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際之下,烏濛濛的戈壁與金黃草木相交,拉出一條涇渭分明的地平線,一座灰撲撲如堅石般的城堡聳立著,如敖包【1】一般,宣示著這片土地的所有權。
「這不是能急襲而下的城塞……」
喀爾喀親王額駙策稜放下望遠鏡,搖頭歎道。再見城中正不斷湧出步騎,趕緊吩咐部下收攏人馬。他所率的三千騎兵全是本部三音諾顏人,可不願意輕易折損。
「父親為何收兵!?漢人狂妄自大,還敢出城迎戰,就該趁勢奪取城塞,讓三位大汗另眼相看,再不敢小視我們三音諾顏部!」
兒子多倫扎布策馬而來,不滿地抱怨著。
「漢人狂妄自大?我看你才是狂妄自大!漢人的血雲之威已經廣傳漠北,別再當這些人還是五百年前的羸弱漢人!」
策稜訓斥著兒子,多倫扎布本還不服,哨兵來報說,上千紅衣步騎出城,推算居延堡守軍不下兩千,他才悻悻然再沒話。兩千人加城塞,這不是三千騎兵能吃得下的。
「我們的任務是遮斷敵軍聯絡,試探對方虛實。」
策稜沉聲道,他是謹慎,不是畏敵。漢人的勇武威名,已由紅衣騎兵所組成的「血雲」而傳遍漠北,可策稜也只是聽說,沒實際接觸過。前方只有百來騎紅衣,顯然並非成建制的騎兵,以騎對步,把紅衣逼退入城應該還有把握。
軍令一下,游騎四出,襲擾乃至遮斷居延堡跟後方的聯絡,對方紅衣騎兵也因應而動,不多時,零星槍聲響起,先鋒戰的帷幕正式拉開。
多倫扎布領著八百騎人馬,散作三面,向在城北一里左右遠高地列陣而守的千餘紅衣逼去,左右和正面同時揚起沖天沙塵。
先是小跑,進到兩里範圍內加速,一里……全速!
「三音諾顏的子孫們,這是我們重新奪得汗旗的一戰!圖蒙肯汗在長生天看著我們!殺啊——!」
紅衣所組的單薄步陣清晰可見,多倫扎布揮刀高呼。
他們這一部是喀爾喀蒙古的異類,因一直遊牧於哈刺和林,是黃金家族正統後裔,但實力卻遠不及喀爾喀三部。歸附大清時,也沒有得到扎薩克之位,不被當作正式一部【2】。
如今大清衰落,英華崛起,挾準噶爾和青海和碩特蒙古諸部兵鋒殺奔漠北,喀爾喀蒙古已到了生死存亡之境。危難就是機遇,三音諾顏部自然有了趁勢崛起的念頭。
響應多倫扎布的是一陣槍聲,騎兵們手中的火槍發話了,連多倫扎布都舉起手槍轟了一記,這些火槍都是羅剎所產。
開槍過後,騎兵們紛紛換上了短弓,這是最近十多年來,接觸火槍後的新經驗。在遠距離用火槍打亂對方陣型,中距離用弓箭殺傷,如果對方動搖,就衝上去近距離搏殺。雖然因此而不得不裝備三種武器,攜帶和切換都很麻煩,但這是他們蒙古人在火槍時代所能想到的最佳戰法,畢竟他們全是騎兵,又很難得擁有火炮。
火紅的步陣就在一百來丈外,一點也沒因這波射擊而散亂,多倫扎布心頭一沉,忽然覺得,事情可能不像自己想像的那麼簡單。
「嘿喲……王不死的騎兵復古,蒙古騎兵卻用上了火槍。」
步陣後方,營指揮楊繼遠笑了。蒙古大軍的主力還在百里開外,總不能讓三千人就圍了居延堡,因此必須出城迎戰。對方用火槍在半里多外轟擊,戰法不生不熟,楊繼遠心中大石落定。
身邊曹沾也跟著發笑,他是主動要求跟著出戰的,眼見三股煙塵圍裹而來,兩腿本在微微發抖,可楊繼遠這一笑,也讓他放鬆下來。
「讓那幫蠻子看個明白,火槍是怎麼用的!」
楊繼遠冷冷笑著,發佈了命令。
蒙古騎兵已近到五六十丈,個個嘴咬韁繩,挽弓屈腰,蓄勢待發。
轟轟轟……
如果說剛才蒙古人的槍聲是凌亂雨點,那麼此刻響起的排槍聲則是瓢潑雷雨,拉成一條弧線的步兵陣列前,噴出一條兩層疊加的潔白煙龍。鉛彈自槍膛中旋轉而出,飛掠過短短不到二百米的距離,撕開馬或者人的溫熱**,濺出一團團猩紅血花。
