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五十六章我們什麼都不怕,除了主子
「我欠的利錢早就還清了!還想來訛我?去縣衙還是府衙,你們可得趁早!」
范家院子men口,范晉將一張欠單嘩啦丟了回去,眉宇間的氣度早已不是以前那個窮酸秀才,懾得前面那兩個游手也退了一步。
「范秀才,你欠的是還清了,可你爹娘為了張羅你的事,卻也借了咱們東家不少錢呢,這不,上面你爹畫的押和手印可清楚得很!」
後面那個游手咋呼著舉起單子,范晉一看,果然如此,不由怒火中燒,準是這幫高利貸晃子騙了自家爹娘。
「二百六十兩,你們好大的買賣!」
再看清那個數字,范晉真想一頭痰吐到那人臉上。
「你爹娘要托人說合,保住你的功名,免了縣裡發文書追捕,這點錢撈你一身清白,可算是便宜了。」
游手的話讓范晉咬牙切齒,卻又難以發作。
「爹,娘,不怪你們,是孩兒的錯,沒守在你們身上,讓你們遭了meng騙。」
屋裡范晉安慰著一臉淒se的爹娘。
「這些銀子只是xiǎo事,等孩兒中了舉,掙了前程,咱們家的日子就能再好起來。」
一年攢下來的銀子都被搜刮一空,范晉也是心如刀割,可想到鄉試在即,jīng神也振作起來。
可接著的遭遇,讓范晉百思不得其解。
「重矩,你快藏藏,於家向縣裡投告了,說你誣告鄉里。」
來遞消息的是番禹縣衙書手吳平吳靜bō,不僅是他同窗好友,還跟妹妹xiǎo蓮結了親,就等著xiǎo蓮明年及笄就納采過men。
「什麼?那事不是已經結了嗎?」
范晉怒火中燒,不顧吳平的勸阻,逕直朝於家奔去。之前他到底遭了什麼難,並沒對李肆細說。其實不是家中有難,而是他自己惹了禍事,緣由不過是幫人寫狀紙,被前任番禹縣太爺指為訟棍,要辦他惡慫濫告。不是他在縣學的老師,還有在縣衙的同窗活動,這生員功名都差點被擼了。這一番打點huā了不少銀子,一時還不出錢,典房典田拖著時間。怕自己人在家裡被扒房現還,才不得不投奔英德的發meng塾師段宏時那。
此事已經了結,番禹縣的縣太爺也換了人,他滿以為早無糾葛,怎麼還鬧上這麼一出?
「范秀才,我當家的勸你趕緊走,帶著你一家走吧,他到縣裡投告你,也是被縣太爺bī的。」
到了於家,於家媳fu又是同情又是埋怨地看著他,說出了讓范晉mao骨悚然的話。
「我不走!幫我再活動下,把事情拖拖,等鄉試過了,一切就迎刃而解!」
回到家裡,對著吳平,范晉咬牙說著。
「兩任縣太爺都在故意整治你,重矩,是不是跟你和管……」
吳平xiǎo心翼翼地說著,可還是惹得范晉開始有些暴躁。
「沒有關係!一點也沒關係!真有關係,我又怎能再見到她?堂堂的廣州將軍,會用這樣的下三濫手段?拐著幾道彎來整治我!?」
之前吳平就勸過范晉,招惹旗人nv子,還是將軍nv兒,就真是雲淡風輕,什麼事都沒有?那時范晉似乎也聽進去了,可現在好像心志又堅定起來。可這話吳平也覺得有道理,廣州將軍是多大的官?不樂意范晉跟nv兒有瓜葛,直接遣個家人來嚇唬幾句,還誰敢有念想?
