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羹堯沒來朝鮮,他不敢來,范四海的船隊一路北上,直接殺到了仁川外海。
范四海和羅五桂想得簡單,仁川離漢城最近,在這裡上岸,不必大打出手,只需顯示存在,威懾已經十足。至少能讓朝鮮人低頭,正視福華公司的存在,進而求助於英華約束公司行為,這麼一來,朝鮮國門也就開了。
可他們忽略了仁川的地形,此時的仁川只是個簡陋的小漁港,複雜的海道,高達七米的潮汐落差,大規模登陸就是件幾乎不可能完成的任務。
儘管范四海和羅五桂的目標僅僅只是送幾百火槍兵幾門火炮上岸,但沒有正規海軍出馬,測量海道的技術手段匱乏,更沒有海軍情報司的資料支持,福華公司的船隊又全是深底海船,結果在落潮時,深入海灣的四艘先導戰船擱淺,登陸計劃也泡了湯。
船隊因此而亂,一面搶佔月尾島,一面放下所有舢板小船護衛擱淺戰船。船隊總領羅五桂深深自責,廣派人手,將仁川周圍的地形海情從裡到外摸了個透。他自沒想到,自己這亡羊補牢之行,還為將來之事立下了大功。
「海寇」在仁川亂成一鍋粥時,漢城更亂。仁川的地方官第一時間就將海寇出現的消息報了上去,城中官民一片嘩然。
大王李昑已被軟禁景德宮,李光佐實質攝政,崔成性控制了漢城府防務。李光佐先令京畿左道兵馬節制使黃煥中領兵去仁川抵禦海寇,可黃煥中跟被殺的黃遠同為勳舊派,還沾親帶故,估計是擔心李光佐趁機收拾他,僅僅派了小部隊,裝模作樣地打探,不敢出動大軍。
李光佐無奈,轉調京畿右道兵馬節制使金承允,金承允卻說,仁川歸屬左道,沒有大王的詔書,兵曹的調兵令,五軍營的虎符,光靠領議政的手令,他可不敢調動兵馬越境入右道。
李光佐的少論派控制了議政府、承政院,再通過崔成性控制了內廷,可他終究無法一手遮天,再控制住掌管軍事的五軍營。不得已,他親入景德宮,想說服李昑頒下詔書。
「為了你們心中所謂的朝鮮道統,就罔顧天下大勢,跟賊人年羹堯同流合污?這是要讓我朝鮮墜入萬劫不復之地啊!既然你已走到這步,還要孤幫你?妄想!」
李昑可不糊塗,海寇是小害,李光佐才是大害。他真要頒下詔書,調度外道兵馬,兵權就握在了李光佐手上。崔成性雖跟從了李光佐,但卻無意害自己,更無意扶立新王。要讓李光佐拿到兵權,自己怕連王位帶性命,都要被李光佐奪了。
李光佐苦求道:「臣也是為大王,為朝鮮計!年羹堯狼子野心,是為吞我朝鮮而來。有他和盛京將軍錫保攜手,丙子胡亂【1】隨時都能重演。我們只能曲意逢迎,同時借其力而脫滿清臣國之位。要與英華相連,那是驅了前狼又來後虎,朝鮮自立之路必將永絕!」
這是李昑之前也認同的算計,先借力年羹堯,稱帝后再過河拆橋,丟掉年羹堯。可現在看來,卻是一廂情願而已。