四百發子彈,製造出二三十朵血花,看似數目不多,可散作稀疏陣型,自三面攻來的八百騎兵,衝在最前面的百騎一下仆倒三成,箭頭猛然變鈍。
另一半箭頭還循著慣性向前衝,又一道排槍轟響,馬嘶人呼,箭頭似乎被一道無形的屏障擋住。人馬不是傾倒,就是原地撅蹄,還沒習慣槍炮戰場的坐騎,怎麼也不願再朝噴著密集焰光,發出如雷巨響的前方衝鋒。
不甘心的蒙古人射出羽箭,稀稀拉拉落在紅衣陣列中,發出叮叮噹噹的脆響,偶爾才見有人捂著肩膀扶著腿退下,陣列卻沒露出一道明顯缺口。
聽說紅衣盔甲俱全,還都是鋼造,不僅堅固,份量也輕,多倫扎布現在總算有了直觀認識。
「擦過去!」
多倫扎布當然沒指望第一擊就陷陣而入,隨著他的呼喊,騎兵們撥轉馬頭,將衝鋒之勢變作掠陣而過的機動,短弓紛紛揚起,就準備拋射出如雨箭矢。
開炮……
曹沾吞著唾沫,視線正從腳下一根插在地上的羽箭挪開,算計著如果這支羽箭力道再足一點,自己的寬簷頭盔和胸甲能不能護住小命。眼角瞟到蒙古人轉向,嘴裡低念出聲。
楊繼遠高聲呼喊:「開炮!」
這是安西軍裡任何一個步兵指揮官都會做出的決定,連曹沾這樣的行軍參謀都知道。作戰操典裡《步兵對戰騎兵要則》一篇寫得很明白,蒙古騎兵轉向減速,正是飛天炮造成有效殺傷的絕佳時機。
咚咚咚……
沉悶的炮聲響起,八門六斤飛天炮發話了。
比普通手榴彈大一倍的炮彈飛上半空,拉出一條弧度極大的曲線,在左右兩面百米外炸開,八團焰火中,有兩團徑直在丈高位置綻放,這是軍中老炮手的傑作。
鑄鐵碎片激射四處,即便蒙古騎兵隊形稀疏,可戰馬體大,頓時就響起一片淒厲馬嘶,至少三四十騎仆倒在地。
減弱了許多的箭雨嘩嘩落下,聽到陣列中零星哼聲,楊繼遠面帶不甘地吐了口唾沫。他的目的是拖時間,不是殺傷敵軍,所以沒把四斤炮拉出來,更沒讓城中六稜塔上的二十斤大炮發話,那是用來壓制蒙古人火炮的底牌。
「轉!轉起來,再衝!」
連番被揍,多倫扎布怒了,他不願放棄。對方陣列離城牆只有一里不到,不可能去沖背面,他正要帶著大隊兜圈子再來,後方退兵的牛角號聲響起,無奈地咬牙而退。
退也不輕鬆,排槍和炮火一路護送,蒙古人甚至都沒能帶走傷員。
「再多一倍也打不過,退到十里外,紮營戒備,襲擾他們的哨探和令騎就好。」
策稜很冷靜,這一戰還很長,他希望能撐到最後,看勝者會是給他火槍的一方,還是給他槍子的一方。
「三音諾顏部?人手一支羅剎火槍?唔,果真如此,羅剎人已經插手了……」
摸清了這支先鋒的底細,楊繼遠捏著下巴嘀咕著。
居延堡的揭幕戰就這麼草率地結束了,三音諾顏部折損一百二十四騎,禁衛第六師八十三營傷六人,耗費槍彈四千四百餘發,六斤炮彈三十發。
九月十九日,居延堡以南四百里的東灣堡,禁衛第六師統制使桂真收到了此戰的消息,蒙古大軍出現的消息,十七日中午就由居延堡一路傳下來的烽火確認了。
從肅州到居延堡,除了三座大的軍堡,沿路每三十到五十里地還有烽驛台。不僅用來告警,還是遞送軍情的驛站。鋒驛台不大,但也能容百人駐守,禁衛第六師的另一個營就分散駐守在這些檯子裡。這僅僅只是臨時措施,加上有充足給養供應,官兵們也沒太大抱怨。
部下擔心地問:「統制,是否派出援兵?」
桂真白眼道:「居延堡囤了萬人一年的糧食,還有全師半數火炮,別說四萬,就算是十萬,楊繼遠也該頂住!別理會他,派出師屬騎兵,確保居延堡消息暢通就好!」
待部下領命而去,桂真本沉著的臉色猛然如花綻放,一拳砸在書案上:「好!來得好!終於等來了!」
二十日晚,居延堡初戰的消息傳到肅州,已由安西都督府升格為安西大都督府的行轅裡一片歡騰。
「速傳劉澄一百零一師,龐松振一百零二師向東灣堡集結!」
