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第九卷 南北杯盞換 歧路頭不回 第五百零三章 摟草打兔子的天職論
    所謂「道黨「,只是一個統稱,實際上,這上千學子.要細分為四大門派.這也是李肆親自定的名:政治學.研究怎麼以實治國理政。經濟學.研究怎麼把握銀錢資本,利國利民。真理學.也就是算學格致乃至邏輯等以數理探天道的「理工科「。最後一門是博學,其實也就是雜學,包括樂學、史學乃至之並已斷絕的古學,其實相當於文化學。

    這四大門派的學子.教材都是中西並用.而學思根底則是李肆的天道三論和段宏時的相關著作。他們以《白城學報》為根基,在工商、賢黨和儒黨之外另成一派.零零散散地對國政發表著意見,在前幾年並未對國政格局產生太大影響,只被大家籠統稱為道黨。

    現在,道黨要出籠了,他們的影響可並非單獨一黨。雖所學只分四派,其實內裡還有更多分支。例如政治學.就還分有專注於外交的縱橫派、對法家改良革新的新法派、以鬼谷子和孫武等兵家權謀之學為國政的兵政派.以及會掀起舊儒潰決的新儒派等等。至於經濟、真理和博學、更是五花八門。

    這些派別的形成、都非段宏時等人刻意而為,而是學子們在「真理「的大旗之下.破開理儒束待.自由探究學問.循自身興趣愛好而成就的方向。

    之前他們有半年時間都在實習.包括地方官府輔佐主官的典吏、計司、法司等部門的基層工作人員,或者工部、東莞機械和佛山鋼鐵等處的執行人員。現在,他們帶著實踐而回,完成「結業論文「之後.就將分發到全國各地.親手執掌起一堆事業。

    這些人放了出來.國內人心格局.將會煥然一心.工商將有了真正能理解自己的知識分子.朝堂和官府也將更能貼近社會實際,典論也將被他們引領得更為開放.更為理智.賢黨和儒黨那些道德空談也將越來越式微。這股道黨.就像是國中學思的催化劑,隨著政務推進,國勢演變,也會漸漸將天主道的思想滲透到社會各個層面,那就是實事求是、與時俱進。

    李肆咧嘴微笑道:「諸位華夏的棟樑們……」

    就在白城書院響起一陣陣熱烈歡呼時,黃埔無涯宮,段宏時捻著鬍鬚,對一干相爺道:

    「呼聲?光呼聲有什麼用?靠呼聲就能北伐了?」

    段宏時正在教育諸位相爺.該怎麼應對民間的北伐輿論。此時大家都已清楚,李肆是不會其正舉兵北伐的.更何況,南洋還正有巨大的威脅逼近。但問題是,民間輿論正匯聚如潮,強行壓下去,會讓賢黨儒黨獵機招攬民心。

    這可難不倒段宏時、老頭可是一肚子壞水,跟徒弟李肆有得一拼。李肆是看後三百年得來的經驗,老頭是為看三千年得來的經驗。「壓?為什麼壓?愚笨到何等地步才會這麼想?別把著權把上癮了,就覺得能壓住了人心!越壓越給他人機會!你相不相信你這裡壓了.賢黨儒黨就要跳起來高喊朝野大議?」

    老頭先洗刷了眾人一頓,他雖無官身,可一干相爺,除了湯右曾、史貽直、李朱綬和楊沖斗之流,其他人直接間接都是他徒子徒孫輩,都耷拉著肚袋乖乖聽訓。

    「要北伐,靠嘴就行啦?要花多少銀子,要制備什麼東西,要怎樣動員工商和民人,要怎麼安撫和救濟所得之地的民人,這些事你們本就在頭痛嘛,把這些事都丟出來!有麻煩的地方.多說說麻煩,讓下面人也跟你們一起頭疼!再讓他們為一些細節吵鬧.時間不就這麼拖過去了麼?時間一過,熱情也消了。大家一看,原來真要北伐的話,自己還得上戰場.掏腰包,多不划算,看還有多少人要北伐!」

    老頭這損主意一出,眾人先是拍掌聽好,接著又苦起了臉。這不是慫恿大家怯戰畏戰麼?以後再要北伐,大家都不答應,那怎麼辦?

