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第三天,李肆終於作出了決定,茹喜還必須留著,但不能讓她穩握滿清權柄,待時機成熟時,自己要她垮台,就能應聲而塌。為此就必須將弘歷、恂親王,乃至岳鍾琪那股殘軍的價值充分挖掘出來,這一套方案就鋪得有些大了。
正要將決議傳達給相關人等,讓通事館、政事堂和翰林院攜手擬定方案細則,忽然聽到行宮外一陣喧囂。
「陛下!韃清認輸了!」
隨侍急急奔進來,手裡還捏著一份《中流》,李肆眼角直跳,心中生起不妙之感。
粗粗一覽,李肆嘿聲冷笑,將自己嘔心瀝血兩天擬出來的方案刷刷撕碎。
茹喜……慈淳太后……好心計!
《中流》報道了月前北京城裡的宮廷劇變,乾隆被廢,恂親王被拘,太后登位,新帝即將繼承大寶。這些事件倒是沒什麼出奇,只是證實了民間傳言而已。
令人震驚的是,《中流》宣稱通過新任乾清宮總管太監李蓮英的管道,獲知了若干秘聞。乾隆皇帝為何被廢?因為他提出了《英清和平協定修繕案》,要增三十二項條款,賠款割地,開放通商,以求大英止戈息兵。
恂親王堅決反對,甚至不惜兵諫,淳太妃不得不出面干預,但紛爭已難調和,淳太妃只好登位太后,親掌權柄。乾隆皇帝告病退位,恂親王為消大英之怒,攬下西安行刺案之責,自縛去大英病養。
淳太妃,不,現在已是慈淳太后,為保大清江山,對乾隆皇帝所提的條款雖有不滿,卻不敢全部收回,現在就等大英聖道皇帝表態,聖道只需點個頭,南北就能免去血火之災,至少十萬生靈由此得救,百萬人不必顛沛流離。
這番顛倒黑白,邏輯不通的說辭,明顯是茹喜通過《中流》洗白自己,同時將滿清的和議姿態公告天下,逼迫李肆首肯。
李肆不僅惱這茹喜的「逼和絕殺」,也在惱《中流》居然甘為茹喜充當喉舌,本要遷怒那白小山,再想到《中流》背後就是潮汕財團,而潮汕財團跟晉商關係緊密,二者就是通過茹喜勾搭到一起的,這幾乎就是英華資本殖民北方的縮影,怒意消去,就剩下一肚子無奈。
隨侍自不清楚這麼一篇大文章,見皇帝龍顏不悅,很是疑惑。滿清認輸,五體投地,不是很好麼?皇帝自己不也說了,現在不是北伐的時候。
見隨侍不解,李肆也忽然一個激靈,茹喜這一招也是置於死地而後生,她穩住了朝堂,卻未必能穩住滿清一國的人心,那麼下一步她會做什麼?嚴格說起來,不還是他手裡的刀麼?
想通了關節,李肆展顏道:「朕只是擔心那妖婆能不能穩住滿清。」
如李肆所料,此時北京城裡亂相頻顯。早前太后登位,三里屯之亂,就已撼動人心,這一期《中流》刊出,更是舉國嘩然。
「絕不接受三十二條!簽了此約,大清旦夕即亡!便是苟延殘喘,道統也將淪喪!」
「賠款割地已掃盡我大清顏面,還要全面通商,放猛獅入國,禮教仁義何存!?」
「我等食君祿,沐皇恩,適逢國難當頭,正是我輩盡忠之日!諸位,我們該行動起來!」
「上書!公車上書!」
「去宮門叩閽!求皇上親政,求恂親王掛帥,與南蠻決一生死!」
「大清只要人人齊心,南蠻縱有百萬妖魔,也要在這浩然正氣下煙消雲散!」
京城一傢俬塾裡,一群十多歲的少年書生們滿面漲紅地鼓噪著,塾師們還想安撫,可再看看書案上的報紙,列出的英清和平協定三十二項增訂條款,條條都如刀劍一般剮著他們的心口,也不由熱血沸騰。
「也罷!為師領你們去!」
夫子們帶著學生浩浩蕩蕩出了門,大門牌匾上正寫著「生雲精舍」四字。
