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第十二卷 一氣貫經緯,東西引頸鳴 第九百四十四章 仁義當先,各方齊動員
    四月十九日,大名府城下,一輛馬車由八名騎手護衛,出現在南城崇禮門下。跨越護城河的大石橋已被層層拒馬阻絕,就留出人行通道,可見到這馬車和騎手,守橋的兵丁忙不迭地挪開拒馬。

    騎手身著明黃馬甲,馬車更招展著明黃令旗,民人粗看還以為是官老爺,可再看馬甲上繡著「遞」字,馬車令旗上是「順風」二字,才明白這是急遞。

    急遞業這些年在南北蓬勃發展,除了團結拳和民間賊匪之流,只要是在南北官府控制之下的地域,便是戰時都能通行無阻,無人為難,最多不過被盤查下有無違禁品而已。原因也簡單,急遞跟鏢局不一樣,主要為民人送信和小件貨物,不分什麼立場,就如醫院收治傷病不分南北,本著與人方便也是與己方便,滿清官府也都不視急遞為敵。

    相比北方的急遞,南面的急遞更是橫行無阻,畢竟人家已發展多年,財大氣粗,規矩森嚴,信譽卓著。而這順風急遞就更招人眼球了,不僅是急遞業鼻祖,其明黃標誌色在北面更是大大違制,可當年英華與滿清暗戰江南,順風急遞承擔起雙方的非正式溝通渠道後,滿清也只能捏著鼻子認了。

    來的不僅是順風急遞,還是一整隊人馬,兵丁放行時還暗道,不知是送什麼貴重貨物來了。

    馬車所載確非一般,卻不是東西,而是人,一位少了一條胳膊的老者,順風急遞北方區總執事劉弘。

    十多年前,英華與滿清暗戰江南,就是這獨臂孤膽的劉弘以信使身份直入蘇州,從年羹堯和李衛手中撬開了工商口子,更成了滿清官府沿路護送的尊貴使者,而後行於北方的黃馬甲都是他的手下。大名就在南北傳開了。當年的精壯漢子,已成鬢髮花白的半老頭子,可一身氣質更為洗練,如磐石一般無人可撼。

    馬車在崇禮門甕城裡停下。接受守城兵丁檢查,這檢查也只是過個形式,帶隊千總見是聲名遠揚的「獨臂戴宗」,和善地打著招呼,隨口道:「是什麼要緊事,要勞動劉執事親自出馬啊?」

    劉弘道:「是給你們高大帥的信。」

    千總搖頭道:「大帥和少帥都不在……」

    他猶豫了一下,再道:「這也不是什麼軍情機密。前日少帥和大帥就帶著西山大營的兵北上了,好像是退到了順德府。現在城中作主的就是知府,不過這知府老爺……不太好說話,劉執事要辦的事恐怕難成。」

    幾句話不僅通報了高起父子和西山大營殘部的動向,還提醒劉弘,大清的知府老爺還控制著大名府,如果劉弘是來勸降的,多半成不了。這千總的傾向在話中已表露得很清楚了。

    英華北伐軍勢驟止,但紅衣在河南已到新鄉,在山東已到臨清。大名府夾在中間,已無可守之勢,高起父子不得不北退順德,大名知府能靠個人手腕維持住局面,冰層之下的人心卻已開始潰散。

    劉弘呵呵一笑:「總爺誤會了,我們順風急遞只送信,不管南北事。」

    千總臉上閃過遺憾之色,卻聽劉弘再道:「我帶了兩封信,高大帥的送不到,還有另一封。唔……委託人很討厭,都沒寫明白收信人,只說給……」

    在千總變幻不定的臉色中,劉弘道出了三個字:「光復會。」

    光復會不是才有的,前幾年南北事務總署就通過各方面渠道滲透到了北方綠營中,以各類隱秘會黨吸納綠營中心向英華的積極分子。光復會是發展最快的一個會黨,漸漸擴散到各省綠營。英華在河南、山東和山西一路高歌猛進,不少州縣都是光復會推動當地綠營配合獻城的。

    但因為滿清搞了棟樑論和漢軍綠旗制,而英華又以討滿令威逼所有滿人,滿人跟旗人混在一起,綠營中層以上軍將都入了旗,因此光復會只能影響到基層軍官和一般兵丁。

    劉弘提光復會是為何,千總自有理解,極短時間裡,他就完成了不足為外人道的心理轉折,綻放笑顏埋怨道:「劉執事還說不管南北事,你們順風急遞竟然也入了同盟會。」

    光復會因擴散太雜,不僅英華南北事務總署已不能直接控制,尚俊的天地會都沒辦法一一掌握,基本成了自發自治的組織,再紛紛自主搭線,跟英華在北方的商會、善會等組織聯繫上,就成了同盟會的一類成員。

