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第十二卷 一氣貫經緯,東西引頸鳴 第八百二十一章 紅紅火火又一年
    看完不列顛報紙關於下議院「詹金斯耳朵事件」的報道,汪由敦幾乎笑岔了氣。真如詹金斯船長所說,他是被西班牙人割了耳朵的,那耳朵還能留到現在?怕早被行刑的西班牙人踢進海裡餵了魚。那耳朵分明就是別人腦袋上的,專門找來造勢。

    洋人的政斗果然是粗糙生澀啊,不過繞著內閣這盤棋打轉,鬥法而不是斗人,還真是另有一番學問,在這一點上,英華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汪由敦發出了謙虛的感慨,但心情卻更好了。通事館的大方針就是遏制不列顛,將其勢力從天竺擠出去。之前蔡新使團去了東洲,任務底限是買浦州,進一步的目標是推動西班牙去禍害不列顛的殖民地,要在不列顛的後院放火。

    現在沒等西班牙被挑唆起來,不列顛人自己就跳腳了,這時機簡直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高興之餘,汪由敦總算對通事館奉為圭旨,但大多數人理解不深的方針有了更深的體會。為什麼要遏制不列顛人?因為這傢伙有衝勁,詹金斯耳朵戰爭的實質是不列顛廣大人民不滿西班牙還霸佔著富庶的加勒比海和美洲,要跟老朽帝國「均貧富」。作為繼荷蘭之後新生的航海強國,這是正常並且必然之舉。

    跟隨汪由敦來到里斯本的還有個考察團,團長米安平是舊地重遊,聞知這個消息,卻長歎道真不是時候,問他為什麼,已任天道院副山長的米安平一番回答,讓汪由敦和公使館外交官對不列顛的真面目又有了更深的瞭解。

    米安平道:「國中已將天道分為真理和實學兩途,真理就是探究天地本源的學問,實學則是真理經世致用之學,前者如力學,後者如觀星定位之學。歐羅巴各國都在探究真理和實學兩面,但有的只勝在真理,有的只勝在實學。獨不列顛人在這兩面都有定鼎之力,如牛頓的力學定律,如不列顛王室學會不斷懸賞求解各類實學問題。」

    「不列顛王室學會在二十年前懸賞解決經度定位問題,據說現在已經有人造出了八分儀和六分儀,能準確測出經度。這一樁課題陛下在天王府時代就已懸賞,到現在也已二十年,但我們的星相儀依舊缺乏真理之說支撐,偏差多靠揣測和經驗修正,還是前幾年看到《不列顛星表》才豁然開朗。可八分六分儀還不夠精準,新的鐘錶法是以月距法為基礎,更准更靈。若是此法真成,大海將是坦途啊。」

    這一連串專業術語聽得汪由敦等人腦子發懵,但即便沒完全理解,也能明白,論航海技術,英華比不列顛還差得遠,而且這個差距還是從學理到實際的技術都全面落後,有如宗師面對學徒,英華才剛剛入了精確天文導航技術的門檻。

    來自工部船務司的官員遺憾地道:「聽說不列顛三十年前就推行了造船文檔存留制,造船法式也由此成了有根之木,可積跬成步。我英華造船雖已得葡西要義,還有自己所長,也在摸索這條路,卻始終未找到靠此路連通衙門、船廠和民間有識之士,聚眾人之智的法度,本來想借此行去不列顛……」

    僅僅只是航海定位和造船,汪由敦等人就聽出了巨大的差距,但也如米安平等人遺憾的那樣,此時不列顛人一面向西班牙宣戰,一面向英華商貨徵收懲罰性商稅,對英華自已抱定十分警惕之心,絕不可能容英華科學界人士入境考察。

    「諸位還是另尋他途,先看看其他國家吧,這不列顛……根底就是蠻橫海賊啊。」

    汪由敦毫不客氣地揭了不列顛人的老底,誰讓不列顛人此次倉促上陣,借口都沒編圓呢。

    以搶劫為主旋律的大航海時代已過,大家份地都圈得差不多了,要開始收斂手腳,當起文明人,但瞅著有可占的便宜,誰也不會客氣。縱容走私是溫柔一些的手段,在商業法則越來越完善的當今,走私總是落了把柄,乃至被人割了耳朵,那麼就按照國家法則來吧,以國家的力量,以戰爭的手段重新排定交椅,分配財富。

    可開戰總還是要找借口的,這場「詹金斯耳朵戰爭」之所以出名,並不在戰爭規模,而在於不列顛人找的借口太過牽強,民間看著更覺扯淡,由此也能看出其國壓抑得太辛苦的掠奪之心。