「再說了,為我這麼個窮酸,整個官府都能動起來!?」
范晉捏著拳頭,膽氣飽滿。
「我就不信了!朝廷自有法度,總有說理的地方!這大清的天,還是為咱們士子敞開著的!不就是個縣太爺麼?等我中了舉,再不怕他們這種人的欺凌!」
被他篤定神se感染,吳平點頭,也覺事情不該如此,原本的濃濃擔憂也消散了不少。
兩天後,府學放了科試合格的榜,數百學子們聚在榜前jiāo頭接耳,場面卻異常平靜。這只是科試,真正的men檻在後面,而且這榜也跟往年差不多,黜落者極少,大家談的更多還是鄉試主副考官到底會是誰這一類問題。
低低人聲裡,忽然傳出來一聲慘厲的嘶嚎,就像是血rou被扯裂了一般,震得眾人心頭發寒。
「不——!」
人群散開,將一個正跪在地上以頭搶地的人lu了出來。
「不……」
范晉恨不得將腦袋摔裂在這磚石地上,怎麼可能,他怎麼可能連科試都沒過!?不說jiāo卷前審查在三,出場後還仔細回憶了一番,就算有些許xiǎo節上的疏漏,也不可能遭了黜落的下場。
「這是為什麼!?」
滿腔憤懣jī得他正涕淚縱橫,附近有人出聲勸他了。
「此次不過,下次再來嘛,年紀還輕,有的是機會。」
說話的生員足有四五十歲了,雲淡風輕地好意安慰著,范晉卻是心火入骨,這不一樣!這次鄉試可是寄托著他功名和佳人兩樁前程,只能進不能退!這次被攔在men檻外,身後那一堆爛事圍上來,他恐怕連學著上次那樣,出奔避禍的機會都沒有了。
深淵,他只覺自己正在朝一個無底深淵墜落。
「學台大人!」
恍惚間就聽到這樣的招呼聲,是學政來府學慰問生員了,這是廣州城生員特有的待遇。
「學台大人!」
范晉猛然跳起,朝著遠處被眾人簇擁的史貽直衝去。
「為什麼!?為什麼我會被黜落!?學台大人,求你說個明白!」
周圍學子,連帶史貽直身邊的shi衛兵丁沒來得及反應,一個人已經撞開人群,逕直扯住了史貽直的袍袖。瞧他一臉涕淚,目lu凶光,脖筋都繃得直直的,若是手上有把刀,多半已經落到了史貽直的身上。
兵丁們嚇得魂不附體,趕緊將這人扯開,幾人合力,牢牢壓在地上。
「那……那是誰?」
史貽直也是臉se發白,好一陣才鎮定下來。
「叫什麼范晉,被黜落了的,該是得了失心瘋。」
聽到這個名字,史貽直一愣,然後臉se如常地點點頭。
「待他清醒下來,放走即可,別為難他。」
在一片「學台仁心高照」的稱頌聲中,史貽直拂袖而去,被按在地上的范晉失聲痛哭。
「重矩,安心調養吧,縣裡那麻煩,我們都在幫著拖延,日子還長,從頭來過也不遲。」
范家院子,吳平安慰著臉se慘白,正臥在chuang上的范晉,正要出men,卻被他喊住了。
「靜bō,能幫個忙嗎?」
聲音低低的,卻含著不容拒絕的堅決,吳平呆住。
「這……好吧,我也就豁出去了,幫上你這一次,我也相信,總還有說理之地。」
聽了范晉的要求,吳平猶豫了好一陣,然後決然點頭。
「其他倒不好說,不過……天理昭昭,李肆這話倒是沒錯,我就要讓這天理應驗!」
范晉強自下chuang,眼裡滿是不屈,他在李莊呆了一年多,對李肆那一通道理沒怎麼上心,可人遇挫折,絕不低頭這心氣,卻已經是蘊得足夠。
之前在李莊再遇管xiǎoyu,原本他還頗有顧忌,可李肆的話讓他懂了,做人就得向前走,不能遇到險阻就避開,所以也就放開了心防。跟管xiǎoyu相處那一月,是他這輩子最舒心的一月,他還想著這樣的日子,以後能長長久久。就為這個,他也要拚命掙得一番前程,這點坎坷,他一定要衝過去。
科試沒過還是其次,眼下縣裡的案子如果過不去,他的功名都要被擼掉,到那時候,可就真是直墜深淵,再難翻身。雖然不確定縣太爺為何總要整治自己,但范晉覺得,總還是有人能整治縣太爺,他托吳平取的,就是番禹知縣篡改卷檔,bī於家再告他的憑據。
廣州府衙大堂,看著堂下那展臂低頭,將狀紙高高遞起的年輕人,葉敷眼角不斷跳著。
「接過來。」
一聲吩咐,狀紙由皂隸接過,在兩手間漸漸展開,看著「篡改」、「肆意」、「枉法」、「卷宗」等等字樣,葉敷假作撫額,將幾乎快掙破臉皮的rou筋壓住。
「生員范晉,你先回家,待本府細細查來,若番禹縣真有此等罪行,必定還你一個公道。」
葉敷用著自己都覺陌生的聲音說道。
「府尊要還的,是朝廷的公道!」
丟下一句鏗鏘有力的話語,范晉拱手告退。
「哼……公道不公道,只有……」
葉敷下意識地看天,接著腦袋轉向北面。
「主子才知道!」
他恨恨的嘀咕著,到了後堂,沉yin片刻,喚過家人。
「去告知將軍府馬催領,說那個窮酸狗急跳牆了,事情已不止他和管家千金的廝纏,我這裡再難遮掩,得他動手才行。讓他注意點,別落了痕跡。」
家人領命而去,葉敷歎氣,像是在為誰惋惜。
「只怪你脖子太硬,早早低頭,哪來這番災禍?」
深夜,跟吳平喝到半醉的范晉mimi糊糊醒來,正要出men解手,卻聽得院子另廂屋裡妹妹的驚呼:「火!」
酒意頓時驚散,范晉衝出men,卻見自家柴火灶房裡火起,火頭洶洶,映得四周通透,已經吞了大半屋子,正朝隔壁父母的屋子撲去,不由魂飛魄散。
「爹!娘!」
宿在范家的吳平也醒了,跟著妹妹范蓮一起,三人正要衝進屋子,范家二老卻扶持著從濃煙裡奔了出來。
心頭luan成一團,可見爹娘沒事,范晉正要鬆口氣,老爹卻又返身朝屋子裡衝去,嘴裡還在念叨著:「還有銀子……chuang腳下的銀子,家裡就那點了。」
老娘下意識地就跟著老爹奔去,范吳三人目呲yu裂,還沒及挪動腳步,就聽嘩啦一陣轟響,屋頂塌了,濃濃煙塵撲出,將已若木雕的三人蓋住。
不過是極為短暫的時間,范晉卻感覺像是過了漫長一夜,一個低低的哎喲聲將他驚醒,那不是吳平或者妹妹的聲音。
「這是意外……」
幾個人在搖曳的火光中現身,為首之人正一臉遺憾地歎氣搖頭。
「你們是……是你們……」
一連串的念頭扼住范晉的思維,讓他語不成句。
「火,是我們放的,這是個警告,這廣州城再不是你能呆的地方,早滾早了!」
熟悉的口音,讓范晉恍然驚醒,卻又如墜冰窖,這人是旗人!難道這一切的禍患,真是因為自己跟管xiǎoyu扯上了關係?