    千總決然點頭道:「河南三標被少帥留在了大名府,炮營裡有光復會,劉執事可容小的帶路?」

    一個騎牆派就這麼抓著了機會,不過這麼一來,尚總舵主的委託就更有把握了,劉弘這般想著,微微頜首。

    城中兵營某處偏僻營房內,河南督標炮營管帶,游擊向文急步而入,朝身後部下施了眼色,營房四周就被嚴密遮護起來。

    接劉弘的信時,向文的手都有些發抖,他已意識到,這是命運轉折點。

    綠營中的炮兵部隊是滋生光復會這類會黨的溫床,多年南北對峙,滿清在火炮裝備數量和覆蓋面上也有很大增長,儘管對綠營猜忌更甚,綠營中的標營承擔起了城市和關隘的守備任務,也不得不必須裝備相當數目的火炮。

    在這個時代,炮兵就是高科技兵種,不識字不懂算術之人是當不了炮兵的,而會識字懂算術,就有了接受英華思想的基礎。這些半知識分子又沒讀書人的出路,沒受過清儒的入骨洗禮,如一張白紙,不,如一團海綿,如饑似渴地吸收著南面的新思想,嚮往英華之心比他人更烈。

    看完信,向文原本昂揚的臉色黯淡下來,有些躊躇地道:「這信……不是尚總舵主的,是以同盟會名義發的。」

    劉弘點頭道:「此事尚總舵主不好出面,同盟會來擔更合適。」

    向文歎道:「既不是南面朝廷願辦的事,我們去辦,合適嗎?」

    劉弘笑道:「向游擊,你們是想領獻城之功?」

    向文沒說話,就微微點頭。在他看來,這一功才是實在的,而信上所說的事,連天地會總舵主都不好自官面出手。還不知是個多深的坑,他怎麼敢把前程押過去?

    劉弘表情未變,繼續淡淡笑著道:「紅衣還在乎這點獻城之功麼?從山東山西到河南,獻城者芸芸,你們不獻,自有他人獻。」

    向文一呆,劉弘接著道:「獻城是還在以清人自居。若是在獻城前就能舉英華之義,不就是先入了英華麼?」

    向文呼吸有些急促了,他喃喃道:「可同盟會只是民人,南面朝廷會認這功嗎?」

    劉弘搖頭道:「向游擊,不,向會長,你還是沒明白我英華大義麼?民心所向,君莫能逆。就連那討滿令,都是以兩院所代的民心為底,民人認。朝廷會不認?陛下會不認?其中是有一些關節,我都看不明白,不過救同胞於水火這事,只會有功,哪能有罪?」

    左右的光復會成員都意動了,目光殷殷地投了過來,向文還在權衡,劉弘再道:「我們順風急遞受托聯絡同盟會各方,仁義當先,這委託都是義務而為。這些話也是我肺腑所言。不管向會長有何決定,我就只求回信交差即可。這封信也不止送給你們光復會,還會送給同盟會其他人……」

    聽到自己不是這封信的唯一接收人,向文心中最後一絲顧慮被搶功之心轟然壓垮,他毅然點頭道:「這事……我們辦了!」

    劉弘此言可不是虛的,就在他入大名府與向文會面的時候。正有數十黃馬甲快騎分持這封信,向成安、永年、邯鄲等縣飛馳而去,接受者不僅有綠營光復會,還有地方商代甚至滿清官員。

    不僅有黃馬甲,還有其他急遞行的紫馬甲、藍馬甲、綠馬甲,以磁州縣城為中心,方圓數百里內,地方各色勢力都紛紛接到類似的信件,號召他們響應同盟會的倡議,拯救正陷入絕境的同胞。

    行動的不止是急遞,還有形形色色屬於同盟會的組織也正向磁州縣城靠攏,四月二十日,磁州縣城東面四十來里的臨漳縣,滿清臨漳知縣面對一群穿著青色醫士長袍的男女,一臉正在油鍋中煎熬的痛苦之色。

    「磁州正有數萬百姓受難,傷病者不知幾許,我們要去磁州!」

    「那裡還有數萬賊匪和官兵,哦,韃兵,先生們這一去就性命難保啊!本縣還有不少傷病百姓等著先生們救呢。」

    「先急後緩,磁州近在咫尺,我們豈能置若罔聞!」

    這些來自英華江南醫士會的醫生們大義凜然,就想去磁州,他們已接到同盟會的消息,決意盡自己的一份力。臨漳知縣尤平志苦口婆心,力勸他們留下。他這個漢軍綠旗人,光獻城還不足免罪,還想攀著這些醫生的關係再掙些口碑。

