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是深夜,也許是元宵前後鬧騰得太厲害,元月下旬,夜幕下的西安異常安靜。但這難得的安靜很快被打破了,細碎腳步聲如潮,浸向西安城內外各個角落。
一處庭院的大門前,兩根豬蹄翻滾著出現,被守門的兩條狗撲住,狗兒歡歡喜喜啃了幾口,便嗚咽著倒地,接著一群黑衣人從夜色中撲出,越門翻牆而入,沒帶起一點雜響。
院內一個巡夜的家僕打著呵欠正在巡視,黑衣們貼在牆角里,就像是再融回了夜色中,絕難用肉眼分辨。
那家僕轉了一圈,正要回院內,一個黑影自他身後暴長而起,雙手一套,一根閃著寒光的鋼絲勒住了家僕脖頸,家僕張嘴欲呼,卻發不出半點聲音,徒勞地掙扎了片刻,頹然軟倒。
黑影學了聲梟叫,院牆剝出一排人影,如無聲罡風,撲向院內的廂房。
靠在廂房牆下,一個黑影探頭,下意識地用根管子戳窗紙,卻發出嘎吱的刺耳響聲,驚得人汗毛起立,原本沉寂的廂房也有了聲響。
「巴嘎!」黑影牙痛似的低罵一聲「怎麼都是玻璃了」,再朝另一側的黑影比劃著拳頭的手勢。
那邊幾個黑影轉到門前,相互點頭,一人取下背上大椎式樣的武器,狠狠朝門上一砸,房門應聲而裂。另一人則默契地點燃手上一枚物事,揚手拋進了屋裡。
所有黑影見著那東西進了屋子,都轉身低頭,轟的一聲悶響,幾乎閃瞎人眼的眩目光暈在廂房裡綻開,就聽屋裡多人惶然驚呼,掀桌子翻椅子之聲不絕。
黑影一擁而入,「抱頭蹲地!特警辦案!」的呼喝聲迴盪在庭院每處角落。
將一群兩眼紅腫,流淚不止的人犯拘押在一起,領頭的黑衣人在表單上「青龍幫」一項處用紅鉛筆畫了一個勾。
這一夜,類似的情形在西安城內外不絕上演,書院、佛寺、道觀、清真寺,大戶人家的莊園乃至土地廟等破敗之處,處處都有,區別只在於過程和手段。
第二天,西安全城大嘩,官府貼出告示,宣稱破獲多起密謀刺殺皇帝案,密謀者有黑幫人士,有邪教分子,有舊清官吏。官府表示,這是一起有組織有預謀的反亂大串聯,還有不少漏網之魚潛藏在城中,官府有決心,有能力查出背後主謀,同時鼓勵民人提報嫌疑,互查互防。大都護府則表示,區區跳樑小丑,絕逃不過大英的恢恢法網和官府的鐵拳打擊,這些事件絕不會動搖大英人心,更不足以讓皇帝陛下更改西安行程。
馬家宅院裡,馬千里掃視參加聚會的人員,暗自鬆了口氣,沒人被捕,看來官府還沒摸到自己,只是有所懷疑,正在盲目地清掃懷疑對象,倒霉的都是西安本地混江湖的魚蝦之輩,以及一些老跟官府過不起的腐儒和教派中人。
「不能再等了,我已得了消息,兩日後,也就是二十二日,狗皇帝會輕車簡從去華清池,那時就是我們的機會。」
妹妹馬千悅帶來的這消息並不確定,但風聲這麼緊,再不行動,官府遲早會掃到自己這幫人身上,馬千里絕對賭了。
「你們就在城中起事,擾亂大都護府的視線,拖得他們難以照應狗皇帝,城外的事自有他人負責!」
馬千里給眾人打著氣,手下此時也沒了退路,只能硬著頭皮,麻起膽子朝前走了。
安排好了城中事,馬千悅問:「城外會怎麼行動?小妹可以爭取跟著洛參娘出行,給大哥傳出更準確的消息。」
馬千里猶豫了一下,搖頭道:「便是要你隨行,你也別去了,太危險。」
馬千悅欲言又止,沒有繼續爭下去。
元月二十一,太極殿前,一群霓裳麗影正翩翩起舞,但她們都只是背景。麗影分開,一個少女如出水芙蓉,赫然現身,樂聲一變,浸著濃濃西域風情的絃琴錚錚彈動,穿著清涼無比的少女如迎風細柳,腰臂更柔如蛇身,將一股股沁人肺腑的奇異媚意推入心胸。
李肆看得目不轉睛,隨口問道:「這就是你找到的西域舞孃?」
身邊洛參娘仔細品著李肆的表情,應道:「是啊,就奴所見,這姑娘的西域胡人舞無人能及,奴真是撿到寶了。念著陛下想看正宗的胡人舞,這才讓她來太極殿獻舞……」
