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戲演完,戲子退場,只剩下兩個主角跟幾個丫鬟,在涼亭裡待著,一時間氣氛還真有點尷尬。
「聽說衛小姐善弈?」梁池溪是多麼體貼的一個人,自然不會讓人家小姐就那麼晾著。
「善是不敢說的,只是略略會下幾個子。」
「那不如我跟衛小姐下一盤,等衛夫人回來?」梁池溪指了指擺放在一旁的棋盤。
衛琬瑩看了眼,點頭同意。
她的貼身丫鬟立刻靈巧地取過棋盤來擺好,「請公子、小姐對弈。」
梁池溪朝衛琬瑩做了個請的手勢,她輕聲道謝之後,執著白子開了局。
古語有云,棋局如人品,跟一個人對弈,最能看出此人的人品如何,這位衛小姐,下棋有大將之風,佈局縝密,行動小心,看得出來是一位圍棋高手。
微風吹過,綠濤起伏,古典的涼亭裡,一對男女執著黑白子靜靜對弈,男的俊逸無雙,女的溫婉雅柔,坐在那裡就是一幅美麗的畫卷,讓人不忍破壞。
梁曲的頭,變得越來越痛,痛得快要站不穩了,她今天起床就覺得渾身都不舒服,尤其是頭部,裡面一抽一抽地在不斷扯緊。
她望了望那對璧人,指甲戳進掌心裡,頭痛欲裂。
一局終了,衛小姐纖白的指一粒一粒數著棋盤的棋子,數完之後抬頭嫣然一笑,「你贏了我一子半。」
那抹笑,動人心弦,可梁曲感覺到腦海裡一片空白。
「是衛小姐謙讓。」梁池溪笑著回應。
「我可沒有。」衛琬瑩的笑更明媚,「不如我們……」
「再下一局。」兩人同時說出這句話,明明還是陌生人,卻已然默契十足,話音一落,兩人相視而笑。
梁曲感覺到腳下的地面像是突然裂開了般,她的身子直直地往下掉,無處攀握,四周都是絕望。她突然就看不下去,覺得那種默契而美好的畫面,像是生出刺來,直直地戳入她的眼內,疼痛難忍。
她生平第一次擅離職守,沒有待在少爺的身旁,而是突然轉身,飛一般地逃離那儷影雙雙的美好畫面。
「梁少爺,她……」這突然的舉動讓衛琬瑩有幾分驚訝地望著梁池溪問道。
「抱歉,我這個丫鬟比較冒失。」梁池溪連眉眼都沒抬,「她可能剛剛想起來,廚房的火還未熄。」
「噗嗤」一下,衛家小姐被逗得笑了,「你的丫鬟可真有趣。」
那笑聲也長出刺來,梁曲像是在刺上赤足而奔一般,痛得眼淚都快要飆出來。
是,她忘記看火了,所以那火燒了起來,從裡到外,將她自己燒個精光。
梁池溪跟衛家小姐的這次相聚,應該算是愉悅的。
二姨娘跟衛夫人回來時,他們還在下棋,因為切磋棋藝而有了話可聊,一聊之下,發現對方都是愛書之人,這下子話題,可真不算少。
二姨娘和衛夫人交換了一記滿意的眼神,覺得今天的事情,辦得可真漂亮,每個人得每個人的滿意,皆大歡喜。
梁池溪回竹苑時,已經是兩個時辰以後的事了。
他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著,修長的指在眉宇間按了按,到底傷神了,疲倦來襲。
剛一走進庭院,就看見梁曲傻傻地坐在地上,雙手抱膝,蜷成小小的一團,臉蛋埋在膝上,靜靜地坐著,就連他回來了都無知無覺。
「曲兒,不要坐在地上,涼。」他溫柔地開口說道。
那小人兒不動不語,似乎沒有聽到一般。
「曲兒,起來。」梁池溪彎腰拍了拍她的肩膀。
她像是被嚇到般,抬起了頭望著他,半晌,終於開口說話,聲音是暗啞的:「少爺,你回來了。」
「嗯。」
「累嗎?」
