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包參將更明白的是,一直以來,協和將軍的每一場戰役,從來不為名、不為利、不為權,更不為她自己——
但苧家軍,只為她們的三姑娘而戰!
「傳令下去,苧家軍正面迎擊!」
發令的嗓音,那樣響亮,雲苧的臉上,漾起了一抹許久不見的傲氣,而眼中,有的是無論遇到任何事都不變的堅定與執著。
是的,正面迎擊,以她苧家軍的名義!
無論希孤城今日為何不打算開啟城門,無論希孤城究竟有多少人打算不仁,但她卻永遠不可違背自己的承諾而對他們不義!
若今日,希孤城以自己的身份禦敵,她絕不會插手干預,但今日的希孤城,還沒有準備好。
寒風之中,一支身穿「苧」字戰袍的女子軍團緩緩向天禧草原走去,而她們身後的其餘將士則自動站在自己該站的地方,如磐石般動也不動地含淚目送著她們遠去——
「協和部隊眾將士祝三姑娘與苧家軍凱旋歸來!」
「睜大眼給我好好看!」雲苧迎風回首,風中的笑容是那樣的炫目與勇敢,「看我女兒國的女兒家如何給那幫孫子一個痛快!」
早明白那撮人一定會有動作,但他的安排,終究還是不夠周詳、縝密,而那幕後黑手的作法也著實太陰險、狡詐了!
但若雲苧像以往一樣給他一封歸信,他絕不會在那時離開,絕不會!
然而,追根究底,最不該的,還是他自己。
小人之所以為小人,正由為其行事手段之喪良、悖德,而他,早該比任何人都明白!
更何況,如果當初他能把話說清楚,語氣和緩些、態度溫和些,或許雲苧也不會在離去後再無一封書信,這一切,都不會發生。
但他當初實在是急了,急著她的受委屈,急著她被城民們誤會,急著她一人在天禧草原狂奔,急著她蒼白的下臉,急著她受傷的眼眸……
但這全不是理由,所以鞠滕郗知道,無論受到怎麼樣的斥責與辱罵,他都會咬牙吞下,而這,不僅為了希孤城,更為了雲苧!
策馬狂奔在天禧草原前的黃土地上,鞠滕郗知道自己必須再快,更快,因為無論如何不願意,一切,還是發生了,在他最措手不及的時刻。
可他怎麼也想不到,帶著與城民間未解誤會與錯誤訊息離去,疲憊歸來時還被擋於一直受其保護,卻翻臉不認人的希孤城城門前的她,最終,竟會選擇用那樣的方式,來接受希孤城對她的背棄——
狂風亂沙之中,她率領著她的苧家軍,用以一敵十的氣勢衝鋒沙場,而協和部隊雖沒有參戰,卻密不透風地將背棄他們的希孤城團團圍住,不讓任何人有鑽越雷池一步的機會!
這樣的胸懷與氣度,著實太不容易了,這樣的女子,如何能不讓人又憐又敬……
當終於望見黃沙中的拿頂蓬帳時,鞠滕郗二話不說地在急速中飛身下馬。
「我家將軍沒空見你。」僅管心底暗暗驚艷、並由衷佩服著鞠滕郗下馬時的英姿與控馬技術,但包參將的臉色依然冷冽如冰。
「我可以等。」單膝跪在將軍帳外,鞠滕郗堅決地說道。
「你愛等就等,不過滾遠點去等,省得污了我家將軍的空氣!」
「還有臉來?哼!」
四周軍士們的話語字字帶刺,但鞠滕郗一點也不以為忤,因為她們有理由如此,而他也有責任承受。
就那樣在將軍帳外跪了一個日夜,鞠滕郗動都沒動一下,因為他必須、一定要讓雲苧明白,希孤城與他,永遠都不會再背棄她與她的協和部隊——永遠!