她暗暗咬了咬牙,繼續道:「還有些特別的舞姿,不好入外人眼,奴跳不好,卻能教這姑娘跳,陛下若是有心……」
此時正到那舞孃如鳳蝶一般大回轉之時,舞裙飄飛,露出翠色長褲,勾勒出少女長腿曲線,引得左右觀眾拍掌叫好,也不知這些沾了皇帝的光,大飽眼福的隨侍官員、禁衛和侍衛親軍官兵們是為舞姿叫好,還是為長腿叫好。
李肆也鼓起巴掌叫好,參娘的話沒於喧鬧中,待李肆再問時,參娘卻不敢再說了。
獻舞完畢,參娘帶著藝坊眾人退下,跟李肆四目相對,見他眼中除了既有的溫柔,又似乎多了一絲遺憾。
看著空蕩蕩的太極殿前,李肆再問:「就是那姑娘麼?」
身邊已換作於漢翼,他恭聲答道:「甘守捉特別交代過,就是她。」
李肆感慨道:「每個人都有所求,都背負著使命,只是並不自知,那所求,那使命是不是自己所能承受的。」
接著他的語氣換作自嘲:「連朕也不能例外啊……」
於漢翼只當沒聽到皇帝的富貴感慨,問道:「灞陵之行,陛下怎麼安排?」
李肆沉吟片刻,搖頭道:「就按你們的提案辦,不過……參娘就別去了,不不,也不必再招她來。」
不理會有些愕然的於漢翼,李肆歎道:「朕是憐她,但朕終究不是唐明皇,她也不是楊玉環。」
人總是得隴望蜀的,參娘得不到後園之位,卻有了獻人固寵之心,自己也一樣啊。
李肆暗下決心,不能再沉迷於參娘的風情了,到離開西安之前,再不召她入宮。嗯……最多離開西安前再召一次吧,免得她疑神疑鬼,就這樣,我不是沉迷,我不是縱情聲色。
見皇帝目光變幻,似有掙扎,於漢翼乖乖退下了。
元月二十二,西安城東,一行車馬向灞陵行去,旗號只是「飛天藝坊」,車隊綿延近裡,不僅有黑衣警差護衛,還能見到黑紅相間的侍衛親軍,在官道上揚起沖天沙塵。
車隊不僅護衛森嚴,對周圍官道周圍的巡查也格外嚴苛,車隊前後左右都有禁軍游騎遮護,兩側的游騎連一里外的田野荒地也不放過。
十時左右,車隊行程過半,駐紮著勝捷軍三萬紅衣的灞陵大營遙遙在望,異變驟生,自道路一側三四十丈外的山坡上射出幾道白煙,直擊車隊中幾輛裝飾豪華的馬車。
白煙剛射出時,煙線還拉得筆直,但飛不到一半,就歪來扭去,偏離了原本的方向。一道白煙在離車隊十來丈外就墜落在地,一團橘黃焰光轟然炸響。緊接著那幾道白煙在空中或是道路一側接連炸開,只有一道射到了官道上,在護衛騎兵的隊列中炸開。
馬嘶人呼,車隊瞬間潰亂。
但潰亂僅僅持續了片刻,經歷過大戰的侍衛親軍們呼喝著禁軍和警差各守崗位,秩序很快恢復了,同時還分出一隊輕騎,直奔白煙射出的方向。
他們已經晚了,爆炸剛剛發生後不到十秒,外圍巡查的騎兵就策馬衝了過去,等官道上的騎兵趕來時,一群便裝漢子已被巡查騎兵圍住。這些漢子雖在道旁藏了馬,也及時上了馬,但馬速終究沒提起來,被騎兵們殺傷了好幾人,截斷了退路。
「你們上當了……聖道偽帝必死!」
對方的頭領淒厲地笑著,舉起火銃,準備頑抗到底,一陣短銃的轟擊聲響起,騎兵們可不止有馬刀一樣武器。
槍聲似乎是信號,就在騎兵們圍殲這股刺客時,官道上迎面撞來一輛馬車,拉車的雙馬車架前還伸出一塊厚木板,擋住了奔馬的身軀。
「開槍!」
警差、禁衛和侍衛親軍以排槍轟擊,卻只轟得車前的木板碎屑飛濺,馬車來勢一點也沒見緩。
「退後!用馬車擋住!」
車隊護衛指揮生出強烈的不安,指揮著其他馬車後退,空出兩輛馬車擋在了道路前方。
嘩啦一陣響動,馬車相撞,馬兒痛苦地嘶鳴,下一刻,地面似乎跳了一下,接著才聽到幾乎能壓碎耳膜的巨響,猛烈的氣流裹著煙塵碎木衝擊而來,數十丈內,連人帶馬加上馬車全被掀翻在地。
「炮!重炮!」
「灞陵大營反了麼!?這絕對是百斤飛天巨炮的轟擊!」
「根本不止……」
沒被爆炸波及的護衛們心弦劇震,真是軍隊反了?