一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書生正朝私塾而來,隊列裡有人招呼:「曉嵐,去叩閽!」
那少年趕緊進了隊列,一甩辮子,堅定地道:「該當如此!國家有難,只有我們能挽天傾!」
三月四日,紀曉嵐所在的這一路人馬僅僅只是洪流中的潺潺溪水,上百傢俬塾的數千學子,連帶國子監的上千學子,群聚於午門前,而他們一路又捲起了無數民眾,足足兩三萬人在午門前吶喊。
「太后,不止北京城在鬧,鄂爾奇和劉統勳,還有各省巡撫報說,各地學子都上了街,聲討報上所列的三十二條……」
乾清宮側殿,茹喜面色陰沉地聽著軍機大臣們的匯報,借《中流》放出消息,逼和聖道,她也作好了輿論鼓噪的心理準備。可沒想到,洶洶而來的不是滿人,不是地方官員,卻是國中的讀書人,還都是漢人。
「大清又不是他們的天下,還真當自己是主子了!?」
茹喜惱怒地拍著桌子,若是換個時節,這番景象還算是「人心在己」,可放在眼下,卻是攔路的頑石,份外惹人憎厭。
「他們憑什麼鼓噪!?背後到底是哪些人唆使?都給哀家查清了!慶復,還愣著幹嘛,不趕緊把那些人趕走!給京城和各地督撫發下嚴令,但有群聚鼓噪和議政者,以謀逆論處!」
茹喜尖著嗓子發號施令,正是要緊關頭,如果壓不下這股聲浪,李肆絕不會認她為大清之主。
慶復趕緊去安排了,這邊查弼納在一干軍機的眼色鼓勵下,顫巍巍開了口:「太后,只是一味強壓怕不濟事,奴才等就怕壓下了這些漢人儒生,其他人又跳了出來。」
茹喜冷聲道:「哪些人?他們擔心什麼!?」
她掃視眾人,恨其不爭地道:「最擔心的不是別人,而是你們吧?滿人、旗人,還有諸位漢人重臣,你們擔心簽了這些條款,就失了權柄和大利?」
眾人一陣咳嗽,心說這位新人太后雖然心計深沉,手段狠辣,但在檯面上卻還是個新嫩啊,說話怎麼這麼直接呢?不僅把在場眾人的滿漢根底揭了出來,還更直指人心。
茹喜卻沒理會,逕直道:「這大清江山就是一層皮,下面蓋著的齷齪誰都清楚!就是滿人之利!張廷玉你們別覺聽著難受,滿人要靠漢人治政,就得有幫手,你們這些人也跟滿人一樣,是咱們大清的棟樑!苦了誰都行,苦了棟樑可不行,棟樑倒了,大清這樓也塌了。」
「眼下這南北之勢已經很清楚,南蠻再不可力敵,可南蠻養大了銀錢這頭獅子,未嘗不是我們大清的助力,可以繼續拖下去,坐觀南蠻風雲的助力。」
「大清眼下有釐金,有關稅,都是拜南北商貨來往所賜。哀家提這三十二條,面上是給了南蠻絕大好處,可對大清來說,又未嘗全是害處。就說釐金和省關,還有地方大辦工商,這都是大聚銀錢,長久生利之道。」
「這新生的利是誰的?南蠻會掙一部分,剩下的該誰握著?」
茹喜幾句話,說得在場眾人兩眼放光。大家都是老於國政之人,哪會不懂這些粗淺道理,但茹喜親自說出口,這就意味著她將認可這條路線為大清日後的基本國策。
「讓國家棟樑緊緊握住這些利!只要棟樑不亂,大清就穩如泰山!」
茹喜終於點出了要義,這三十二條是要讓大清全面轉向「南蠻化」,不僅不再維持以往的工商管制,甚至還要鼓勵工商發展。但跟南蠻的利益分配不一樣,大清轉向之後,利益也必須緊緊握在滿人,以及附從滿人的漢人官僚手上,而途逕自然就是通過權力去兌現。
見眾人一臉輕鬆,茹喜微微鬆氣,她不惜揭破大清根底,跟眾人說個透徹,就是要把滿人和漢人官僚綁到一條船上,只要這些人能有所領悟,將朝堂和官府的權力跟工商之利綁在一起,一同逐利,不僅大清還能繼續穩下去,自己的根基也能綿延長久。