又那樣跪了一個白天,當夜幕緩緩降臨,露濃風寒之時,包參將的腳步聲終於再度出現在鞠滕郗身旁。
「我不會走。」鞠滕郗頭抬也沒抬地淡淡說道:「直到她願意見我。」
「她睡了,你還不快進去!」
「謝謝。」
對包參將感激地微微一頷首,鞠滕郗立即起身快步進入內帳,然後在看到床榻上那將身子縮成一團,讓人想緊緊抱住的小小人兒之時,心,微微一緊。
上蒼,她這回,又痛幾天了……
望著雲苧眉心間的深深折痕,雖入睡卻一點也不安穩的睡顏,以及明顯剛換上卻又被冷汗汗濕的衣衫,鞠滕郗連忙輕手輕腳地將她扶起,小心翼翼地脫下她一身微濕衣衫,用柔布將她身上汗滴拭去,並在她身上覆上一層暖被後,才將手伸向她的腕脈,確定沒有其他病徵後,取出銀針細細為她治療。
而後,他出帳請在旁待命的軍醫幫忙熬藥,並利用這段空檔坐至床頭,輕輕為雲苧按摩著她的頭、頸、肩,多管齊下地為其紓解不適。
原本柔軟的雪頸與肩膀,竟僵硬成這樣……
在心底的歎息聲中,鞠滕郗的動作愈發輕柔了,並且就算在包參將將湯藥送入帳內之時,依然沒有停止自己的動作。
而送湯藥入內的包參將僅管還是面無表情,但在看到雲苧不再緊皺的眉心,以及舒緩、平靜的睡顏後,一語不發地將藥放至鞠滕郗身旁後便走了出去。
他似乎可以多待會兒了……
端起身旁的湯藥,鞠滕郗輕吹著上頭的輕煙,直至溫涼後,才用小匙舀起,準備傾入雲苧口中,但望著她那好不容易才平靜的睡顏,他實在不忍心吵醒她,所以最後他決定放下小匙,將湯藥喝入自己口中後,再輕輕俯下頭,將藥渡入她的口中,直至藥碗見底。
這是什麼味道?而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又是什麼……
迷迷濛濛地睜開眼,雲苧輕輕側轉過頭,然後在望見一個熟悉的高大背影之時,驀地有些恍惚。
是夢吧?他怎麼可能出現在她的營帳中?
但若真是夢,她口中的藥香味,又是怎麼回事……
當身後傳來一陣細微的被褥聲,而那原本淺淺的呼吸聲也改變之時,鞠滕郗知道雲苧醒了。
但他沒有回頭,因為他知道她現在身上只有一床薄被,不過,他也沒有出帳,而是站在原地,緩緩說出了心中最想說的話——
「抱歉,讓你受委屈了。」
是的,抱歉讓她受委屈了,僅管他身後這名颯爽又傲然的女子,或許根本不需要,也不接受他的抱歉。
而果然,雲苧一句話也沒有回應鞠滕郗,但她小小的拳頭,卻在這句話後,緊了又鬆,鬆了又緊。
不哭,她絕不會哭的!
拚命吸著氣,咬住牙抑制住眼底酸澀的雲苧不住在心中這樣告訴自己,僅管這真的很難、很難。
但為什麼向來堅強的她會有這種泫然欲泣的感覺?
明明知曉他的前來一定是為了希孤城,明明早料到他定會盡其所能粉飾太平,所以她早在心中高高築起一道牆,然後告訴自己,這一次,絕不輕易相信他!
但他竟只一句話,那樣簡簡單單,甚至連為自己解釋、開脫罪責都沒有的一句話,便令她心底的那道城牆,整個傾頹……
她的心,究竟為了什麼而背叛了她的意志?
為什麼她就不能像平常一樣果斷、俐落地就事論事,賞罰分明?