「扯蛋,不過是馬車上的火藥!」
護衛指揮只是個年輕的都尉,鐵青著臉,咬牙切齒地道。
「這就是他們的底牌?夠狠!」
儘管行前禁衛署就有告誡,都尉依舊心悸不已,皇帝要真在車隊裡,後果就不堪設想了。
「速速回報於署長,敵人咬餌了!」
都尉吩咐著部下,再看看血肉橫飛,一片凌亂的現場,人人臉色蒼白,心中也是淒然。自己這支車隊也是餌,不過能吊上刺客的底牌,已是賺足了。
飛天藝坊的姑娘們都綴在車隊最後面,乘坐的是不起眼的侍從馬車,見這地獄般的慘狀,個個都打著哆嗦,花容失色。
「是什麼人,對皇帝有這麼大的仇恨?」
「除了韃子還有誰?」
「什麼韃子有這膽量,真是想不通啊。」
姑娘們也絮絮議論著,這些如花似玉,生長在安寧時光下的嬌女們,對南北相爭之勢顯然沒什麼感受。
就在車隊清理現場時,接近兩里外的山坡上,一行人收了望遠鏡,悄然上了馬,朝東南急奔而去。
繞了好幾個大圈子,奔出近百里路,才進到一處不起眼的農莊裡,一個少女迎出來,正是馬千悅,她心緒不定地問:「大哥,事情辦得如何?」
馬千里下了馬,揉揉快磨爛了皮的大腿內側,搖頭道:「不清楚,只能作到這一步了,等回了商州再聽消息。」
部下卻興奮地道:「狗皇帝肯定死了!六發蛟龍出海加上五百斤火藥,還能有活人!?」
馬千里招呼道:「咱們馬上走!灞陵大營的紅衣肯定要傾巢而出,封了退路,遲了咱們就走不脫了,妹妹,上車吧。」
馬千里雖有決絕之志,卻不是一心求死,辦事的人只是馬家蓄養的死士,他自已安排好了後路,還特意囑咐妹妹先到這裡匯合,跟自己一同離開。
馬千悅卻沒動,她看了看兄長,目光裡滿是歉意,然後一步步後退,馬千里的面頰隨著妹妹的腳步,也一分分發青,一層層變僵。
「馬——千——悅!你竟然出賣……」
「抱頭蹲地!否則格殺勿論!」
馬千里的咆哮被一圈冷喝聲打斷,上百黑衣人端著長短火銃從屋子裡湧了出來,將馬千里這十來人圍了個水洩不通。院子外的腳步聲更如潮水一般密集,顯然還有大批人手圍在外面。
馬千悅尖聲叫道:「別開槍!甘大人答應過我!要留我大哥性命!」
一個面目冷峻的中年黑衣官員說話了,腔調特別怪異:「那得看他自己要不要命!」
馬千里丟下短銃,高舉雙手,眼裡滿是憤懣,他猶自不甘地道:「西安城裡該是亂了吧?」
那中年官員遺憾地搖頭:「亂?在十六處地點抓二百來人,的確有點亂,不過跟前幾夜裡在兩百來處地點抓三千多人相比,根本就算不了什麼。」
馬千里再看看妹妹,淒然笑了:「原來我們的行至早就在你們的眼裡了,馬千悅,你還真是個好妹子,我跟爹爹,跟叔伯們,在九泉下都會記住你的。」
馬千悅抽泣道:「大哥,只有這樣,才能保住我們馬家!不是我要出賣你,是五爺爺和姥爺們要我這麼做的!你總是不聽他們的話,還要帶著家裡的子弟追隨岳鍾琪。我們馬家已經給大清盡了忠,該是想想未來的時候了。」
馬千里哈哈一笑:「家族……果然如此,兩年前家裡人就勸我棄守西安,原來早存了這心思。罷了,就讓我們這些精忠報國的子弟,為你們這些賣國求榮的家人鋪路吧。」
他深呼吸,決然道:「皇帝肯定不在那車隊裡吧,也無所謂了,我馬千里能弄出這番動靜,大清會記得我!馬家……別想安安生生投效南蠻!」
那中年官員嗤笑道:「你?馬家?這事你們可都擺不上檯面。」
馬千里皺眉:「什麼意思?」
中年官員再道:「在牢裡等著看報紙吧,好戲才開場呢……」