「急告王堂合龍騎軍,遣驍騎營至居延一帶機動!本部到諾音烏拉以南待命!」
「急告小策凌並青海和碩特部,跟隨龍騎軍行動!」
「龍驤軍蔡飛一百零三師替下龐松振邵馬堡一線防務……」
大都督府連夜舉行軍議,安西大都督,鎮西將軍張漢皖沉聲下令。
「老彭,這一戰就由你們羽林軍帶著龍騎軍包了……」
張漢皖再看向旁座羽林軍都統制使彭世涵,對方壓住上翹的嘴角,微微頷首。
「記令!羽林軍都統制使,平寇將軍彭為北軍都督,統轄羽林軍、龍騎軍並附從軍各部,全權負責臨戰指揮。龍騎軍都統制使,建威將軍王任副都督,協從指揮,節制蒙古各部。」
「各部務必於十一月底就位,失期者,軍法處置!」
張漢皖下的命令,是總帥部、樞密院以及安西大都督府兩年不斷協商所定下的方案,大家都已滾瓜爛熟。前敵主帥彭世涵領著眾將起身抱拳,凜然揚聲道:「遵令!」
「老張啊,也得照顧一下咱們龍驤軍嘛,可是你本部老底子呢,塞一個營也好啊。」
軍議完畢,張漢皖繼續繞著沙盤負手沉思,龍驤軍都統制羅堂恆不滿地發話了。兩年前,他好不容易從皇帝那討了人情,由鷹揚軍都統制使轉任龍驤軍,就是想在塞外建功,卻沒想張漢皖為照顧羽林軍,不但把這一戰全讓給羽林軍,還要龍驤軍一師去幫羽林軍站坑。
「你以為這一戰就是終戰?」
幾年領軍,未曾大戰,張漢皖卻像是入定的老僧,眼下大戰將至,卻無一分情緒波動。他冷冷地回著昔日在雞冠山受自己教導的方鐵頭,見對方發楞,恨鐵不成鋼地歎氣。
「陛下早有言,西北大敵是誰?不是烏里雅蘇臺的喀爾喀蒙古,也不是西域的準噶爾,而是他們背後的羅剎人。」
「羅貓妖早就發回了消息,羅剎人自聖道十年末光緒之亂起,就加大了蠱惑喀爾喀蒙古的力度。今日傳回的居延堡戰報裡就提到,三音諾顏部人手一桿羅剎火槍,後面的蒙古大軍,估計還混著羅剎人,他們的火炮,怕也是羅剎人給的。」
張漢皖說到羅剎人,方堂恆就恍然大悟。
「蒙古人這兩年沒動,就是在跟羅剎人討價還價,看能搞到多少火器吧。」
張漢皖點頭:「所以啊,大戰還有得打,這僅僅只是開始。」
方堂恆皺眉道:「老張啊老張,你還當我是新兵牙子般糊弄?跟羅剎人在西北打,怎麼可能還有幾萬人的大戰?到時怕是在跟老天爺打,跟凍土和冰雪鬥。」
張漢皖撇嘴道:「那可是開疆拓土的偉業,不願意的話,你也可申請轉調朝鮮,韓再興那邊正少一個得力的前敵主帥當副手。」
朝鮮!?
方堂恆連連擺手,那個泥潭,他才沒心思陷進去。兩年多裡,趙漢湘和楊堂誠先後在朝鮮幹過前敵主帥,結果都大病一場,不得不回國,原因居然是雜務太多,心力交瘁。
為什麼呢?因為麾下五萬前方人馬裡,既有「志願軍」,又有韓軍。而志願軍裡,國人、日本人、暹羅人、廣南人,各個盟國都有,怕不下十七八個國家。每次開軍議會,一件小事就要佈置半天,一句話出口,同時有十來個翻譯轉譯給各**官,皇帝都曾經抒發過感慨,朝鮮主帥那位置,沒有唐僧的嘴唐僧的心,可真幹不了。
韓再興已經變成唐僧了,張應的口舌功夫,更是連老姑婆都甘拜下風,可其他人怎麼也幹不下來。
偏偏皇帝對朝鮮興致缺缺,朝鮮戰事一直膠著不定,大韓崇道皇帝只能佔著半邊國土,跟北面年羹堯和李光佐一直頂牛。現在更在平壤以南兩百八十里處建起了一條縱貫東西的長塹,似乎要天長地久地打下去。
說到朝鮮,方堂恆心理終於平衡了,好歹在西北還有開疆拓土的功業等著。
趕走了猶自瓜噪的方堂恆,張漢皖抱著椅子背,盯住沙盤,繼續思忖。他的目光沒放在居延堡,而是繼續向北,落在了北海。北海西面有一面小旗,旗上標注著「厄爾口城」【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