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第十二卷 一氣貫經緯,東西引頸鳴 第七百八十章 朝鮮風云:鴉片、禍狗和紅顏
    聖道十二年六月,朝鮮國王李昑在釜山登基為帝,國號為韓,年號為崇道,意義自然是追隨聖道皇帝之路。英華扶他為帝,許朝鮮自立,李昑自是滿心感激。雖都是皇帝,卻絕不敢跟李肆平起平坐,不僅在年號上表了忠心,還要求本國處處以英華為尊,包括繼續稱呼李肆為大皇帝。

    大韓立國,不僅極大地鼓舞了站在李昑這一邊的朝鮮軍民的愛國熱情,還嚴重動搖了李光佐一派的決心。不少文武官員跟隨李光佐叛亂,目的就是在未來的朝鮮帝國之下分潤新的利益,現在朝鮮帝國沒憋出來,原本的國王李昑卻得了英華支持,一步到位,弄出來個大韓帝國。

    消息傳到北面不過數日,就有大批官員逃奔南方,更有宗室決斷地南投,李昑現在還沒兒子,他要是翹了,總得有李家人接大韓皇帝的位嘛。

    李光佐正如狂潮一般向南逼壓的兵鋒驟然停了下來,李昑的軍隊卻士氣猛漲,有了敢戰之心。不僅是因自己搖身成了「皇軍」,大批精良火槍也正從海上運來,源源不斷地發到軍中。更有穿著淺黃土色軍服的英軍,不,該叫「志願軍」,一批批自釜山和蔚山等南面海港上岸。

    前景無比光明,李昑和手下的文武官員充滿信心,這信心自然跟新得的國號和帝位有關,但更多還建立在《英韓友好協定》,俗稱《釜山條約》這份盟約上。

    英韓相互承認主權,並約定世代友好。大英從各個方面幫助大韓收復國土,包括出動軍隊,賣先進武器,提供軍費貸款。而大韓則全面開放通商,並且出讓海關權償還貸款,並免費租借濟州島。

    鑒於大英不願刺激滿清,讓其將局勢誤讀為大英要自朝鮮方向深入滿清關外之地,大英軍隊以民間自願者的身份入朝。這僅僅只是名義,終究還是英華紅衣嘛,韓人是這麼理解的。

    因此釜山蔚山等地官員組織起大批民眾搞歡迎儀式,鑼鼓喧天地迎接「王師」。可名為「志願軍」的王師裡,竟然大多數都是口吐「阿里嘎多」的倭寇,這讓民人極度惶恐。順天甚至還發生了歡迎人群崩亂,踩踏死傷無數的事件。

    還好,恐慌很快就被控制住了,韓人們發現,志願軍裡還有中國人,雖然不多,卻管理著整支部隊。六月下旬,隨著英華兩位少將入朝,志願軍確實是英華紅衣的結論也得到驗證,忐忑不安的韓人們終於鎮定下來。

    以薩摩人為主,補充九州所募日本人,總數五千人的日本師,加上兩個南洋殖民營,兩個紅衣營,以及若干炮兵,志願軍規模不大,人員到齊也不過一萬四五千人。

    志願軍的作用是充當尖刀,真正要挑起重任的還是「韓軍」,李昑在英華樞密院的幫助下,緊急展開新軍編練工作,準備將手中軍隊擴充到五萬人,而且全是裝備燧發槍的火器軍。樞密院當然很積極,韓軍早日成軍,英華紅衣早日把聖道四年式的舊槍換掉,而且給韓人的舊槍還是按新槍計價……

    志願軍的出現,讓李光佐和左未生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一面收縮兵力,一面催促錫保所部「聯軍」盡快南下。

    錫保是年羹堯從江西接出來的,光緒之亂時,因為還在趕路,避開了那場血腥風波。乾隆登基後,對他既防也用,繳了他的滿軍營,把他丟到關外當盛京將軍。

    此次他以聯軍名義入朝,的確是有年羹堯推動,允諾可以在朝鮮獲利。另一方面,太妃、恂親王和乾隆皇帝也怕英華自朝鮮入盛京,順水推舟地同意了錫保出兵。

    可錫保所部「聯軍」不過五千人,不僅沒什麼大炮,兵丁手裡的碎發槍還是「盛京造」。錫保雖熟悉火器軍操練之法,但時日尚短,這支聯軍戰力很不可靠。

    不僅李光佐驚慌,左未生也急了,他們雖已動員起朝鮮所有營鎮衛戎軍,兵員足足十萬,但八成都是拿著刀矛弓箭的農民,根本不堪戰。剩下的兵丁雖是以火繩槍,弗朗機炮等火器為主,收拾李昑的舊軍沒問題,對陣志願軍和新韓軍卻毫無把握。