「爹……娘……不會的,不會是因為這個。」
巨大的悔恨跟巨大的疑huohun著,沉沉壓住范晉,讓他難以動彈,甚至難以呼吸。
「你們這些惡賊!就不怕王法嗎!?」
吳平氣怒攻心,恨聲罵著。
「王法?怕!不然也不至於這麼縮手縮腳的,要換在三十年前,早一刀剁了,哪來這麼多折騰!」
那中年旗人呸的一口痰吐在地上。
「要怕就束手就擒,我可是番禹縣刑房的!」
吳平怒聲喝道,那幾人頓時chōu了口涼氣。
「看來這王法……咱們是不能怕了。」
那領頭的旗人冷聲道,眼裡也並起了寒光。
「不——!」
那幾人合身衝上,腰刀chōu送,火光、刀光,hun著血se變幻不定,吳平一臉難以置信的震驚,捂著xiōng口緩緩栽倒,這一切映在范晉眼裡,就像是另一個世界的映像,瞬間生起,隨即破碎。驚懼、悔恨、茫然,更多的還是不解,重重思緒將他裹住,恍如置身夢境。
「喂!別lang費了!既然要當劫匪強盜,那就得像個樣兒!」
那中年旗人攔住了揮向范蓮的刀鋒,嘿嘿笑著走向少nv。
「就痛一下……不,兩下。」
旗人面帶微笑地看住驚呆了的少nv,接著沉臉揮臂,蓬的一聲,刀柄砸在少nv頭上,纖弱身影栽倒在地。
「醒來啊——!」
范晉在心底裡咆哮著,早前在李莊遇襲時那股握住長矛的心氣終於聚了起來,宛如枷鎖崩裂,從腳下抓起一根晾衣服的竹竿,猛然發力,朝那旗人當xiōng捅去。
心氣再強,rou體未經錘煉,這一捅卻是毫無勁力。那旗人伸手一握,就將竹竿把住,看著還在奮力推送的范晉,像是貓戲耗子般地呵呵笑了。
「還真是個傻倔呆子……」
辟啪聲不斷,竹竿已經折成彎月,那旗人猛然側身鬆手,范晉一個趔趄撲出去,竹竿回彈,一聲淒厲的慘呼再度響起。
「讓他活著吧,不然jī起xiǎo姐的脾氣,怪罪下來,主子可要把咱們當替罪羊料理。」
就見范晉在地上翻滾不停,旗人又攔住了正要揮刀的手下。
「放……放下阿蓮!」
捂著臉面的手掌滲出血絲,范晉還想護著自己妹妹。
「你老實閉嘴,你妹妹也能活著,我們還是有良心的。」
那旗人冷哼道。
「為什麼!?你們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到得現在,范晉還是不敢相信,自己被官府陷害,被摘了功名,甚至現在家破人亡,全是那樣一個在他看來微不足道的原因。
「為什麼?就為了你招惹上我們管家xiǎo姐,能留下命來,還是沾了xiǎo姐的光。呸!漢狗加窮酸,還敢打管家xiǎo姐的主意,你這膽子可是fei啊。為什麼這麼對你?不這麼對你,難不成還要咱們管家奉上銀錢,求你不要跟xiǎo姐來往?撒泡niao照照自己是什麼德xing,你配麼!?」
那旗人輕蔑的回話,將疼痛從范晉的臉上眼上直捅心底,范晉只覺自己魂魄都要被疑問和不甘撕碎,不應該只是這樣,肯定還有其他原因!
「就為……就為這個!?」
這是最後的努力,他一定要得到答案。
「還要為什麼?這還不夠?」
旗人嗤笑,彷彿他問得太愚蠢。
「哦,對了,確實不止為這個,還為了……你這窮酸總不肯低頭,還以為脖子能鈍了刀子?」
似乎想到了什麼,旗人再補充了一句。
「你們……你們會遭報應的!老天在看著你們!」
范晉嘶聲喊著。
「老天?我們可不怕,怕的就是主子而已。」
旗人嘿嘿笑道,打了個忽哨,手下扛起暈厥的范蓮,轉瞬就不見了蹤影。
「你們……會遭報應的……」
火光搖曳,范晉還在嘶聲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