為什麼她一聽到他的嗓音就動搖,更怎麼都無法讓自己忽視他的存在,與徹底劃清界限,甚至至今仍不相信他會背棄她……
「這是我由西土帶回的九花石。」聽著身後低促的吸氣聲,鞠滕郗眼微微一閉,克制住心底那股想回身擁住她的強烈衝動,然後將手伸入懷中,掏出一顆色彩斑斕的小石放置於一旁案桌上的燈火下後,緩緩單膝跪下,「無論您相不相信,無論您有任何決定,今後,希孤城的城門一定會永遠為您而開,而希孤城的城民,也永遠是您的子民。」
在鞠滕郗宣誓似的話語聲中,雲苧將目光移向燈火下隱隱閃爍著氣色光芒的小石。
這顆九花石,確實屬於西土的塞尚河畔獨有,而先前營中斥候也曾報告說,她們確實望著他一人一騎,風塵僕僕、馬不停蹄由彩霞那端向她的營帳狂奔而來……
所以,他是想告訴她,那時,他並不在希孤城,而是在江的那頭,是嗎?
所以,他是想告訴她,那場風波其實同樣令他震驚,是嗎?
所以,他是想告訴她,縱使如此,他依然會負起全部的責任,無論她的決定是什麼,無論她是否自此放棄希孤城,是嗎……
「為不擾將軍休息,小民——」
雲苧的徹底靜默,令鞠滕郗完全摸不透她的心思與決定,所以最終,他決定先讓她好好的休息再做打算,但就在他起身欲至帳外等候她的回答之時,他的話聲卻被一把打斷。
「站住,誰讓你走了!」
原本前進的腳步,整個定住了,人在身後的窸窣聲中,鞠滕郗忍不住地緩緩回頭,望著原本坐在榻上動也不動的雲苧,用手捉著身前薄被裹身後,緩緩走向他。
而當她終於在他眼前站定,並凝眸注視了他的眼眸許久許久之後,她竟踮起腳尖,輕輕吻上他的唇……
那個不住輕顫著的紅唇,微微有些冰涼,並帶著一抹藥香,當那股藥香與雲苧身上的幽香一起傳入鞠滕郗鼻尖時,他的腦子,一下子混沌了。
他猛地伸出手臂緊緊攬住她的纖腰,用力回吻著她,任兩人的舌尖瘋狂地在彼此口中交纏,任兩人口中含著藥香的津液在彼此口中來回流淌,牽扯成絲……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這樣做,也不明白她為什麼要這樣做,但無論是為什麼,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此刻,已許久未曾讓他擁抱的她,在他的懷中!
他只想憐她,只想撫平她心中所有的委屈,讓她倔強明亮的眼眸中,不再有傷……
鞠滕郗來勢如此兇猛的激 情回應,令雲苧的紅唇幾乎被吻腫、吻痛了,但她,就要這樣,為這或許要很久很久之後,甚至有可能再沒有機會擁有的擁抱。
是的,很久很久以後,甚至有可能再不會擁有。
因為在經歷了這一切,在體會過過去從不曾體會的微酸、輕甜、苦澀與壓抑,並細細思量這麼多天後,在剛剛他似欲離去,而她竟感到極度心慌並且心痛的異樣感覺中,她終於恍然明白,這些日子以來,自己之所以會感到受傷、感到委屈,而今日,會因他一句話而心牆瓦解,全只是因為她愛戀上他了!
是的,她愛戀著他,由四年多前,心動他眼底那抹霧光,佩服他多年不變的執著,心疼他為實現目標所做的所有犧牲開始,然後緩緩地、悄悄地,無聲無息、無知無覺地一直延續至今日,積成如此深深真真的依戀。
是的,她真的眷戀著他,但她卻也在徹底領悟自己心底這份濃濃愛戀之時,同時明白,這份愛,來的並不是時候。
畢竟一直以來,他的所有心力都只放在希孤城,他的眼中,除了希孤城,再望不進其他,他的心底,更幾乎沒有任何可供存放兒女私情的位置……
所以她這份絕對會讓他倍感壓力,甚至突然得有可能讓他心生抗拒、排斥的愛戀,只能繼續悄悄存於她的心底,並且在他踏出帳後的那一刻起,永不出現於世人眼前,更不成為他的阻礙,直到希孤城真正成為他心底想要的希孤城,直到他的眼眸,有餘力真正注視她的那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