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皇子」年富一身血污,顯也是親上戰場搏殺過了,他振作道:「莫看滿人瘋狂,這不過是困獸猶鬥,迴光返照,如今就看敵我兩方,誰能咬牙堅持到底!」
將領們默然,咬牙堅持……他們在尼布楚已經咬牙堅持過幾個月了。二月底攻陷尼布楚,安定北方後路後,得知英華已大舉北伐,年羹堯毅然舉旗。押著未經休整的部隊急速南下,會合後方人馬,向西一路急進。
這段時日,所有中高級將領都是強自熬過來的,年羹堯本人也已日日尿血,可被新朝定鼎大業激勵著,大家都不覺苦累,出柳條邊牆的英額門時,都覺打下盛京不過是舉手之勞。
滿人還有什麼可怕的?大英這些年已把滿人的皮剝得乾乾淨淨,如今大英北伐,滿人就是喪家之犬,他們抄滿人老家,不過是打落水狗。
大燕雖新,可掙脫了滿人統治,又有偌大前程可得,年羹堯部下文武人人心氣高昂。年羹堯多年割據,麾下兵強馬壯,還跟英華商貨不絕,軍械精良,軍法嚴整。欺負鄂倫特那些新滿州部族的武功不值得誇耀,冬日苦戰,盡滅羅剎人,奪尼布楚這樣的功績,便是康熙都難企及,不敢說勝過英華紅衣,收拾滿人卻是信心百倍。
當三萬強軍逼近薩爾滸城時,沒有一人能想到,滿人竟然能據守這座寨城一月之久!難道就因為這座城寨叫薩爾滸城?
當大家都開始認真起來時,機會也已失去了,大批經過整訓的滿人援兵自西而來,依城而戰,跟他們打成了僵持局面。
此時才知,盛京已是雍正時代舊臣鄂爾泰主政,他將之前的盛京沙嶺大營改為武衛軍,用新軍制全盤重組,再任用大批年輕滿人軍官。以失薩爾滸就失一族的口號,激勵滿人官兵奮戰。兵不過兩萬,槍炮不齊,訓練不精的武衛軍。竟然生生將三萬燕軍拖在了薩爾滸城。
年富的判斷該是對的,靠這一腔血氣,滿人能奮戰至此,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只要堅持下去,一定能奪得勝利!
可是……在這之前,自己這邊還能堅持得住麼?
年羹堯將部下們的疲怠一一掃進眼裡。他不得不承認,他們已經堅持不住了。一月多來,部隊死傷已過五千人,基層軍官已換了兩三撥。因海商還不清楚大英對大燕爭奪遼東到底是什麼態度,入海參崴的商船驟減,後勤也頻頻告急,左未生自興龍府來信說,糧秣還是其次。後方彈藥已告枯竭。
部下們再沒辦法堅持,可他年羹堯必須堅持,如果拿不到盛京。他的大燕就是個笑話。如果他連打落水狗的本事都沒有,聖道皇帝會毫無顧忌,毫不留情地將他的大燕拔掉。
看著年羹堯血絲密佈的眼瞳裡又一點點聚起精光,眾將暗暗叫苦。
一人咬牙出列道:「臣以為,可稍緩攻勢,待三皇子大軍北進,薩爾滸的滿兵必會自潰!」
眾人頓時沉默,一旁年富的臉頰明顯抽搐了一下,投在此人身上的目光怨毒無比。
年羹堯揮手否決:「年斌一路還有紅衣旁伺,我們不能將進盛京的希望寄托在朝鮮兵身上。」
年富這才鬆了口氣。然後朝另一人投去一個顏色,那人似有默契,微微點頭,眼中也閃過一絲寒光。
年羹堯轉了一圈,大紅披風鼓風而拂,像是年羹堯的心氣。猛然噴薄。
「都上戰場!朕也上!」
在眾人的驚呼聲中,年羹堯決然定策,為奪得眼前這一戰的勝利,他不惜押上一切!