李昑冷笑道:「你當年羹堯是三歲小兒!?你還當滿清和英華都是無智愚人?若是有名無實,孤要帝王之位有何用?朝鮮還真能自立!?這些且都不談,你李光佐又不是朝鮮之主,憑什麼代孤,代朝鮮定論未來!?」
李光佐慷慨昂首:「臣一心為朝鮮計!唯有此路才是我朝鮮之路!唯有如此才能挽天傾!為此臣不惜背負罵名,遺臭千古,也要領著朝鮮走下去!擋路之人,不管是誰,臣都要一一掃除!」
李昑怒極反笑:「好!好!好個忠肝義膽,一心為國的節烈之士!那你索性一條路走到底,直接殺了孤罷!想要詔書?沒門!」
君臣終於坦誠相對,李昑外柔內剛,李光佐更是自認大義在手,根本無法妥協。
李光佐沒能拿到詔書,橫下一條心,召來崔成性,要強奪李昑的國璽,逕直矯詔。他已經成了逆臣賊子,只能一條路走到黑了。
崔成性面色不豫:「領議政,你答應過我,禁大王在宮只是權宜之計,你不會加害大王。你要奪大王國璽,下一步是不要還要大王禪讓?」
李光佐言語深沉:「崔兵馬,我朝鮮現在左右為難,要拒年羹堯,就得靠上大清或者英華,靠大清,未來是什麼?剃髮易服,再無中華。靠英華呢?邪魔當世,道統淪喪。相較之下,年羹堯之害最輕。他終究是清人,入我朝鮮,無根無憑,未來終究要歸中原。我們朝鮮只有借他之力,才能自保,才不至被中原之亂拖入深淵,這道理你不是已懂了麼?」
崔成性皺眉道:「所以……即便是謀逆,即便是朝鮮大亂,這都是必要的代價?」
李光佐道:「天下社稷為重,君為輕。社稷是什麼?道統!」
他壓低了聲音,眼瞳噴薄著熾熱之光,卻已顯得凌亂,看在崔成性眼裡,此人已恍若瘋癲。
「說到謀逆,大王這朝鮮李氏……不是篡了高麗王氏,才得的國麼?」
崔成性眼瞳圓瞪,難以置信,這位在他心中對朝鮮忠貞不二的少論派名士,理學名儒,居然懷著這等大逆不道的心思。可這話他難以反駁,事實就是如此。
「天下乃天下人之天下,非一家一姓所有,崔兵馬,別害怕,我可無意作到那一步,民心還在大王,還在李氏。」
李光佐語氣變得熱切起來:「只要你我同心,朝鮮未來必將自立於天下,我已是罪人,前程、聲名都無所謂,而你……崔兵馬,天下兵馬大元帥,五軍府大都督,樞密院樞密使,政事堂首輔,左右丞相,你想當什麼,就是什麼。」
崔成性呼吸急促,面泛紅暈,目光閃爍了好一陣,點頭道:「容我佈置,盡量不傷大王。」
目送崔成性離去,李光佐臉色冷了下來,低聲自語道:「我不是無心作到那一步,而是還沒必要,若真有必要,我不惜來當一回太祖!」
崔成性回到自己的兵馬節制使署裡,在後堂踱步許久,才終於下令召集部將。
「李光佐勾結年羹堯,異日我朝鮮亡國,他就是罪魁禍首!」
崔成性一言驚得部將鴉雀無聲,他們可是克服了老大的心理障礙,才跟崔成性站在一起,為李光佐效力,現在崔成性居然要反了李光佐?
