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清 第三卷 跨天地兩界,掌陰陽三軍 第一百五十五章 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第一百五十五章魚與熊掌不可兼得

    「范秀才!一年多不見了,瞧你這氣se,該是有了富貴,衣錦還鄉了吧?」

    「哪來什麼富貴,不過承老闆吉言,該是不遠了。」

    「好啊好啊,那今天來,還是……老規矩?」

    「嗯,yu鰱一尾,熊掌一面。」

    廣州城東men內一家xiǎo食鋪,兩個盤子上了范晉的桌,筷子捏起來,范晉點點左邊的盤子:「魚我所yu也」,再點點右邊:「熊掌亦我所yu也」。

    滑嫩嫩的白yu豆腐灑著青蔥,金燦燦油光光的炸豆腐香氣直冒,范晉心滿意足地念叨著:「魚與熊掌兼得,豈不快哉……」

    自語間,神思飄渺,時光恍若倒轉,又回到了一兩年前,那還是初冬季節……

    「真是有趣,豆腐就是豆腐,再念叨也變不成魚。」

    當時他也在這般自得其樂,鄰桌卻有人噗哧笑了出聲,偏頭一看,卻是個翩翩美少年。清脆悅耳的嗓音外加繃起的高高xiōng脯,還有瓜皮帽下那烏溜溜的大辮子,縱然范晉眼拙,也能看出是一個西貝貨。

    「子非豆腐,安知豆腐成不了魚?子也非我,安知下我肚的不是魚?」

    范晉認真地駁斥著,然後想到對方是個nv子,再不多話,埋頭吃魚……豆腐。卻不料那xiǎo姐徑直坐了過來,手一伸,將范晉那盤「魚」丟到了鄰桌。

    「那麼,空空如也,你也能當魚吃嘍?」

    這xiǎo姐促狹地說著。

    范晉一愣,入眼的卻是姑娘那白皙如yu的手掌,下意識地用筷子點著:「哪裡是空空如也,這裡還有魚……不,熊掌。」

    接著他就意識到不好,抬眼看去,正見到xiǎo姐正皺眉yu惱,四目相接,時間就這麼凝固了。

    日月如梭,一眨眼功夫,世事變幻了一輪,可終究還是烏雲散盡了。將思緒從記憶中chōu出來,范晉滿足地歎了口氣,跟回憶比起來,美好的未來更值得期待。

    今日是鄉試前的科試,有冷面學政史貽直督場,本是走過場的科試,氣氛也變得無比滯重。不少生員都是戰戰兢兢,出了考場都還忐忑不安,可范晉卻是心中篤定。他知道自己絕不會被刷下來,這種自信不僅來自於之前的苦讀,在英德一年多的經歷,也讓他的心xing有了長足進步。當初賊匪夜襲李莊的時候,他握著長矛守在教室men口,從那時起,心中就立起了一座山巒,一點點沖天而上。

    這還拜李肆所賜,年紀比他xiǎo了四五歲的李肆,能有現在這一番事業,讓范晉很是欽佩。只是……什麼資本怪獸,什麼三個相信,李肆說過的一些東西他也有所耳聞,隱約覺著既跟聖人言相合,卻又有悖聖賢大道。反正這廣東風氣怪異,鄉間什麼奇談怪論都有,他也沒怎麼放在心上。只覺都是些草民商賈工匠之流的東西,李肆和他,終究不是一路人。

    吃完豆腐,丟下十來個銅子,范晉哼著「怒髮衝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悠悠地朝家裡行去。

    廣州府學裡,有人心情正糟到極點,別說唱xiǎo曲,不是自忖身份,早就罵娘了。

    「連抬格避諱都不知,滿篇錯了十多處,這樣的人還能是廩生!?」

    「唯天下至誠,為能經綸天下之大……進!?這連書都沒背周正,還想去考鄉試!?」

    即便強自壓抑,史貽直也快咆哮了,眼見就要動筆畫下一個個大叉,伺立的教授趕緊搖手。

    「大人哪,歷屆科試,黜落都默有定額,大人要破這舊例,可是大忌諱。」

    聽到這話,史貽直停住,目光閃爍不定,之前在韶州府學的一幕又浮現在腦海裡。

    「只以筆墨粗劣黜落,不說知府大人,制台憲台的men,他都是能敲得開的。大人,若是沒有明顯的紕漏,何苦硬攔此人?再說了,平心而論,他沒有找槍手替考,全以自身學問應試,對大人的敬畏之意,對進學的虔誠之心,遠超他人哪。」

    當時他正要給一份書法醜陋不堪的試卷劃下大叉,府學教授按住了他的筆,這麼對他說著。

    一聽這話,史貽直就知道有文章,翻開卷子名欄一看,兩個字赫然入目:「李肆」。

    史貽直不清楚李肆其人,府學教授低低說道:「就是李北江」,他這才恍然。身在廣州城,李北江攜湖廣江西米商濟糧的事跡,他還是有所耳聞,只當是一個豪商,卻不想居然是個十八歲的童生……

    再仔細翻看了卷子,史貽直心中一涼,同時也將李肆此人打為「狡jiān之輩」。因為這卷子答得四平八穩,以他的學問造詣,一眼就能看出,這就是老手先做好了的文章,他自問對學政衙署管得極嚴,看來就算不是洩題,自己事前圈定的題目範圍,也由手下傳給了此人。【2】

