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滔滔,溪水潺潺,鳳田村下,小溪入河之處,一大一小兩個窈窕身影正在梳洗長髮。大的十四五歲,綽約顯了柔麗身色,小的十一二歲,雖還如未抽芽的雛枝,可粗布之下,腕臂皓白,深邃眉目更如玉琢,直讓人懷疑這身粗布陋衣之下的嬌小身軀,是一尊渾然天成的柔玉。
關雲娘幫妹妹關二姐攬著如瀑黑髮,暗自跟自己比較了一番,略略得意,終究還是自己的髮絲更直,可目光再落到妹妹那削挺小巧的鼻樑上,心弦就被這線條給狠狠扯了一把。
「這連番的禍事,都落二姐身上了,真像娘說的那樣,二姐長大了就是個狐媚子的命,還是條九尾番狐……」
雖然覺得那飛揚線條依舊那麼突兀,那麼醜陋,而妹妹側著的小臉也白得跟天邊的雲朵似的,很是刺眼,可關雲娘心中卻始終蕩著一股無法釋懷的澀意,她自己都搞不明白,為什麼會覺得這醜也醜得讓人挪不開眼。
接著思緒又轉到昨天那場驚心動魄的變故上,關雲娘心神更是恍惚。全村人都絕望了,自己雖然還拖住二姐護著她,心裡卻也已經放棄了。為了這個家,說不定自己都要捨出去,到昨天那份上,二姐不跟著賴一品走,牽累了全家,那就是不孝,誰讓自家命定就是窮苦人呢。
可就像上次從劉婆子手裡搶回二姐一樣,李四又是那麼一現身,天地就顛倒了,二姐不僅被他拉了回來,賴一品還死了!然後是今年的皇糧,連帶以前的積欠,居然全都免了!甚至以後還會重劃圖甲,徹底擺脫鍾老爺的欺壓,這一切的變化太快太不可思議,關雲娘此刻想起,還覺得恍如夢中。
李四……完全就不是以前那個只知道讀書的李四了,真如他說的那樣,人逢大災,必有大變嗎?而且這變化裡,還有那麼一樁讓她實在看不明白,雖然村裡人都在讚著李四救了全村,可關雲娘卻覺得,李四更多為的還是二姐。
李四啊李四,你到底是念著二姐這小丫頭哪點好?妹妹啊妹妹,你上輩子又是修來了什麼福分,居然能換得他這麼用心地護著你?
不過這也好,娘已經允了自己和表哥的事,只待爹爹點頭。看李四現在又對二姐這麼著意,換掉那指親之事,似乎也不再絕難。
只是……萬一李四不允呢?
關雲娘怔怔想著,忽然煩躁起來,不是怕李四不允,而是發現自己居然有些無所謂了。昨天李四衝進村子裡,對著賴一品那幫人毫不畏懼,將二姐護在懷裡,那氣勢罩在昔日熟悉的木訥眉目上,竟然讓她好一陣子都直直看著,就像是看著一尊遮天蔽日的神像,如果那時候,他懷裡的人換成是自己,不知道是怎樣的感覺……
不不,終究還是表哥踏實,什麼讀書人,就像娘說的那樣,要麼沒好命,要麼有了好命,就沒好心。
可為什麼,還是覺得很羨慕二姐呢?
煩躁化為微微的怨怒,關雲娘手上力道亂了,關二姐哎唷呼痛,原來是扯住了她的髮絲。
「大姐,我沒事……」
轉臉看見關雲娘臉色雜亂,小姑娘趕緊安撫著自己姐姐,卻讓對方又是片刻怔忪。
「該我幫大姐梳理了。」
關二姐看不懂姐姐的神色,只覺得姐姐幫自己梳洗,自己還亂叫喚,負了姐姐好心,趕緊小意地幫姐姐打理起來。
好半天,關雲娘低低歎了一聲,「二姐,你四哥哥怎麼會這麼疼你……」
關二姐小臉綻得跟鮮花似的:「大姐啊,四哥哥是我哥哥,當然疼我了。大姐你以後還會是他婆姨,四哥哥……」
說到這裡,笑容已經斂去,話語也低了下來,「四哥哥,肯定會更疼你的。」
關雲娘細眉蹙了起來,沒等她說什麼,關二姐嘻嘻一笑,笑容再度盪開。
「到那時,四哥哥就帶著大姐一併疼我好了!」
關雲娘又是一聲低歎,數不清的絲線在心頭絞著。
「二姐,你真希望我嫁給你四哥哥?」
關雲娘幽幽說著,關二姐嗯嗯點頭,話裡眼裡都帶著憧憬。
「當然啦,和四哥哥、大姐都在一起,還有爹爹娘親,再沒有比這更快活的事了,不過……大姐……」
關二姐小心翼翼地瞅著姐姐的側臉,期期艾艾地說著。
「晚上別丟下我一個人睡覺好不好?我幫大姐和四哥哥暖腳,保證不擠在中間。」
關雲娘也是哎呀一聲輕叫,臉頰頓時紅了,嘴裡嚷著「你這小番婆,怎的說這些沒羞沒燥的話來!」手裡更虛虛朝妹妹拍去,關二姐咯咯笑著,大眼睛瞇成了彎月,甩起羊角辮,躲著姐姐的手掌。
關雲娘惱的和關二姐樂的,雖然不是一回事,但姐妹終究是姐妹,就連這「小番婆」的稱呼,關雲娘也是滲著憐意在喚。一大一小兩丫頭,就在溪水邊嬉鬧開來。
