略帶熾黃的鐵水流出來,礦場上又是一陣歡呼。
「四哥兒真是……」
田大由激動地想說什麼,可發現什麼讚歎的話,早前都已經說遍了,只好呵呵地也跟著笑開,在他身後,田青眉頭緊皺著,臉色複雜之極。
「你小子真是有點金指啊,小小的黑礦場,也能煉出佛山鐵場那種生鐵……」
新起的冶鐵爐正在出鐵,蕭勝湊到了鐵版邊,仔細看了看正冷卻凝固的生鐵,重重地抽了口涼氣。
「佛山鐵場一年也難得出幾爐這樣的生鐵!這鐵水可真是夠純的!」
李肆嗯咳出聲,知道就行了,幹嘛喊那麼大聲……
「你也懂冶鐵?」
李肆隨口問著。
「不懂,之前在佛山呆過,見過他們冶鐵。」
蕭勝很乾脆地搖頭。
「那湊在這幹嘛?是要偷師麼?」
李肆跟他開著玩笑。
「可不敢跟你有什麼沾染,我還惜著自己的小命呢……」
蕭勝沒好氣地瞪李肆一眼。
蕭勝早前說過,這事他也得牽扯在裡,果然如他所料,七八天後,經過十多爐試驗,新的冶鐵爐終於出了第一爐優質生鐵,就在這時,他也來了。
他來這是奉白道隆的命令,鍾老爺還不放心鳳田村的動靜,總怕自己被放了鴿子,輾轉反側了幾天,乾脆把鳳田村接下四門炮的事報給了白道隆,肚子裡也是一團急火的白道隆就把監護的任務壓給了蕭勝。
剛來礦場的時候,還是一臉吃屎的表情,可看著礦場上的動靜,蕭勝也漸漸平復下來。早前在賴一品的事上已經低了李肆一頭,接著又被李肆一句真假難辨的笑話給整得「魂牽夢繞」,現在得知李肆在這冶鐵上也知人所不知,居然還主持著造炮的事,心中的怨悶也消減了不少。
「強人不得不服……」
蕭勝這麼安慰著自己。而李肆還一副和他老朋友相處的姿態,蕭勝心中也有淡淡的欣慰。
「就怕這傢伙不止是強人,更是個妖人……」
欣慰之餘,還帶著點疑懼。
「今天就能把鐵料備齊,快的話,一個半月就能交炮,你可以把這個好消息報給白總戎。」
李肆一邊說著,一邊把蕭勝帶出了冶鐵爐所在的礦坑,鐵模的泥范已經幹得差不多了,接著就是鑄造鐵模,李肆可不想隨便把這技術傳出去。
「唔,這樣最好,我會隔幾天來看一趟,礦場上的護衛夠嗎?不夠我再派幾個人來。」
蕭勝想的是怎麼配合好李肆,白總兵缺十二門炮,鳳田村礦場就承擔著三分之一的量,他照顧好了這邊,也算是一件功勞。
「咦,會有什麼麻煩?」
李肆有些不解。
「小心點好,眼下是初春,縣裡的山野棚民也差不多吃光了冬糧,開始四處找事。乞討、小偷小摸都還沒什麼,怕的是餓慌了搶人掠物。還有縣外的流民,每年這時候也會多起來,正是命案劫案最多的時分。萬一有礦徒來你們這搗亂,你們人多,估計也吃不了大虧,可要壞了炮范,那就麻煩了。」
蕭勝還真多少懂點,李肆也聽出了這話是真心的,當下也不推辭……不對,來的人要付薪水,這可是佔他們便宜呢。
「張矬子和梁竹竿派個來吧,有什麼事你不在,我可以找他們通傳。」
這點便宜權當是小小的孝敬,不過李肆還是提出了要求,要張應和梁得廣兩個相熟的人負責聯絡,蕭勝點頭,答應派他們輪流來。
「也許是我多嘴,不過這事太過重要,小四你還是多想一步,可千萬不要出紕漏。」
走前蕭勝多叮囑了一句,李肆心想,難道不止是流民礦徒?莫非這傢伙聽到了什麼風聲,但不便說出來,只好旁敲側擊提醒自己,同時還多派人來幫自己提防?