「還好。」他不累……她突然就淚流滿面,哭得連聲音都沒有。
「曲兒,你怎麼了?」他沒有被嚇到,只是蹲下身子在她身邊輕輕地問道。
她臉蛋又埋入膝間,拚命地搖頭,不說話。
「曲兒,你這樣我會擔心。」
她猛地抬起頭,幾滴淚珠兒甩到他的皮膚上,又冰又涼,「你還會擔心我嗎?少爺。」
她自己也不知道是加何從棲木苑回到竹苑的,似乎是看到熟悉的院子,雙腳就失去了氣力,直直地軟在地面,坐到現在都無力起身。
「自然會。」
她哭出聲音來,抽抽噎噎地連話都講小令:「我……我……是個壞……丫頭。」
「嗯?」他的尾音微微地提高。
「我居然……居然不想要你跟衛小姐在一起。」她說完就崩潰地大哭起來,「明明……明明……你們那麼配……」
「唉……」他長長地歎了口氣,伸手摩挲著她的長髮,「你總算開了點竅。」也不枉他近日來的傷神。
「少爺……怎麼辦……」她又傷心又難過,又心慌又自厭,「我不想你跟衛小姐在一起,我不要你跟她在一起。」
「嗯。」
「我看得出,她是喜歡你的,可是……可是……她不喜歡你不可以嗎?為什麼會喜歡……」
這問題問出來實在是太傻了,她的少爺那麼美好,那麼優秀,衛小姐怎麼可能會不喜歡他?喜歡是再正常不過,不喜歡才奇怪吧。
「或者會,如果她沒有芳心別許的情況下。」
呃?她噎得一口氣哽在喉間,臉蛋漲得通紅,喘不過氣來。
他又好氣又好笑地伸手為她拍肩,感歎地搖頭,「傻丫頭,果然是個傻丫頭。」
「少爺,你剛剛說什麼?」她顧不上哭,顧不上喘氣不均,急切地伸手去握他的手,
「你說衛小姐……」
「芳心別許。」他很好心地為她將話說完。
「怎麼可能!」她的臉蛋立刻又氣得發了紅,「我家少爺這麼完美,她怎麼可能還會喜歡上別的男人!」
「所以,你其實是希望她喜歡找嗎?」他淡淡一句話,立刻止住了她的激動。
「沒有!」
「乖。」他滿意地再度摸了摸她的發,「起來吧,不要再坐在地上。」
現在不是夏季,是深秋,這地上的濕氣可不是開玩笑的,更何況前幾日一直是雨天。
梁曲這次很聽話地起身,真奇怪,那種無力的感覺就像突然來般又突然消失了,她像只小貓一樣跟在少爺的身後往房間裡走。
「少爺,你為什麼說衛小姐芳心別許?她許給誰了?你怎麼知道的?」
梁池溪傷腦筋地搖了搖頭,這個傢伙,情緒來得快去得也快,剛剛還哭得連氣都喘不過來,現在又好奇心大發。
他現在懷疑,寧飛楚說她出息了,她是真的出息了嗎?
「少爺!」見少爺根本就不理她,梁曲不滿地跺腳,語氣裡帶著不自覺的撒嬌。
他停下腳步,朝她伸出手,「我累了。」
「我們快回房休息。」下一刻,她立即就忘了自己旺盛的好奇心,握住他的手掌,小心地扶著他往房裡走。
梁曲擰來溫熱的帕子為少爺淨手,梁池溪接過來,將帕子往她臉上一敷,「去換件衣裳。」
一身的樹葉雜草,裙擺上還沾著草叢裡未干的雨水,就這樣還穿在身上,不知道去換換,身體再好也不是這般糟蹋的。
她抓下臉上的帕子,「少爺,我沒事。」
「曲兒。」他輕柔的嗓音分外動聽。
「好吧好吧。」她嘟了嘟嘴唇,往外間走去,「就會說我,也不瞧瞧自己,少爺的衣裳也該換了吧?這都在外面待了一天了。」腳步突然一頓,「想是棲木苑景好,佳人棋藝精湛得很吧?」
這傢伙,梁池溪不由得失笑,這個時候還在記仇。
他輕輕地點了點頭,「是還不錯,比起某人的屢教不善,衛小姐真可以稱得上是個棋壇高手。」
那個某人直接惱怒地一摔簾子,走了!