    老頭咧嘴一笑:「既能平下去.自能鼓起來。」

    楊沖斗皺眉道:「老段啊,官家那人心的習慣.怕就是從你那學去的吧.這可非治國之本啊。」

    段宏時認真地搖頭:「老夫看皇帝啊,是人心還不夠!對人心太過退讓!在他眼裡.人人都是有一識見的.可在老夫眼裡,人人卻還如小兒!不怎能長得起來?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民本愚妄,你跟他們講道理.他們不懂的,但又不能強壓.怎麼辦?哄著他們唄。」

    這就說到段宏時和李肆在國政思路的細小差別了.眾人都不敢接話,不過大多數人都在想,幸虧官家心底沒老頭你這麼厚黑,不,該是沒老頭你這麼直白……見著眾人沉默的模樣,段宏時搖頭:「老夫所言之民.就如那武昌焚聖女之民!說起來,我英華治下,大多不也還是這種民麼?「

    說到了武昌之事,眾人都是慨然.楊沖斗接著問:「事涉天主教,官家雖有調理.但長久下去.怕也是一樁禍患啊。」

    段宏時道:「老夫這幾日苦思.為的正是此事。皇帶調治天主教本身,老夫調理教外人心。好在早前對此已有探究.抽出來專作一論,正好!就如老大剛才所言.並非視民為豬狗草芥.而是民人,包括我們,心中本就有愚妄一面,因此……」他沉聲道:「老夫所言,即是希望,人人成士!但這個目標,百年之內,怕難大成,因此,人心就必得!」

    最後他轉回話題:「就若現在,你不,自有人!老子雲,絕聖棄智,難道不是對此番情形的憎惡嗎?待到人人自知,人心不受他人時,那時才可言垂拱而治!」

    段宏時一錘定音,所以麼.三省六部的官員就忙了個四腳朝天,為著假想中的北伐大計而焦頭爛顴。

    最忙的還是樞密院參謀司,因為大家都得等他們規劃好北伐到底要怎麼打,然後才能根據調度兵力、戰事進程和預定佔地等結論,來搞清楚自己這邊需要做的工作。

    這是樞密參謀司第一次搞這麼大規模的戰事謀劃,這種事前謀劃,之前只有交趾一戰的經驗,還因為情報和戰事被兵部和塞防司、海防司給把控著,那點經驗也是零零碎碎,不成體系。

    參謀司裡雖都是軍人、不少在黃捕講武學堂聽過課.也進過部隊,但大多都是書生底子,參謀作業很是生疏。通過各種門路知道,此次參謀作業不過是應付民間輿情,都覺得馬虎拼湊一個方略就可以了.可樞密院知政范晉黑著臉說:「這可不是應付差事,北伐終究是要做的,就得照著真的籌劃!」

    因此、參謀司哀聲四起.全體人員日夜不停.終於在七天後拿出了一份計劃書,厚厚一大疊,足足有三四百萬字、數百張圖。調度兵力、行進路棧、敵情預估、野戰預判、無所不包。甚至包括對成都、西安、合肥、江寧、揚州、蘇杭等大城市的攻城計劃。

    短短七天.弄出來的東西自然草率無比.基本都走紙上談兵。可自古以來,都還沒有過這樣的紙上談兵.能做到這個地步.已經是絕古爍今了。范晉狠狠表揚了他們一通.接著再道:「如此絕密計劃.怎能廣為傳播?再作一個簡略,才能發給其他部院!」

    參謀司眾書生當場暈厥一半……得了樞密院參謀司的簡略計劃,兵部、商部、工部等部門也跟著高速運轉起來,同時刑部、戶部、農部等部門也要跟進,新佔地盤的編戶、治安管控和工商等事務也不能落下。