會有什麼麻煩呢?自己遺漏了什麼?
李肆細想下去,卻被腦子裡一大堆鋼鐵火炮的東西給攪亂了。
「你關叔不明白這炮芯的事,讓你過去說說。」
正在排除干擾,田大由找過來了,想想有汛兵護衛在,也應該不會有什麼天大麻煩,李肆暫且也就把這事丟在了一邊。
「怎麼不用泥芯用全鐵芯?這可不好弄啊。」
關鳳生對這事不解。
李肆深呼吸,開始作長篇大論的講解。
這事看起來小,影響卻很大,認真深究,其實是古人對火炮本質掌握不深的原因。李肆本來也想搞砂型鑄造法【1】,可那就得花大時間做基礎研究,現在可趕不及。
龔振麟的鐵模鑄炮法最大的變革不過是加快了鑄造速度,降低了成本而已。在火炮質量方面,其實並沒有質的提升,儘管他在自己的書裡說什麼「內膛光潔如鏡」,可仔細考究,鐵模起到的作用,僅僅只是便利了炮體鑄造。在炮芯部分,依舊沿用老辦法,用的是鐵芯裹泥【2】。
泥范鑄炮的大問題就是范泥調製不當,濕氣問題很難解決。泥范顆粒縫隙大,就會吸聚空氣中的濕氣。可如果泥范顆粒太小,原本的水分又散不盡,這就是它的致命缺陷。鐵水灌入後,濕氣受熱蒸騰出來,在鐵水中形成氣泡,導致造出來的炮總有蜂窩空巢。如果這空巢出現在內膛裡,這炮基本就廢了。
鐵模鑄炮法雖然免了外層的泥范,但內層還用泥芯,儘管濕氣比純粹的泥范少得多,但還是難以避免。而且泥芯的表面光潔度很容易出問題,造出的炮和泥范鑄的炮一樣,都需要在旋磨內膛上下很大功夫。【3】
火炮最重要的不是炮體,而是內膛,如果能徹底丟開泥范,氣泡問題就能基本消除。龔振麟的鐵模鑄造法原本還可以再朝前進一步,但目的和眼界的局限,讓他對火炮製造的貢獻就此止步。
為了解決內膛問題,英國人在四五十年後,靠著蒸汽機的蠻力,在鑄造出來的實心鐵柱上直接錘鑽出炮膛。李肆現在沒有蒸汽機,他只能以龔振麟的思路為出發點,依舊用鐵模,也就是鐵炮芯。
但用鐵炮芯的話,就有一個絕大問題,這就是關鳳生的疑問,怎麼把鐵炮芯取出來?如果太早取,會損壞還沒冷卻完畢的內膛,如果太晚取,鐵芯就會跟炮融在一起。
李肆的解決方案是一個綜合工程,包括三個方面。首先是鐵芯的打磨,必須要打磨得極為光滑,真如鏡面一般,雖然現在沒什麼趁手的工具,磨床也還靠人力,但這是小炮,問題還不大。第二則是進一步研究鐵范漿液,讓它能更有效地阻絕鐵水和鐵芯的粘連。
第三點就得靠何木匠出手了,趁著這幾天搭建新爐子,提升鐵料質量的功夫,李肆把變速齒輪的漸開線理論教給了何木匠和他的學徒,其實李肆也不懂什麼漸開線方程,但原理知道,教給了何木匠,讓他能琢磨著解決實際問題為先。
歷代鑄炮多是搭台,把炮范立起來灌鑄。李肆讓何木匠在台上多設一個螺旋吊車,以齒輪傳動,加上導軌,將鐵芯插進炮范裡。當灌鑄進去的鐵水冷卻到一定程度後,就搖動手柄,轉動鐵芯,再把它吊出來,這樣就能解決粘連問題。
關鳳生問:「其實用裹泥鐵芯應該就足夠了,只這鐵范,我估摸著就能減少大半的廢率。內膛稍微差點,旋磨一下也該沒問題,反正比早前的泥范強得多,何至於這麼大費手腳?」
