擺這熊樣幹什麼!?還真被漢人哄住了?當咱們滿人犯了什麼滔天罪行似的……」
一人出聲叱喝,滿場皆驚,竟是一個女人!
出聲者昂首挺胸,露出一張說不上漂亮,只是線條稍稍柔和的年輕面孔,胸脯也沒什麼明顯曲線,不注意看,就只當是個假小子。
「什麼上天不容之罪?你們漢人強時不也殺人奪地,淫人妻女?當年我們太祖也有七大恨!輪到我們滿人強時,不過是做同樣的事。這人世不就是這樣的道理,就像草原上狼與牛羊……」
這女子恨聲道:「弱肉強食,從古至今,都是如此!」
她甩開亂髮,只是尋常姿容,在這氣魄下似乎也閃起攝人麗色。
「你們漢人就是這般厚顏無恥,都是一樣的事,你們非要說得義正言辭,好像比我們滿人高貴優越一等,虛偽!?」
咬牙切齒間的恨意讓人頭皮發麻,而她的討伐言辭也更為犀利。
「這民婦是怎麼冒出來的?」
「不是民婦,是武衛軍的,還是個佐領。」
「武衛軍……還用女人上陣!?」
「不止她一個,俘虜裡還有十來個壯婦,都是替家裡男人入武衛軍的,老總你也知道,還有敢戰之心的滿人太少,女人也用上了。
總士長與營指揮低聲對話,一邊李京澤聽得清清楚楚。
營指揮有些猶豫:「這女人很壞咱們士氣,就這麼殺了太便宜她,是不是報給統制,讓他定奪?」
總士長搖頭:「有什麼便宜不便宜的,在我們眼裡,沒有什麼男女老弱之分,這事交給我們吧。」
老頭轉頭看向聽得正起勁的李京澤,咧嘴笑道:「李大夫,交給你了。」
李京澤暗罵一聲老混蛋,可轉頭再看,那葉赫那拉氏如烈女般散發出強大氣場,滿人俘虜們開始振作,周圍眾多紅衣都有些心氣低沉,天刑社的導師們大多面無表情,一個個學徒卻在動搖,有不忍的,有迷惑的,而自己的學徒更是一臉茫然。
這可不行……
李京澤挺身而出,掃視天刑社眾人,朗聲道:「你們都忘了入天刑社時,導師們所作的教導?你們莫非忘了,自己到底是為何而戰!?」
他指著葉赫那拉氏道:「我們是如她所說那般,只為殺人越貨,淫人妻女而戰?我們英華武人,只為弱肉強食而戰!?只為不甘為奴,要翻身作主,再壓他人為奴而戰!?」
不僅天刑社成員,所有紅衣都下意識地呼喝道:「不是!」
「那是為什麼而戰?」
李京澤問,此時他眼裡已無葉赫那拉氏,已無滿人俘虜,只有紅衣,還有那些心志正處於混沌中的學徒。十四年前,他的導師把這些道理掰碎了,跟一件件事混在一起,讓他明白通透。現在,該輪到他道出體悟,讓大家都端正本心了。
「天人之倫,就是一個仁字,我們是為仁而戰!」
「這個仁是什麼?是孔夫子的仁?不是,是上古先賢諸聖,是孔孟老莊、墨翟楊朱等等所有人都求的仁,是讓我們可以人人自利,卻又不相害的仁。上天造人,人生而有上天所許之權,這就是仁。」
「華夏不止靠著征戰殺伐而成,也是靠著這仁而成,但這仁始終被太多髒污遮蔽,無法看得完全,也無法貫徹始終。」
「我英華再起,看透了天人之倫,就是要將這仁再行於世。」
「一般武人,拿薪餉,盡本分,他們只是為了衣食而戰,聖武會呢,保家衛國,外爭公利,他們是為了武人之義而戰,而天刑社呢……」
李京澤這一番話,驟然將這行刑場變作天刑社的論道堂,那凜然正氣的葉赫那拉氏在人們心中翻攪起的波瀾被引入到一個更廣闊的天地中。葉赫那拉氏幾次想開口插嘴,卻發現怎麼也難插進去,人家是在教導自己人,好像跟她沒關係,可她感覺得非常清晰,自己剛才那番言語所立起的道理,正一分分消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