    儘管汪由敦還不清楚蔡新使團的成果,但他相信,西班牙腓力五世一定會樂於接受英華的橄欖枝。後者剛被法王路易十五拉上波蘭王位繼承戰爭的戰車,還不知該怎麼脫身自保呢。

    「趁他病,要他命!來人哪,準備紙筆,我要給腓力五世寫信!願他的神明保佑他,還能撐起整個西班牙。」

    汪由敦趕緊行動,不能等到蔡新議出結果,他得先借勢成事,就算成不了事,也能為蔡新那一面作好鋪墊。

    腓力五世本就有精神問題,收到倫敦的正式宣戰書時,還差點當成草紙擦了屁股。從英華進口的草紙極大地改善了歐洲貴族的衛生狀況,但不包括不列顛。不列顛宣戰書所用的薄薄紙張,對迷迷糊糊的腓力五世來說手感很熟悉。

    搞明白了這是宣戰書,腓力五世被氣得不行,精神雖然沒完全恢復正常,智商卻基本差不多回來了,就準備找侄子法王路易十五商量。

    可緊接著他又收到了葡萄牙王國代轉的賽裡斯公使來信,信中說,如果西班牙願意以合理的價格出售部分美洲土地,比如荒無人煙的上加利福尼亞,賽裡斯願意為西班牙提供多方面協助,從物資到錢財都沒問題。

    腓力五世還沒太把「賽裡斯來信」當回事,賣掉美洲土地?那更不可能!他雖然有嚴重的抑鬱症,但沒得失憶症,十多年前賽裡斯人野蠻地奪走呂宋,至今臉頰上還能感覺到那絲火辣辣的痛,跟賽裡斯結盟這種事,壓根就沒進入他的選項裡。腓力五世把這信丟到一邊,就先去抱侄子的大腿了。

    此時法蘭西國政還為昔日的宮廷教師,紅衣主教,現在的首相弗勒裡把持。原本法蘭西投身波蘭王位戰爭就有些瞻前顧後,主要是顧忌俄羅斯的反應,怕把奧地利打狠了,引那頭剛崛起的北方惡狼衝進歐洲腹地。得知不列顛人趁火打劫(他們是如此判斷的),弗勒裡和路易十五趕緊勒住大軍韁繩,目光轉向西面。

    從六月到八月,弗勒裡和路易十五一直在猶豫是否向不列顛宣戰,擺出強硬姿態,嚇阻對方。可兩面開戰不符合常識,同時又怕不列顛放棄原本在波蘭王位繼承問題上所持的中立態度,轉而跟奧地利結盟,因此始終沒能定下決心。

    八月中旬,西班牙西印度事務委員會特使卡爾維斯回國,向腓力五世遞交了一份絕密國書,腓力五世等法國向不列顛宣戰已等得便秘,收到這消息,先是放聲大笑,接著又高聲尖叫,末了還哀怨地抽泣出聲,搞得馬德里一城人心惶惶,都道國王徹底沒救了。

    「只有這樣,西班牙才有救啊……」

    腓力五世發洩一通後,作出了明智的選擇。法蘭西雖然肯幫西班牙,但也是投鼠忌器,不可能出全力。撒丁等王國乃至普魯士等國家離得太遠,現在還正有自己的棋局,壓根幫不上忙。西班牙從來沒有這麼孤獨過,賽裡斯願意伸手,他為什麼還要拒絕呢?

    腓力五世這一點頭,浩浩歷史大潮,轟然湧入另一條溝渠中。

    「只要西班牙王室不破產,我們就有信心擊敗不列顛人!」

    這是腓力五世和宮廷大臣們的共識,西班牙海軍因為財政問題日趨破敗,主力收縮到本土,美洲艦隊實力異常羸弱。如果能獲得充足的流動資金,向美洲派去足夠多的戰艦和陸軍,不列顛人絕沒有勝算。

    不列顛在加勒比海沒有太多立足地,要出動大艦隊,就只能靠北美十三州補給。而如此舉動,將會被法蘭西視為企圖奪占法屬殖民地的嚴重挑釁。至於登陸西班牙本土,乃至在地中海搞事,法蘭西更會暴跳如雷。

    因此西班牙的目標很簡單,就是保住加勒比海諸據點,而這恰恰也是不列顛方面的目標。儘管沃波爾被迫宣戰,但他依舊極力控制著戰爭規模,不希望讓這場戰爭成為點燃又一場歐洲大戰的導火索。

    腓力五世緊急召見汪由敦,雙方經過艱苦的談判,最終商定,英華以一百萬比索的白銀,以及價值二百萬比索的貨物,包括絲綢、茶葉、生鐵和硝石等等,購買上加利福尼亞的所有權。同時雙方將簽訂正式的外交條約,正式確認呂宋的歸屬問題。此外,新西班牙還將給予英華大洋公司有規模限制的特惠貿易權。

    「二百萬兩白銀而已……西班牙人上了我們的船,我們也終於上了歐羅巴的船。」

    汪由敦一點也沒為這數字心痛,這點銀子,對英華國庫來說根本不算什麼,何況三分之二還是貨物。

    這只是雙方意向性的會談,更晚一些時候,當局勢明朗時,英華與西班牙在新西班牙墨西哥城簽署了正式條約,史稱《墨西哥城條約》。當不列顛趁火打劫時,英華也火中取栗,政治上踏足歐羅巴格局,殖民勢力也正式登上美洲舞台。

    完成了堪稱歷史里程碑的會面之後,汪由敦回到里斯本,再給不列顛國王喬治二世寫信,說什麼呢?