    左未生緊急求告年羹堯,要求冒險自海路派援軍,送軍械入朝。

    山東登州府城,立在北門城樓,眺望廟島長山島,年羹堯的臉色如海面一般平靜,可目光不斷變幻,顯出他內心正波瀾翻滾。

    年羹堯沒頭沒腦地自語道:「是不是就此而止的好?」

    身後的年斌驚呼道:「大帥不可啊……」

    年羹堯已生退意,他看清了朝鮮局勢。聖道皇帝扶起大韓和崇道皇帝,還派兵入朝,吞朝鮮之心昭昭。

    聖道皇帝既矚目於此,又怎能容他年羹堯奪食?惹得李肆惱了,不再顧忌他所營造的南北和睦局勢,不管是直接出兵山東,還是逼迫乾隆動手,都不是他年羹堯承受得起的。

    年斌聽出了父親的心意,下意識地就要阻止。

    「聖道皇帝沒有直接派紅衣,而是讓其偽為民軍,這就說明,他無心在朝鮮投下大力。扶起韓帝,正是要讓朝鮮人自己出力。大帥,局勢猶有可為!」

    「若是失了朝鮮,讓聖道皇帝能自朝鮮伸手關外,大帥退無可退,京師那邊,怕都要尋思大帥的去處,到時就算大帥無意,他們也要搶先下手!」

    年斌的說辭,左未生在書信裡已經反反覆覆強調過了,年羹堯嗯了一聲,神色未變。

    聖道皇帝確實只在朝鮮伸出了一根小拇指,但即便是押上自己這兩年在山東攢下來的全部力量,也未必能扳得過這根小拇指,就算扳過了,再惹來聖道皇帝的中指,那是怎麼也吃不消的。

    可左未生和年斌所言也對,茹喜、十四和弘歷還能容他在山東自為,就是看他志在朝鮮而不是京城。如果朝鮮之路被阻絕,他跟朝廷就再無緩衝之地,到時不得不圖窮匕見,說不定聖道皇帝為穩定天下,會跟朝廷一同出手,把他掐死在山東。

    「大帥,兒子覺得,聖道皇帝該是無心幫李昑復整個朝鮮……」

    見年羹堯還不為所動,年斌咬牙,不得不吐露他本想一直揣著的秘密。

    「為什麼?鴉片?」

    聽了兒子的解釋,年羹堯沉默不語,眼中光亮閃得更亂,好半響後,才沉沉點頭:「未必沒有道理。」

    年斌說,范四海惹出朝鮮之亂後,南蠻國中為鴉片之事起了紛爭,最近才有了定論,宣佈禁產禁銷。可實際上,聖道皇帝卻允西洋南洋公司自組殖民地,自行律法,實際是將鴉片交給這兩家公司壟斷。

    為此他通過朝鮮商人,跟范四海接觸。范四海和福華公司因這新政而失了鴉片生意,年斌以為能借此說服范四海,兩方聯手作地下生意,不料范四海拒絕了,說自此不再涉足鴉片生意。

    再深挖南蠻商場消息,年斌發現了一樁驚人內幕。西洋南洋兩家公司竟然是劃地為界,各自運營鴉片生意。范四海和福華公司在新設的西洋公司裡擁有大量股份,等於是南蠻朝廷以此股份換取他們退出朝鮮乃至北洋南洋,轉攻西洋市場。而這一片市場,則轉給南洋公司營運。

    「兒子已經找到了南洋公司的鴉片商代,他們願意把生意分給兒子。他們還說,新韓入了禁毒聯合會,如果全復了朝鮮,就再不能向朝鮮賣鴉片。所以兒子覺得,南蠻以商立國,這些商人,肯定要扯著聖道皇帝的褲腿,不讓他全復朝鮮。」