鐵灰制服,軟簷布帽的兵丁在鼓點的引領下,列作橫隊,穿透硝煙之霧,緩緩向對方逼近,偶爾有炮彈穿透隊列,碾出一道道血肉之痕,也沒能撼動整個隊列。
在他們對面,暗青色號褂,翻毛皮帽的兵丁的動向幾乎如出一轍,頂著當面的炮火,整整齊齊列隊行進,對炮彈在隊列中濺起的片片血肉置若罔聞。
火槍橫陣已不是英華紅衣的獨門絕技,隨著戰爭步入全面火器化,相應的戰法也已普及,差別只是能不能訓練出來,能不能在戰場上自如運用。
跟紅衣比起來,燕軍和清軍的戰陣顯然已落後了一個時代,而且橫陣的推進異常凌亂,每走百步左右,都要停下來重整隊形,如果不是雙方火炮都不夠精良,兩軍推進這段時間,已足以丟下上千具屍體。
但兩軍終究脫離了舊世冷熱兵器混雜的時代,已步入近代戰爭門檻。而雙方在薩爾滸城下已廝殺得麻木至極,勿論官兵,都看淡了生死,只是機械地按照上級的軍令,如求解脫一般地投入到血肉漩渦中。
三百步,整隊,二百步,整隊,一百步,依舊整隊……
已推進得蜿蜒不平的戰線推進到四五十步才停下,雙方的軍官幾乎同時揮下軍刀,蓬蓬槍聲如瀑布一般轟鳴而起,綿綿不絕。潔白的槍煙將本就混沌的戰場染得更為縹緲。
最初還能聽得出明顯節奏的排槍,三四輪後完全變調,混為瓢潑大雨,一排排士兵仆倒,前列戰陣很快變得稀疏。隨著軍官的號令,後方的戰線又推了上來,一波又一波,單獨看任何一方的行動,雖前仆後繼,決絕無回,卻又毫無收穫,有如飛蛾投火。
不管是清兵還是燕兵,都在指望自己的一槍是最後一槍,這發槍彈射出後,對方再也難以堅持,紛紛掉頭奔逃,敵軍陣線轟然崩塌。雙方陣線近到不足二十步時,對面敵軍臉上的表情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混雜著恐懼、麻木、僥倖、嗜血、狂躁,就像是在照鏡子,跟自己一般無二。
不足二十步,當面開槍,就如被押赴刑場處決一般,這般恐懼再難忍受,當雙方軍官各自勉力組織起一道排槍,互相轟倒近乎一半人後,倖存者們終於從已焦灼如火的咽喉中擠出一聲:「殺——!」
不約而同。雙方都端平火槍,挺直刺刀,向前衝去。兩道陣線轟然相交,刺刀引領著人體重重擠撞在一起。一瞬間,兩股怒濤擠出一條清晰的猩紅界線。
刺刀、槍托,手肘、腿腳,此時雙方官兵都已完全失去了理智,就只想著將眼前的敵人刺死、砸死,不少人擠作一團,在上翻滾不定。就用牙關死死找著敵人的脖頸,支撐著他們陷入瘋狂境地的念頭就只有一個:不是他死,就是我死。
許久之後,喧囂漸漸沉寂下來,層層疊疊的屍體僕滿大地,倖存者們開始後退,他們不是清醒了,而是滿地屍體將他們彼此分割開。再難聚為戰陣相互拚殺。
城下野戰的同時,薩爾滸城東門也上演著同樣的劇目,只是舞台更為狹窄。燕軍以火炮轟塌了一段城牆,衝擊缺口的步兵卻被清軍死死擋住,上千人擠在不足五丈寬的缺口前,開始時都還有揮動刺刀格鬥的空間,到最後已完全擠作一團,就只靠著整個身軀推壓對方。
這場人體僵持到最後是以同歸於盡的方式化解,燕軍不辨敵我,以自制的飛天炮向人群猛烈轟擊,而清軍則回擊以粗糙的手榴彈,焰光雷鳴將缺口渲染成非人間的修羅場。一切平息時,泥土磚瓦和人體混在一處,幾乎難以分辨。
五月十日,清軍和燕軍的戰鬥除了因雙方主帥親自押陣,慘烈度遠勝往日外,依舊沒有分出勝負。到最後是淅淅瀝瀝的雨點將兩軍分開。
漸漸變密的雨幕中,一個灰衣軍將喘著大氣,拄著軍刀,踉踉蹌蹌退下來,正是在年羹堯前提議緩下攻勢之人。
剛剛踏上蘇子河上的浮橋,兩個灰衣軍將迎面而來,一人問:「左志彥?」
這軍將應了一聲,另一軍將湊上來,像是要扶他,兩人身體相交,一道寒光驟閃,左志彥身體僵住,一截刀尖透背而出。
將凝固著怒目圓睜表情的死者推入河中,出刀之人低聲道:「去陪你的三皇子吧。」
「別來煩我!」
鐵背山下大帳,年羹堯推開年富,也不顧大雨滂沱,全身濕透,就怔怔看向西面。
還是沒有打贏……滿人不是已無膽氣了麼?為什麼自己已經用上了全力,卻還是打不垮對面的滿人?為什麼!?老天爺,你到底站在哪一面?