「大清和英華要怎麼待我朝鮮,那都是以後的事,總還有應對的辦法。年羹堯就像是竊賊入室,總不能因為擔心鄰居趁火打劫,就不呼救,反而跟竊賊一道,禍害自己家人!李光佐是借年羹堯謀逆,逞他儒生私慾,謀奪朝鮮天下!」
崔成性想明白了,朝鮮國難當頭,自己已經錯了一步,絕不能繼續錯下去。
「要安朝鮮,就得剷除李光佐!」
崔成性動員著自己的部將,匆匆作了佈置,自己親率精銳去景德宮護住大王,分遣各路人馬去殺李光佐、左未生和他的親信。
聖道十二年三月三十日,朝鮮國史所稱的「崔李之亂」爆發。
崔成性沒能說服所有部將,當他帶著兵馬入景德宮時,手下已暗通消息給李光佐。李光佐說動崔成性的部將站在自己一邊,興兵圍景德宮。
本是崔李敵對,之前被李光佐壓制的老論派又藉機跳了出來,以勤王救駕,誅殺反賊李光佐為名,聚兵相攻。這一日,喊殺之聲環繞景德宮,慕華館又是另一個血火焦點,左未生和年斌坐困館內,一面抵擋崔成性的兵丁,一面憂心景德宮的形勢。
入夜,李光佐一方終於佔了上風,原因說來也荒唐,老論派也視崔成性為寇仇,想當黃雀,火候卻沒拿捏好,被李光佐借力,反而當了螳螂。成了蟬兒的崔成性遭兩面夾擊,抵擋不住,護著李昑逃出漢城府,直奔京畿左道兵馬節制使黃煥中處。
「嘿……這朝鮮的事,怎麼越來越搞不懂了呢?」
四月三日,福華公司船隊拚死拚活,好不容易才登陸仁川,建起了小小的灘頭陣地,正忐忑不安地等待著預想中的朝鮮大軍。卻收到了漢城府大亂,朝鮮王南逃,李光佐宣稱大王失風,扶商原君攝王政的消息。
羅五桂不太明瞭政治,就覺朝鮮人真能折騰。自己這股外敵就在國門前呢,他們自家人居然都鬧成這樣了?
「有什麼不懂的?看看明史和南明史就知道了,儒生當國就是這德性,大明和朝鮮,一丘之貉!」
馮靜堯也來了,收到這消息,冷聲笑道。
「那咱們怎麼辦?本是要找朝鮮王告狀,結果朝鮮卻已經崩了,朝鮮王說話也再不算數,就算要開國門,現在都不知道該往哪裡踹。」
范四海攤手,這情形他可料不到,劇本走樣得一塌糊塗。
「國門?朝鮮現在還有國門麼?」
范六溪瞪眼,門已經開了呀。
眾人沉默,接著同時大笑,沒錯,不必踹,朝鮮的大門已經開了。
范四海道:「得趕緊讓通事館跟上,咱們得跟年羹堯搶時間。」
馮靜堯卻歎氣:「這形勢變得太快,朝廷怕還難下決心,伸手朝鮮。」
「能插多深算多深,朝廷下不了決心,咱們就推著朝廷下決心!」
范四海卻不管那麼多,他的任務就是撬開朝鮮國門,而酬報則是朝鮮市場。眼下國門已開,形勢卻難被英華掌控,如果容年羹堯入主朝鮮,光靠福華公司,可難從中獲利,朝廷必須得伸手。
儘管清楚朝廷的重點方向,可馮靜堯掌管四洋司,推著朝廷注目朝鮮,也能讓自己多得資源,由此建功立業,在職論事,這是他真心所願。
馮靜堯先是皺眉,接著臉上的猙獰笑容再難抑制,咧嘴道:「朝鮮大亂,國王南逃,正是握住朝鮮的良機!機不可失!我會馬上告知樞密院朝鮮變動,求請朝廷急派通事入朝鮮。」
「另外,劉松定就在長崎,讓他的海軍情報司立即入朝鮮,去跟朝鮮王接觸。老范,你也跟白燕子說說,讓他的巡海隊在朝鮮海岸『不慎擱淺』,然後跟朝鮮人起了糾紛。等朝廷再定策的話就晚了,咱們先走一步。」
這是在自作主張,以官方力量插手朝鮮事務,跟朝廷之前的訓令不符。可眼下機會難得,馮靜堯膽子也肥了,要驅策海軍和情報司樞密院四洋司提舉跋扈行事,相關人等自然更無顧忌。
「不慎擱淺!?好,海河號、淮河號,一二三隊、七八隊,緊急集結,準備擱淺……不,作戰!」
北洋艦隊總領白延鼎橫下一條心,一下拉出了兩條巡洋艦,六條海鯉艦和四條海鰲艦,加上艦隊所有伏波軍。