不過要梁曲惱她的少爺,那也是不可能,很快她就換好衣裳,端著熱茶走進來,「少爺先喝口茶暖一暖,晚飯一會就好。」
他們竹苑一直是單獨的小廚房,採買烹煮都是獨立的,這麼多年下來,能留在梁池溪身邊照顧飲食的,都是梁夫人一手挑選的可信之人,唯一的一次意外,是梁曲。
當年梁池溪的貼身小廝被人收買,在他的食物裡面下了藥,雖然最終被發現,可是小廝很快就飲毒自盡,無從查起。
梁夫人氣急攻心病倒了,最後還是老夫人細挑的牙婆,由二姨娘出面挑人,梁池溪親自選定,那個人,便是梁曲。
一晃十年過去,梁曲充分地證明了梁池溪這人的眼光,從來都沒有錯的,梁家上下所有的人都知道,也許誰都可能被收買,但梁曲是無法收買的。
「你也坐一會吧。」梁池溪握了握她的手,示意她坐下。
梁曲很乾脆地坐下來,雙手托腮,眨巴著大眼睛,一瞬不瞬地望著他。
「你這是怎麼了?」他唇邊的笑更濃,這傢伙擺出一副聽故事的模樣來,難道還指望從他這裡聽得什麼趣聞不成?
「等少爺講衛家小姐喜歡的人是誰呀?」這個疑問,可從剛剛就一直像貓爪一樣在她的心裡撓著呢,她少爺說了衛小姐芳心已別許,那就一定不會錯了,只是會許給誰了?
「你想知道?」
梁曲拚命點頭。
「那就自己好好觀察吧。」梁池溪端起小巧的梅花杯,輕輕地啜飲了一口,「這些年察言觀色我也教你不少,剛好可以派上用場。」
哪有這樣的!少爺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壞心了?梁曲愣了,眼眸瞪得大大地,傻望著他。
眼睜睜地看著少爺不緊不慢地喝著茶,根本就沒有一點要說的意思,她鬱悶地差點沒把臉蛋憋出紫紅來。
他抬眸看了眼身邊氣鼓鼓的人兒,唇邊的笑更濃了,他突然明白為什麼寧飛楚心情不好時,會去惹他的曲兒了,原來這丫頭生氣的樣子,特別可人,讓人的心都癢癢的。
只是,他的曲兒,連他都不捨得多逗她,何況別人!
不過該說的話,今天還是要說清楚的,這麼多天的忍耐,也只是為了今日的一舉拿下。
「曲兒今天很傷心?」
梁曲的臉立刻又由紫轉紅,想到之前的大哭,還有那一身草葉與泥水的狼狽模樣,她……她今天到底在做些什麼呀!
「你不是一直說,我應該配一個大家閨秀,知書達禮,將來也可舉案齊眉?」小巧的茶杯在他掌中緩緩地轉動,「還是你覺得衛小姐不是?」
「沒有!」她很認真地否認,哪怕心裡再不喜歡,該承認的東西,還是會承認,「衛小姐出身官宦人家,父親又是舉人出身,自然家教良好,何況她長得天香國色,與少爺站在一起,自然是……」她非常艱難地擠出那三個字:「很相襯。」
「那你今天為何如此?」
她窘了,非常深非常深地窘了。
原來她家少爺壞起來,可以這麼壞!明知故問,她剛剛已經說得那麼明白了,為什麼還要再問一次?
過分!她猛地站起身,「這麼些年察言觀色的本領,少爺是教了我不少,剛好你自己也試試,免得久久不用,生疏了!」哼,起身出去端晚膳去。
獨留在房內的梁池溪,心情愉悅地笑出聲來,就說他的丫鬟很潑辣,果然不好惹。
晚膳之後,星子柔媚的夜空下,安寧的窗前,他們一人燈下執筆,一人紅袖添香,雖無交談,但那分多年來培養出來的默契,分外溫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