接著她再臉色一冷:「哀家剛才的意思,你們可以跟朝堂和地方透風,大家心知肚明就好。既明瞭這格局,那些傻頭傻腦的讀書人,就不容他們再繼續破壞未來的大好局面!不止是他們,還有那些想混水摸魚的勢力,也都下力氣,好好清掃一遍!」
眾人齊聲應和,查弼納的聲音尤為響亮。
整個三月上旬,滿清反對「三十二條」之勢沸沸揚揚,已成星火燎原之勢,北方絕大多數讀書人都捲了進來,還鼓噪起無數「忠義」民人。罷工罷市,遊街請願,煞是熱鬧。
地方官僚也因「三十二條」而心中不安,不知自身何處,更不知權力中樞還會有什麼波折,對此洶洶人心之潮都不敢下力鎮壓,而只是勉強勸撫。甚至還有不少官員明暗兩面,對這聲潮推波助瀾。
可先是慶復在北京城下了重手,拘了上千人,革了數百學子的功名,更殺傷上百人。步軍營密佈整個京城街道,街上凡有超過三人駐足相談者均要查問,茶館、學堂裡也貼滿「勿論國事」的告示。
接著「棟樑論」通過各種渠道傳達下來,邸報也將其粉飾為「無穩不成國」的國策,地方官僚也醒悟過來,紛紛有了動作。不過幾日間,軟硬兼施,就將這股聲討風潮給壓了下來。
三月十二日,三里屯大英總領館裡,陳潤又與慶復相對而坐,陳潤臉上帶著洞徹一切的微微笑意,讓慶復又生惶恐之心。太后帶著他們使足全力,才走到這一步,若是聖道依舊鐵了心腸要動手,那只能怪老天無眼了。
陳潤臉上在笑,心中卻在歎。果如皇帝所料,這茹喜當真是妖孽,理順了滿清苟延殘喘的思路,還真是逼和了英華。
不過……也就是這一次而已,皇帝借西安行刺案將南北大勢攪和到這般地步,已經收穫太多,皇帝來信裡的惱怒之意,陳潤將之歸結為皇帝對自己沒能掌握住所有進程和每個細節的沮喪,實質上是一種貪心。可天底下,也只有皇帝配得起這樣的貪心,話又說回來,皇帝似乎有些難以克制自己的**了……
慶復的慶咳聲拉回了走神的思緒,陳潤歉意地一笑,開口道:「陛下已允我全權負責南北事務,你們所列的條款,還需要作一些更改……」
慶復差點癱軟在椅子上,聖道點頭了!大清安全了!至於修改條款這些細節,既然大局定了,也就沒什麼好計較的。
恭恭敬敬聽完陳潤對各項條款的意見,慶復覺得少了什麼,趕緊問道:「關於新皇年號之事……」
陳潤也哦了一聲,似乎才想起這事,取出一張紙遞給慶復:「照這上面的辦就好。」
慶復一看,咦,怎麼不止一個?
嘉慶、道光、咸豐、同治、宣統、康德……
是讓太后在這些年號裡選一個?
見慶復疑惑,陳潤悠悠道:「挨著順序來,我們陛下說了,就這麼多,用了一個是一個,什麼時候用到頭了,那就……你懂的。」
慶復心驚膽戰地閉眼,他似乎懂,似乎又不懂。不過接著他又鬆了口氣,既然還有這麼多個,那說明聖道還真沒有滅掉大清的心思,這可是大喜事,得好好跟太后說說。
聖道二十年三月十五日,滿清新皇弘訢即位,因年方九歲,由慈淳和慈寧兩太后垂簾聽政,新皇年號為嘉慶,寓意為四方共賀,大清永續,而民間則戲言,這是南北都高興,聖道和慈淳都高興,能不打仗,所有人都高興,這新皇就是祥瑞啊。
居延堡,踏上曾經血跡斑斑的城牆,李肆鏗鏘拔劍,再鐺的一聲駐在地上,濺起點點火星。
「朕不高興!」
城牆下是一片赤潮,似乎無邊無際開,那是上萬官兵聚在城下,聆聽皇帝的聲音。
「朕不高興……」
李肆朗聲重複著,眼裡正噴著怒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