「唔,天馬號先走,先去全州外海『擱淺』。」
他也沒忘了把面子上的事做足,借口一條巡海戰艦在朝鮮海域擱淺,被朝鮮人圍攻,北洋艦隊群體出動,救援自己人,由此插手朝鮮事務。這雖也有違軍令,但總算是有個交代。事後樞密院和總帥部追問違反軍令的責任,蕭老大乃至皇帝才能幫他開脫。
「找到朝鮮王,然後通知海軍,把他握在我們的手中!」
海軍情報司頭目劉松定的行動方略也是大大超出他現有的職權範圍,可有馮靜堯背書,加之英華外事的原則就是趁機取利,作為王道社和天刑社的雙料社員,劉松定也鼓起了潑天膽子。
「日本之事,就只有陳郎中你一人自為了。」
離開長崎時,劉松定還不好意思地向樞密院北洋司郎中陳興華道歉。他來長崎,本是要配合陳興華調查薩摩藩涉足鴉片貿易有多深,以及日本海商反水,攻擊福華公司的罪行。
「無妨,朝鮮事緊要,日本這裡,也並非只有我一人嘛。」
陳興華笑得有些詭異,上司在朝鮮鬧出了大動靜,相信他很快又能送上一份大禮。
官方民間,軍政兩面都動了起來,效率驚人。四月九日,劉松定就在忠清道清州府跟朝鮮王李昑一行人搭上了線。
「小王本就心儀天朝,未料竟被奸臣所害,一國淪落至此……」
見到劉松定一行,李昑落淚而慨。
「可國中人心還未盡服天朝,更有天朝商人販運毒物,若容天朝大軍入國,小王也難向國人交代。還望天朝能有妥善處置,安國人之心,小王定當奉上國書,尊天朝為上國。」
李昑說得很直接,現在他孤家寡人,就靠著崔成性護衛,南方諸道文武官員,態度還多在騎牆,對英華本就牴觸,鴉片入朝鮮,更是普遍不滿。靠著他的國王名分還能勉強震懾。如果此時就容英華大軍入朝鮮,下面還支持他的文武官員,不知會有多少人轉投李光佐一黨。
這事劉松定就難辦了,只能請求李昑容許海軍情報司的人留在他身邊,保持雙方聯絡,同時還盡量將王駕移到靠海府郡,以便局勢危急時,北洋艦隊能隨時支援。
「小王安危還是其次,就擔心小王家人受賊子脅迫,還請劉將軍帶她們暫時避禍……」
李昑這麼說著,然後招呼出了一行人。竟是一幫女子,老幼都有,以一大一小兩個姑娘為尊。
「小王兩女,和順、和平,不忍她們與小王一同顛沛流離……」
隨著李昑的介紹,一個十三四歲出頭的少女牽著一個四五歲的女童,向劉松定盈盈萬福。
「原來是兩位翁主,在下不敢當!」
劉松定趕緊長拜回禮,心中卻是一動,小的是和平翁主,大的是和順翁主。大的這個……本是要嫁給年羹堯次子年富的吧。
他也不遮掩,直接問出了口,李昑歎道:「小王雖位卑,總還是一國之主,豈容年羹堯那等胡賊辱之?還請大皇帝陛下主持公道。」
這話其實已是認了英華為天朝上國,劉松定雖不知李昑本心,卻也明白,到了這個地步,李昑也只能依靠英華。礙於臣子之心和鴉片之事,還不好在面上馬上倒向英華,將兩個女兒送到英華「避禍」,也是間接的獻質稱臣。
劉松定當然要收下,看到這兩個小姑娘,特別是那個已到婚嫁年齡的和順翁主,一臉惶然,令人憐惜,劉松定暗道,不如讓皇帝直接納進宮中……「咱們海軍情報司不愧是軍情司出身啊,甚至還青出於藍。羅老大只搶了一個寶音公主,咱們卻牽來兩個翁主,我看啊,大的是皇帝享用,小的留給哪位皇子。」
護送兩位翁主的路上,部下這麼說著,劉松定一巴掌就拍了過去,說什麼呢?有這麼亂了倫常的麼?
不過這話前半句倒真沒錯呢,不管是軍情司還是海軍情報司,都跟公主翁主什麼的脫不了瓜葛,隱隱像是幫皇帝拉皮條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