沒過多久,溪岸邊一個人影走近,關雲娘停了下來,輕咬下唇,心緒雜亂。
「二姐,你先回家去吧,我跟你表哥還有事說。」
關二姐望了望那個身影,撅起了小嘴,那個表哥從小就對她沒好臉色,她也不想跟那人碰面。
撒開小腳丫,關二姐就在溪邊田壟上跑著,那身影走近了關雲娘,看著跟只小蝴蝶似地飄飛而去的小丫頭,搖著腦袋,一臉的不豫,「果然是小番婆,沒一點女人樣,今次就惹下這麼大禍事,還不知道以後會怎麼害人。」
關雲娘微惱:「表哥,二姐也是你表妹,你就這麼咒人?」
來人正是田大由的兒子田青,他憤聲反問:「怎麼?我說錯了?」
關雲娘欲言又止,卻又只能歎氣,田青左右看著無人,吶吶開口道:「算是我錯了吧,不該惹你著惱。那事關叔到底是什麼說法啊?今年皇糧免了,如果礦場上收成還能好點,聘禮就能籌足,咱們……」
關雲娘側開身子,話語也閃爍起來:「我爹還沒說什麼,再說此事也不止我爹說了算。」
田青臉漲紅了:「那誰說了算?你的那個四哥哥?他現在露頭露臉,也把表妹你給蒙住了?是不是還巴著跟我這個表哥了斷,好成了你們的指親?」
關雲娘跺腳怒道:「田青!你把我關雲娘看作是什麼人了!?李四他露臉也好,發達也好,跟我有甚相干!?」
這對少年男女對視良久,田青先放低了姿態:「我知道表妹你不是那樣的人,也只是想提個醒,別以為李四就真是個什麼人了……」
他臉上湧起一絲不忿,「今番他不過是運氣好,全賴康熙爺聖明,李青天仁德,我還聽說背後有西牛渡的段老秀才和金山汛的蕭把總替咱們打抱不平,這才有咱們鳳田村這場好事。」
關雲娘皺著眉頭,倉促之間,這些話沒辦法一下接受,低聲嘀咕道:「可……可終究是李四做的,全村人都得承他的情呢。」
「承情!?呸!」
田青啐了一口,情緒激動起來。
「等這時節過了,看他不被全村人戳脊樑!賴一品不過是鍾老爺的狗!等鍾老爺辨清楚了是他李四搞的鬼,咱們鳳田村的日子還能過得下去?重劃圖甲哪有那麼輕鬆,沒個幾年可弄不下來。就算弄下來了,咱們田在鍾老爺手裡,礦場在鍾老爺手裡,莫說收了礦場,就只是抬抬手,把租子提上一成,全村人都得餓死!村裡人沒明面上說,可心下都懸著呢。」
說話的同時,田青還朝之前關二姐離開的方向瞄了一眼。
「他李四一個,你妹妹一個,都是害人精!安生日子不好好過,非要硬擰!」
關雲娘倒沒把後一句聽進去,她滿腦子轉的就是鍾老爺的威勢,臉色頓時煞白,「這……這可怎麼是好?表哥你還說到什麼聘禮……」
田青拍拍胸脯,語氣堅定:「我爹和林叔何叔他們聊的話,我都聽到了。鍾老爺要有什麼手腳,也不是一時半會的事。再過些日子,等把我爹和關叔的手藝學全了,我就去佛山當爐頭,那裡按月給銀子,像我這樣的手藝,每月至少能掙二十兩!」
「二十兩!?比我爹還掙得多……」
關雲娘掩嘴低呼,看著田青的目光也由混雜變得柔和起來,接著又是酸澀和不安,「你……你要去佛山?那你爹爹,還有我……」
田青語氣裡裹著足足的自信:「男兒就得在外闖蕩,窩在這山溝裡能做什麼大事?表妹,走之前,我一定會讓我爹把聘禮下了。最多兩年,我就來接你!一定讓你嫁得風風光光!」
關雲娘目光盈盈:「表哥,我……我等你。」
田青卻又皺起了眉頭:「就怕那李四……」
幾十里外,北江之濱,李肆也正皺著眉頭。
「人心,世間最繁雜的就是這人心,老師,這豈是一門學問可概而全之的?」
嘴上這麼說,肚子裡卻在念,這老頭莫不是掛著羊頭賣狗肉,把看命相面那種民科版心理學粉刷成帝王術來哄我吧?
「真不愧是我看中的弟子,你有這一問,即是入門了。」
段宏時一番讚歎,在李肆聽來,越來越靠近老鼠會講師的套路了。
「不過,老夫還沒說要看的是何人之心……」
老秀才朝北望去。
「帝王之術,看的自然是……帝王之心!」
江水滔滔,沖走了李肆的懷疑,也讓他心志驟然清靈。
身為一個穿越而來,不甘低頭的草民,遇上一個居心「叵測」,教帝王術的老師,家中逝去的父親,還是一個心志「悖逆」的讀書人,自己心底深處埋著的那顆種子,如果丟了出來,到底會長成一葉順風倒的小草,還是一株參天大樹呢?
李肆忽然覺得,自己的1712,也許會比原本的預想燦爛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