    又氣又怒,外加對這一手鐵線般擰出來的筆法很是厭憎,史貽直差點就要將一個大叉徑直劈在卷子上,府學教授的話又在腦子裡翻騰起來。

    是啊,何苦呢,人家畢竟沒有什麼明顯的過錯,也找不出作弊的痕跡。洩題這種事,無憑無據,深究下去,說不定還要牽累自己,這是太苛了吧。

    壓住心頭那一絲不甘,史貽直恨恨運筆,在卷子上批下了一個大字:「可」。

    思緒轉回,如今這廣州府的科試,面對一份份不堪入目的卷子,又是想痛快地劃叉而不得,史貽直心中那股鬱悶,幾乎快撐裂了百會。

    教授的話雖然有sī心,對他卻也是好意。朝廷行事,歷來注重經制,既有明面上的,也有暗地裡的。史貽直可以鐵面石心自作崖,在銀錢上把持節cao,可進學一事涉及朝政大局,真要在科試上大動干戈,朝堂對自己的評語說不定真會給出一個「苛厲生事」。

    懨懨地在一堆原本要評為不及格的卷子裡挑著,準備將最看不入眼的幾份卷子黜落,一個四品官進了men,卻是廣州知府葉敷。

    科試不比鄉試,規制沒有那麼嚴苛,葉敷來府學也不算忌諱。但時值科試審卷,終究有些唐突,史貽直正要出言損上幾句,將這個八阿哥men人攆走,葉敷卻吩咐教授找出一份卷子,逕直上前低語道:「鐵崖,此人你可得黜落了。」

    史貽直皺眉,這也太直接了吧。

    強自撐起君子風度,史貽直接過卷子,仔細看了一陣。嗯,筆法俊秀,文風沉凝,學識更沒有大問題,在這一大堆卷子裡,雖然說不上鶴立jī群,可「優秀」二字卻能擔起。以史貽直的判斷,不出意外的話,後面的鄉試,此人也該能榜上有名。

    翻開名欄,寫著「范晉」二字。

    「葉府尊,此人是jiān是盜?要黜落他,總得有說法吧。」

    史貽直沉聲問著。

    「說法,那不是鐵崖你一句話的事?」

    葉敷沒當回事,隨隨便便地應著。

    「荒唐!我史貽直又沒投在哪個阿哥men下,朝廷法度如天,怎可如此行事!?」

    史貽直終於惱了,他雖然只是個從五品翰林院shi讀,可外放一省學政,即便是督撫都管不到他,這廣州知府,他還不放在眼裡。

    葉敷是個四十來歲的中年人,一圈山羊鬍子修剪得極整潔,相貌頗有循吏的肅正之風。史貽直的叱責,他卻毫不在意,只是輕輕歎氣。

    「鐵崖啊,這就是你為何在翰林院一呆就是十來年的原因。」

    這話像是一悶棍上頭,敲得史貽直腦袋發暈。

    「不說這個了,跟你jiāo個底,此人跟廣州將軍管大人的千金有些廝纏,這說法,還不夠?」

    接著葉敷的話卻讓史貽直清醒了,不僅是攀龍附鳳,還涉及到旗漢之事,卻要自己出頭,這是憑什麼!?

    「我說過了,自有朝廷法度在,此事休要再提!」

    史貽直一邊沉聲拒絕,一邊心中暗恨,誰稀罕著你們旗人nv子了!?學子們寒窗苦讀十年,為這點事就要毀人前程,真是可恨。

    「這樣一樁針尖xiǎo事,你也要硬著脖子?鐵崖,我葉敷是xiǎo人物,你不必上心,甚至管大人那,你都可以不給情面。可管大人的千金,本已早有安排。你若是不願伸手幫忙,京裡八阿哥雍容大度,自然不會計較,吏部那些xiǎo人,卻是要盯上你一眼了。」

    葉敷搖頭,為史貽直這坨油鹽不進的鐵旮瘩不值。

    「要還想在翰林院繼續磨著,請便。若是伸伸手,讓八阿哥記住了,下次再放出京,說不定就是藩台皋台的前程。」

    葉敷也不是死皮賴臉的人,話說完,拱拱手告辭了。

    前後一番話讓史貽直楞了好半天,鐵崖、法度、功名、人情,一圈圈物事在腦子裡轉著,曾經也身為學子的艱辛記憶,映在這范晉身上,就跟葉敷那張臉,還有那張臉背後的東西抵著,相爭不讓。

    「我到底要什麼?」

    紛雜中,這樣一個疑問蹦出來,讓纏繞在一起的糾葛驟然崩解,要什麼?要功名利祿!要名垂青史!

    可一念凝定,史貽直心中卻有什麼東西直墜深淵,只覺無比空虛和難受。

    「成大事者不拘xiǎo節」、「水至清則無魚」一連串的聖人言像是救命的繩索,在手中一根根dang過,但都還覺不夠。甚至「xiǎo杖受,大杖走」、「君子不立危牆之下」這樣的繩子他都扯了出來。

    目光空dong而無意識地四下掃著,忽然碰到了案頭的書,封面上《中庸》二字如粗壯的鐵鏈,直chā心間,終於將他那墜落的心跡拉住。

    史貽直再度拿起范晉的卷子,仔細端詳著,終於找到了一處抬格之誤。原本這樣的抬法可對可錯,就看考官怎麼審度,但他卻是長長出了口氣,一個大叉劃下,像是再也不願碰這卷子,嘩啦一聲丟到了黜落的卷堆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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