雨水冰涼,年羹堯的心火卻燒得通紅,本就已密佈血絲的雙眼,此時更是一片殷紅。
視線中出現一絲血色,年羹堯還以為是臉上的血跡,揮手去抹,不僅沒抹掉,血絲卻擴散為濃濃血痕,他使勁眨眼,可那血色在他閉眼時還清晰可見。
「該死!不要……不要這時候……」
年羹堯似有所覺,僵著臉頰嘀咕著,再要抹臉,可手臂伸到一半,卻隨著身體頹然軟下,整個人直直仆倒。
「萬歲!」
「陛下!」
「父皇!」
驚呼聲響起,年羹堯卻已知覺全無。
春雨普降,不僅給遼東帶去了生氣,還帶去了無盡的死亡。
五月十一日,當薩爾滸城的血戰因春雨而沉寂時,連山關東南草河堡外,大隊頂著小斗笠,穿著灰藍短褂,腳蹬草鞋的兵丁正頂著細密小雨向北開進。這些兵丁有端著火槍的,有背著弓箭的,還有扛著長矛的,裝備紛雜,行軍隊列也凌亂不堪。
掃視這支綿延十多里的長長隊列,大燕三皇子年斌喜憂交加。喜的是父皇和二哥在薩爾滸始終沒有進展,自己這支朝鮮軍很有可能先進盛京。憂的是韓再興的紅衣已逼近遼陽,萬一紅衣要對他不利,他麾下的朝鮮軍雖有六萬之眾,真正頂事的不過是五千火器軍,在紅衣面前不過是土雞瓦狗。
至於滿人,先不說滿人已是喪家犬,鄂爾泰糾結起來的精悍敢戰之軍必定全壓到了薩爾滸城,否則絕不可能將父皇的三萬大軍擋住,在他之前,怎可能還有能戰的滿人大軍……
「朝鮮、海參威,都是我一手經營出來的,甚至連二哥你的朝鮮妃子,都是我幫著討的,你就一直領軍而已,憑什麼以為自己必定會壓在我頭上?」
這個念頭如毒蛇一般,跟往日一樣,又悄然鑽入年斌心間,想到自己有左未生支持,父親身邊還有左未生的兒子,自己的密友左志彥幫村,年斌微微笑了。
「加快速度!直入盛京城,絕了滿人根!」
年斌揚聲呼喝著,部下們轟然應諾。
這一聲喝連綿許久,一直沒有停歇,年斌和眾將還以為是兵丁情緒高漲,正呵呵微笑時,笑容驟然僵住。
急呼、哀呼、慘呼,混雜在一起,自前方數里陣陣傳過來。
「@¥¥%%%思密達——!」
「滿##¥%思密達——!」
饒是精通鮮語的年斌,聽了老半天才猛然驚醒,滿州人伏擊!
年斌魂飛魄散,怎麼可能?這不是在下雨麼!?
連山關外,武衛軍前翼總統阿桂策馬急進,雨水刷在臉頰上,將他那過於年輕的稚氣洗脫,就只剩下一層堅如金石的氣息。
「忘了我們滿州人的勇武麼!?不止紅衣能在雨天打仗,我們滿州人也能!」
他揮著馬鞭高聲呼喊,馬鞭前方,是數路步騎潮湧而出,正狠狠撞入朝鮮兵的行軍隊列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