幾天下來,關鳳生和田大由對完成這造炮任務已經沒有絲毫疑問,不必曬泥范,時間裡最大的一頭就去掉了。現在鐵料問題解決,鐵模眼見著就能出來。鐵模好了,鐵芯再花點時間,同時等著何木匠那邊的配套工程,滿打滿算,四門炮最多也就是一個月的事。只是李肆在這炮上動這麼多心思,讓他們很有些不解。
「這些技法只是書上說的,成不成還得試試,試出來了就是手藝,以後說不定還能用上呢,趁著這功夫練練手。」
李肆的話裡暗藏「禍心」,可他們並沒聽出來,心神都被「手藝」一詞給吸引走了。
藉著這造炮,李肆已經將接近於灰口鑄鐵的優質生鐵,新一代冶鐵爐,鐵模鑄造,齒輪傳動等等技術演練了一番,心中暗爽不已。
「爹,你真不擔心之後的事?」
可有人卻很不爽,當田大由回到現在已經屬於他的客長屋,準備安排明天的工課時,他兒子田青跟了進來,一臉陰霾地這麼問著。
「天塌下來,有四哥兒,有你關叔,還有你爹,你怎麼成天就絮絮叨叨個沒完!?安心跟著關叔學手藝不好?」
田大由惱怒地斥責著,看起來父子倆在這個話題上已經不止談過一次了。
「鍾老爺還有他背後的白大人,是咱們能鬥得過的嗎?李肆到底要把咱們村子帶到什麼地頭去!?這炮就算造好了,鍾老爺就會放過咱們?說出來誰都不信!」
田青捏著拳頭,一臉的激憤。
「有四哥兒在,還有什麼好怕的?再說都走到這步了,還要怎麼辦?大人都不操心,你一個娃娃勞什麼神!?讓你去蒙學讀讀書,你也不去,字都不識,有什麼資格說這些?好啦,別打擾我做事!」
田大由平素管人很有一套,可對上自己的兒子,卻沒了什麼法子,只是煩躁地揮手把田青趕走。
「李肆?我見他就是個沒安好心的人!」
田青恨恨地嘀咕著,咬牙離開。
「整個村子,就沒人看出不對勁,他李肆把事情鬧騰得越來越大,有本事來收這首尾嗎?到時候拍拍屁股就走,誰也攔不住!反正就是他孤家寡人一個,留下咱們村子的人乾瞪眼死遭罪!」
村外偏僻河灣邊,田青一邊丟著石頭,一邊罵著。
「老天爺怎麼還不下雷來劈了他!」
咒罵之後,轉頭四顧,臉上更是燥亂。
「表妹怎麼還沒來?難道她……」
視線再轉回來,田青怔住。
就見河面上,一艘方方的漕舫船【4】漂了過來,大半船身都被罩住,只在船頭露出一塊甲板,兩個穿著七彩異裝,頭帶覆紗笠帽的人正在船頭說笑著。聲如銀鈴,姿影綽約,竟然是兩個年輕女子。
「莫不是仙女下凡?」
田青的心神模糊起來,就直勾勾看著那船越漂越近。
【1:對比中外鑄炮技術,很多人都忽略歐洲的砂型鑄造技術,想以此突出龔振麟的鐵模鑄造法的先進,可這多少帶了點棒子精神。砂型鑄造技術原理跟鐵模鑄炮法一樣,砂模可以重複使用,比鐵模成本更低,更利於大批量製造,時間也比鐵模鑄造法早。】
【2:炮芯通常是用一半內徑大小的鐵芯,外裹泥層,等鐵水凝固冷卻後,搖動並抽出鐵芯,再清理炮膛內的泥。】
【3:明清的炮都會旋磨內膛,有專門的鏜床和鏜刀,只是採用人力,刀具也不夠堅硬,功效低下。】
【4:漕舫船原本是北方運河的一種船,因為船寬空間大,就成為適宜長期飄在水上的船,當年什麼「秦淮八艷」的船,就是這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