    聖道二年元月.就在民眾們正以焦躁而亢奮的心情迎接元宵之時,朝堂關於北伐的議定終於獲得了階段性的進展。這「進展「體現在各家報紙上,就是要花多少錢,要死多少人,這一國會有什麼變化。

    看到那些數字,工商賢儒都不作聲了,各家報紙立場也驟然變化,評論都說.北伐大事,必須慎之又慎……接著多家報紙,包括《白城學報》、《越秀時報》乃至《士林》和《賢語》等報,都不約而同地刊登了一篇文章,段宏時親筆所作:天職論。

    這篇文章不長.述多論少,格外精煉.但所述思想.讓一國為之一震。

    嚴格說起來,之並李肆的的《三論》,段宏時的《真理學》等書都提到過類似的東西,但沒有深入講解過,這次段宏時講得格外通透。

    該文分為三部分.第一部分說的是上天造人,設下萬職。初時只有耕戰士商,君臣父子。而後漸漸衍進,如醫、伎、工、牙,如友、僚、東西家。

    人在塵世,身負諸職,其中有血脈之職.如為人子,為人父,為人夫。也有諸事之職.如為農、為兵、為商、為吏。同時還跟他人有相屬之職.如人臣.為人僚.為人友等等。

    第二部分說到了天職的意義:人之降世,一生所負之職,皆為天定。每一職都有其天道流轉,不容逾制.輕則不容於德,重則不容於法。此職所繫之德、之法,皆非他人所定,都是上天所定。

    因此,人之在世、要合天道、要順天行事,成為一個能立定天下的人,最基本的一項,就是負起所擔天職。

    說到這裡,儒黨和賢黨就覺一身冷汗,這是以上天之名,徹底破除了儒家所謂「修身、齊家、治國「這三連環遞進的道理。舊儒都言,自身有德,能治得一家,就能治得一國。

    可段宏時以天職論否定了這個說法。他將天職分為血脈之職,人際之職和諸事之職.舊儒的東西,就只在自身,只在血脈一職裡打轉,而人際和諸事這部分,相當於處世和治國的東西,就自有天道,必須遵循實在的事理而行。

    這一部分還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第三部分。段宏時說,天道流轉,應在塵世上,並不對應人,對應的是這天職,人並非固於天職。因此,人不必以血脈定事理,而該以天職定事理。

    這些話說得稍微委婉,但《越秀時報》等報抵的評論卻作了直白的解析,一句大白話:

    不以出身論英雄!血脈出身論可以休矣!評判一個人,只能評判他的作為是否符合眼下他所擔天職的律法和道德,不能評判他的出身。

    儒黨和賢黨心思迷亂,這一論,根底是瓦底固化的貴賤尊卑,結合之前李肆的《三論》,上天許人循天道而謀得富貴這一條,就再清晰不過.那就是:一個人的尊卑貴賤不再由天定,而是能由他自己定,因為他有權通過自己的努力.去改變自己所負的天職。

    就在兩黨以為,段宏時要通過這一文,發動天主教掀起進一步的抑儒風潮時,《英華能訊》和《白城學報》對《天職論》又作了另樣的解讀,讓以兩黨為中堅的舊儒鬆了一口長氣。

    這不是在抑儒,相反,在某種程度上,是跟舊儒安定社會的思想有異曲同工之妙。那幾家張紙的解讀是:不在其位.不謀其政,人人各安天職。你現在負著什麼天職,就做好你自己的工作,關心身邊與你有關的事。

    細思下去,儒賢兩黨才明白.這篇《天職論》,其實更多是針對天主教所作。要立起輿論,不讓教民干涉世俗。

    但他們卻很鬱悶,為什麼總覺得,殷宏時這老傢伙.揮著掃帚,貌似是在掃地,其實是在拍他們這些蚊子呢……等段宏時作好這番輿論功夫.朝野心緒平靜後.李肆才施施然回了黃埔,跟段宏時說到這篇文章時,老頭嘿嘿一笑:「摟草打兔子,別以為只有你會,老夫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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