    「縣尊既擔心我們的安危,就把縣中鄉勇組織起來,護送我們去吧。」

    探明了尤知縣的心意,一個年輕醫士笑著提了建議,讓尤知縣臉肉一僵,組織鄉勇去磁州,只是護送這些醫生?怕就是去救磁州被圍的民人吧?這般鬧著,其實就在這等他呢。

    尤平志抹著額頭的汗道:「下官只求守住本縣,待天朝大軍來到,免了一場殺孽,磁州的百姓……呃,天朝的紅衣不都還沒去麼,又怎麼用得上我們。」

    年輕醫士姓趙名學敏,是葉重樓的學生,他沉聲道:「北伐大軍為何止步?是因為直隸百姓受滿清蠱惑,正在自相殘殺!」

    這一點尤平志也心有所感,團結拳在他這裡也曾冒過苗頭,是他軟硬兼施打壓下去了。

    「磁州也是一樣,都是同胞相殘!直隸**不分,紅衣北上是何等威勢?洪流席捲,傾巢而覆,不知要株連多少無辜。陛下仁心,希望北人自起,敵我之勢分明,如此大軍才好繼續北上,避免更多無謂殺伐。」

    趙學敏看住尤平遠,眼中光彩攝人:「磁州的百姓,是心向我英華的同胞!他們正被韃子兵和賊匪圍攻,眼見數萬生靈塗炭。於此時節,誰是敵,誰是我,挺身而出,天下人都看得清,尤知縣,你既已下決心南投,為何不願再向前一步!?」

    尤平志已汗如雨下,訥訥道:「可、可那是數萬賊匪和韃兵,本縣這點鄉勇能濟何事?」

    趙學敏的笑容自信滿滿:「又豈是靠縣尊和臨漳一縣之力,我們同盟會各方都已朝那裡去了,去得遲了,就沒位置了。」

    「太爺!」

    「縣尊!」

    縣裡的練總,縣衙的班頭們已聽得熱血澎湃,齊聲催促著。

    尤平志歎道:「這般大仁義,竟非朝廷之力,而是民人自起,亙古難見啊……」

    他猛然頓足道:「若是今日不往,他日要悔終生!好,一併去罷!」

    一匹匹紅布搬出布行貨倉,裁作一條條紅巾,臨漳縣不僅上千鄉勇臂纏紅巾,商會組織的近千丁壯也紮著紅頭巾來了。紅巾之潮簇擁著青色醫袍,朝西面的磁州滾滾開進。

    幾乎同時,磁州北面的軍營裡,幾個軍將正厲聲叱喝著一個被五花大綁的書生。

    「把你下了油鍋,看你悔不悔今日跑這一趟!」

    「還來當說客,以為是蘇秦張儀呢?一張嘴皮就能說反我們,讀書讀傻了吧!」

    「別囉嗦了,送他上路吧!」

    那書生不過三十來歲,博冠寬袍,一臉雲淡風輕,聽軍將喝著將自己下油鍋,還哈哈大笑起來。

    「我嵇璜可不敢自比蘇秦張儀,祖輩嵇康風采在前,便是油鍋,也只作等閒……」

    他還吞著唾沫道:「嵇某從未吃過人肉,更沒吃過自己的肉,幾位是不是先煎我一腿,讓我嘗嘗是個什麼味?」

    軍將們一怔,見過不怕死的人,沒見過不怕死的變態,而這傢伙嘴裡提到的祖輩嵇康,似乎是個了不得的大人物。

    「嵇康?竹林七賢啊!」

    「廣陵絕響之嵇康……」

    帳中的文吏們趕緊出聲解釋,實際是為這個書生求情。這南面書生直闖軍營,來勸這股河南綠營倒戈反正,拯救磁州百姓。可主事軍將全是漢軍綠旗人,自覺已不容於英華,更不可能被一南蠻窮酸說降,就當是打發耗子一般,要隨手處置了他。

    卻沒想到,這書生一發癲,竟是氣度不凡,古風盎然,還以嵇康後人自居。

    嵇璜在地上撒潑打滾道:「來來來!速煎我!呃,先等等,等我作下絕命詩,晉時有廣陵絕響,英時有我嵇璜絕筆,不負先人矣!」

    眾軍將一怔,這到底是瘋子,還是狂人?再想到文吏所言的嵇康,心中略略忐忑,難道真有大來頭?

    從地上扶起來,試探著一問,嵇璜昂首挺胸,目光似乎能焚透軍帳:「嵇某平生不做官!可嵇某背後有千千萬萬兄弟,殺了我一個,自有後來人!」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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