    「宣戰……賽裡斯人向我們宣戰?」

    喬治二世覺得這封宣戰書就像是從月亮上丟下來一般,格外荒謬。

    賽裡斯大家的確很熟悉了,公使館一直在葡萄牙,前幾年關係還沒這麼緊張的時候,還偶爾邀請過對方參加一些盛大典禮。但總體而言,賽裡斯人和「月亮上的人」這兩個概念之間的距離,遠遠小於賽裡斯人跟阿拉伯人和印度人的距離。

    喬治二世近期所知的關於賽裡斯的消息,就是沃波爾向賽裡斯商品徵收高額消費稅,意在阻絕賽裡斯商貨的進口。這只是商業行為吧,怎麼能一下就宣戰了呢?

    此時喬治二世當然沒去深想,不列顛政府向西班牙人宣戰的理由雖是侵害不列顛公民,但背後還是貿易問題。

    再仔細看了國書,喬治二世怒火中燒,賽裡斯宣戰的理由是不列顛東印度公司在加爾各答拘押華商,導致數十人死亡。這理由路子很正,所以喬治二世才發火。印度就算不是不列顛的,也是歐羅巴的!怎麼跟你們賽裡斯人扯到了一起?別以為我看不透你們賽裡斯人想要獨吞印度的用心!

    沃波爾的回應則是漫不經心,如同他預料法蘭西反應可能會軟弱無力,即便宣戰也僅僅只是姿態一樣,他以很隨便的口吻吩咐著海軍部:「派一支足以宣示我們的力量,同時又能確保在一定規模的決戰中不會失敗的艦隊去印度。」

    真打起來了,也不能大打,最好是不戰而屈人之兵,沃波爾默念著孫子兵法上的警語。而對賽裡斯人,沃波爾還有後手,賽裡斯人不是把南洋當作自己的澡盆麼?荷蘭人還佔著爪哇呢……

    1733年,先是波蘭王位戰爭,後是詹金斯耳朵戰爭,接著就是不列顛與賽裡斯的第一次正式對決,海上的對決。

    「真不明白,到底是看不起我呢,還是看不起賽裡斯人……」

    樸茨茅斯港,年輕的海軍上校喬治-安森率領三艘四級戰列艦和三艘巡航艦出航。安森上校正為自己沒能參加海軍對加勒比海西班牙屬地的進攻而沮喪,接到這項命令也沒振作起來,跟遙遠而未知的賽裡斯海軍作戰,能獲得多大的榮譽?沃波爾和海軍部並不指望他這支小艦隊去挑戰整個賽裡斯海軍,訓令只是「襲擾賽裡斯的海上貿易線,支援東印度公司,給賽裡斯留下不列顛不可戰勝的深刻印象。」

    安森傲然道:「不,我可以挑戰整個賽裡斯艦隊,就像第烏海戰葡萄牙人對付埃及人一樣。」

    1733年9月,安森的小艦隊出發,後世不列顛人稱為「安森大冒險」的歷程正式拉開帷幕。

    作為這個劇本的邪惡大反派,賽裡斯海軍中將,西洋艦隊總領胡漢山,此時正立在「華山」號戰列艦的舵台上,抱著胳膊,打量著西面的陸地。

    在胡漢山的身後,三艘戰列艦和十多艘巡洋艦排成數列,擺出一副萬炮齊轟的架勢。在他身前的海面上,還能見到大片殘骸,以及幾艘狼狽搶灘的武裝商船,那是不列顛東印度公司的船。更西面是陸地,隱隱見慌慌張張的如蟻人群流竄不定。

    這是馬德拉斯,在加爾各答成為不列顛印度東印度公司治所前,馬德拉斯是不列顛在印度最大一處據點。

    胡漢山等了許久,沒等到預想中的白旗飄起,不耐煩地對部下道:「跟他們下最後通牒,不投降,就跟馬德拉斯一同化為齏粉!」

    幾乎就在同時,北面兩千里外,孟加拉灣口頂端,自胡格利河口上溯二百里,炮聲隆隆,大群藍衣兵揮舞著雙身團龍旗和雙龍出海旗,向夯土牆已被轟出無數缺口的威廉堡衝去。以威廉堡為中心,這座初見雛形的城市正是加爾各答,不列顛人剛剛在這裡站穩腳跟。

    「聖道十六年……紅紅火火又一年哪——!」

    龍門,不,已改名為東京的地方鑼鼓喧天,唱曲的扯高了嗓子,烘燎著人心。新的一座宮殿正在金山衛之北,黃浦江之南,青浦之旁拔地而起。這座新的皇宮引用了漢時舊名:「未央宮」,將跟南京(黃埔)的無涯宮一道,成為英華皇帝的居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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