    年羹堯眉頭挑了起來,之前警告過年斌,不要沾染鴉片,現在卻陷得這麼深。

    年斌趁熱打鐵地道:「鴉片之利大得驚人,若是我們也掌住北面,先替南洋公司當商代,再漸漸自種自產,就再不愁錢糧了。」

    「閉嘴!」

    年羹堯終於忍不住怒聲斥責:「此物不僅傷天害理,更絕我們要奪的大義!絕對碰不得!你帶回來那些鴉片,找個時日全燒了!」

    年斌不敢再爭,卻還是滿臉不甘。

    年羹堯的思路已轉到朝鮮,如果牽扯上鴉片這事,年斌的話倒真是沒錯。南蠻乃商賈立國,無利不貪。看聖道皇帝處置鴉片事就知道,他肯定要護著商人之利。這麼說來,還真是無心為李昑全復朝鮮呢。留下一個口子,讓朝鮮人自賣鴉片,這是南洋公司的利,這一利,怕是比幫李昑復朝鮮的利還大。

    這麼說來,即便是在朝鮮頂住聖道皇帝的這根小拇指,他也不太會換成中指。

    年羹堯心跳加快,這個結論很可能是真的,接著他又暗自苦笑,說不定聖道皇帝還樂見自己在朝鮮站穩腳跟,跟他的小拇指對峙,如此他的利才能最大化。回想當初在江南所為,現在又到朝鮮,自己看自己,像是火中取栗,兩面騎牆。可看在聖道皇帝眼裡,又何嘗不是一隻「禍狗」,驅著自己去攪亂局勢,然後借「追狗」而獲利。

    丟開這禍狗的自慨,年羹堯回到府城的大將軍行轅,開始佈置出兵事宜,他決定要繼續搏下去,否則再沒未來。

    自山東到朝鮮的海路很不安全,英華的北洋艦隊牢牢控制著南面,可北面因李泰參的水師退守,如果繞個圈子,走北面入朝,風險小很多。

    算算兵力,年羹堯皺眉,至少要出動兩三萬人馬,也就是他麾下大半兵力,才能勉強有一戰之力。先不說山東兵力空虛,腹地有被京城奪占的危險,就說這一動,錢糧就要如飛瀑而下,他現在手頭可不寬裕,而朝鮮那邊,李光佐怕也是一時拿不出多少銀錢和物資。

    「鴉片之利……」

    年羹堯若有所思,招來年斌,再問鴉片之事。

    「入價一斤二三兩,出價能有十兩!?

    聽到年斌報出的數字,年羹堯抽了口涼氣,他一直憎惡鴉片,所以不怎麼瞭解詳情,現在一聽,才明白年斌為什麼要沾染這樁生意,好傢伙,反手就是兩三倍的利!

    「這是轉銷南洋公司鴉片的利,兒子打探過了,如果自己種自產,一斤本錢不超過半兩……」

    接著年斌這麼說著,年羹堯額頭暴出青筋,呼吸也再難平靜。

    沉默了好一陣,年羹堯如上陣殺敵一般,以有力地腔調,發佈了兩項命令。

    「從你帶來的鴉片裡挑出最好的,精心妝扮包裹,送到京城去,嗯,沒錯,送進紫禁城,進獻太妃!」

    「上題本,求請朝廷禁絕鴉片!」

    這兩條不搭調且有些矛盾的命令,讓年斌很是不解。獻鴉片給茹喜,大約還是示好之意。南洋公司所接手的鴉片裡,最好的一檔就是給頂級富貴人吃的,經過精心調治,加了名貴佐料,不僅味道絕好,對身體的損害也比一般貨小。

    但接著又要朝廷禁鴉片,這是不準備在北面賣了?

    「笨蛋,不禁的話,此事我們怎麼得利!?想想南面聖道皇帝之策!」

    年羹堯教育著兒子,嘴角已掛上森冷的笑容。如此一來,既能佔住大義,又能握得大義,兩全其美。獻鴉片給茹喜,是示意自己可以在這事上分利,那女人聰明,肯定懂的。雙方互利,他在山東的根基就能穩住,至於將來之用,將來再說吧。

    北京城,當養心殿裡,乾隆正與恂親王和一幫大臣就年羹堯的《呈請禁絕鴉片諸事》這份題本議得滿面赤紅時,乾清宮內,一間華貴殿堂中,煙氣繚繞,僅僅只是從門窗縫隙裡飄出的一絲,就已讓門外伺立的李蓮英兩眼發白,身軀發飄,似若升仙。

    殿堂中,喘息聲浸著徹骨的暢快之顫,茹喜放下煙槍,臉頰上的潮紅好半天才退去,身心也漸漸回到了人間。

    「早有此物,我這十來年,又怎會過得這麼苦……」

    茹喜的歎息似乎從喉腔裡發出,現在她是舒服得指頭都懶得動了。

    可她的腦子還在動,思緒更加清晰敏銳:「年羹堯……你就是一條禍狗,也罷,就暫時把你這禍狗用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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