馬千里一頭霧水,西安城裡,上到吳崖、劉興純,下到甘鳳池都一頭汗水。
「賊人居然能搞出這麼大的動靜!?」
「這是什麼東西?」
「他們哪來這麼多火藥?」
於漢翼更是鐵青著一張黑臉,這場刺殺未遂本就是計劃中的,可馬千里在刺殺中動用的手段卻非同小可,若是以後皇帝再遇到這些玩意,禁衛署真難保皇帝不掉毛。
「這東西他們稱為蛟龍出海,是賊人在西安城北的禮花作坊裡弄出來的,火藥出自舊清遺棄在城外的一處火藥庫,相應人手都是舊清火藥局的人,漢軍旗人。吳大帥焚了滿城,幾乎殺絕了旗人,這些人一直存著報復之心,不知怎麼跟馬千里搭上了線,搞出了這些東西。」
兩儀殿裡,甘鳳池的匯報讓吳崖有些尷尬,李肆卻沒理會,揮手示意隨侍把東西遞上來。
「泥馬這就是原始的RPG啊,我沒搞出來,卻被韃子搞了出來,還差點用在了我身上。」
李肆端詳著手裡木製裹銅的發射導軌,還有桌子上碎裂的彈片,如此犯著嘀咕。
所謂的「蛟龍出海」,其實就是大號的二踢腳,見識了英華紅衣的飛天炮,說不定還研究過未炸的開花彈,所以才有了這東西。仿製開花彈,再在開花彈尾巴上加一截推進器,以導軌定向,延時引爆,這就是窮人的火炮……
英華佛山製造局裡有這東西的概念設計,但沒誰願意接這項目去開發,因為軍隊現在沒需求。一方面是英華的身管火炮技術成熟,價格便宜,軍中裝備足夠,火力層次也滿足需求。一方面是英華陸地作戰都是壓著別人打,這種靠步兵抽冷子突襲,幾乎沒什麼精確度的傢伙,還找不到用武之地。
所以,李肆這皇帝被差點抽了冷子……
至於馬車上載著幾百斤炸藥行刺,這基本就是李肆前世資本主義帝**的待遇了,就只剩下狙擊手和IED(路邊炸彈)還沒登場。
「挖!深挖!連根拔起!」
讓隨侍記下這事,以後推動佛山製造局從事火箭彈的研究,李肆再品此事,越想越怕,也越想越惱,向劉甘二人下了命令,卻見兩人對視一笑,是有什麼文章?
「陛下,這不是挖的問題,是想栽贓給誰,想讓韃清亂成什麼樣的問題。」
劉興純這麼一說,李肆恍悟。是啊,兇手其實沒什麼好挖的,茹喜、恂親王、岳鍾琪都有份,馬家不過是小棋子。既然清楚這局勢,根本就沒必要去找什麼證據,就看怎麼整治這些人對大英最有利,最能出他李肆的一口惡氣。
鎖定了目標,自然就有證據,人犯就在手上,要什麼證據沒有?
「所以你們之前才亂抓一氣?那麼由頭找到了沒?」
李肆依稀明白前幾日西安大清掃行動的來由,隨口問了一句,他自不必關心細節。
「由頭太多,有邪教,有佛道和清真寺,舊清官吏和腐儒書生,甚至還有意外的收穫,我們抓到了跟舊清官吏有來往的準噶爾人以及羅剎人,準噶爾人是噶爾丹策零派出的細作,羅剎人是跟岳鍾琪有所來往。」
劉興純和甘鳳池此時卻面露苦惱之色,聽到噶爾丹策零和羅剎人,李肆更暗自抽了口涼氣,這是把西安的地下世界全都翻了出來。而兩人的苦惱李肆也很理解,素材太多,都不知該從何處下手了。
「實則虛之,虛則實之,把他們分別攀到茹喜、恂親王和岳鍾琪身上,不,就連乾隆和漢臣派都牽上,讓他們去自相猜忌。」
李肆倒是最擅長處理這種剪不斷理還亂的局面,一鍋燴了就好。
接著他臉色沉冷:「讓灞陵大營動動,給他們製造點壓力。咱們死了十幾人,傷了四十多,韃清必須付出代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