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雙生 第一章
    「各位同學,你們都已經高三了,要收拾起玩心,認真的準備大考,接下來的日子會很辛苦……」女導師在台上說了一連串的期許,包括升學考試、課程規劃、大學科系探索……等等,眾學生早已無心聽老師嘮叨,心神都不知道飛去哪裡了。

    高三,最無聊煩悶的一年,整天考試、檢討、複習、上課……無止盡的循環。學生的心態調適和壓力調整顯得更為重要,莫怪班導師在開學第一天就要開宗明義的提醒,先替大家注射強心針。

    席千涼低著頭,坐在教室的最角落,喃喃念著英文,也沒多聽班導師的衷心建議。下一堂是英文課,一開學就考第一冊總複習,她讀得不夠熟,成績大概會慘不忍睹。

    她淡淡地偷瞄左前方的身影,這樣四十五度角的位置,正巧可以看見他側臉,還有他細微的動作與交談聲。他的桌上放著數學講義,看似有一題沒一題地算著試題,悠哉得很。

    自從高一開學與他相遇,得知他對她而言是特殊的存在後,已經過了兩年,她總是默默地看著他。

    看著他永遠在榮譽排行榜上佔據第一;以英語話劇社社長的身份代表學校參加全國表演;風光的當選學生會會長,直至卸任傳承給下一屆學弟;學校的校花公開承認喜歡他,班上的同學不分男女崇拜他……

    不論是在班上還是放眼校園,他就是一個眾人擁簇的領導人物,擁有天生的領袖氣質和獨特魅力,同學們紛紛想與他靠攏親近,連老師都十分信任他,從他口中說出來的話也特別有份量。

    這樣出色的男生肯定有許多女生倒追,不過在他高中的生活裡卻不曾交過女朋友,即使今年已經升上高三,也沒聽說他和哪個女生傳緋聞。這或許對全校女生來說是公平的,至少沒有人能單獨得到他,就代表大家共同擁有他。

    而她,何其幸運,竟然與他同班三年,每次抽座位都剛好在他的九宮格範圍裡,旁人夢寐以求的距離;她也沒有別的貪念,只是靜靜地觀察著他,遠遠地望著他的身影,即使他們不是同一個世界裡的人,但能這般沾染他的氣息,也就足夠了。

    「雖然大家未來都會很忙碌,不過我們還是要選出班級幹部,那現在開始提名吧。先選班長。」女導師拿起粉筆,同學們開始提名。

    大家都十分有默契地不再提名程楚桓,畢竟他已經擔任過兩學期的班長、一學期的風紀、一學期的康樂股長……誰要是敢再提他的名字,他肯定會毫不客氣地祭出殺手級笑容,笑得令人頭皮發麻。

    許多幹部一一經過投票表決後選出,直到衛生股長一職,大家開始訕笑了起來。

    「衛生股長,當然還是席千涼做得最好,真希望她能連任。」一名男同學高聲喊著。

    大家開始附和,氣氛頓時變得非常熱絡,平時被漠視的席千涼在此刻突然變得很重要,黑板上寫著她的名字,卻沒有人再提出其他人選,似乎是全班無異議通過。

    「千涼,你可以再連任嗎?」班導師試探性地問。

    她愣了愣。又連任?她已經做了兩個學期的衛生股長……每學期的垃圾分類、廁所打掃、值日生的工作……還有好多好多,她全部得自己動手……

    「我……」她啟唇,週遭投射而來各式各樣的眼神,她垂眸,擺擺手。「沒關係,我可以繼續。」

    全班立即響起一陣熱烈的鼓掌,還有人吹起口哨。

    她知道,也明白……這些掌聲以某種程度上來說,是一種嘲笑與陷害成功的歡愉……不過無所謂,她心甘情願地承受。眼尾不經意看向他;他沒有回頭,也沒有特別拍手,就那麼支著下巴,玩著原子筆,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

    下課鐘聲響起,程楚桓率性地伸了個懶腰,和幾個同學離開教室,前往福利社。

    她收回視線,低下頭,繼續念著英文……背過的單字卻沒有一個記在腦海裡,唯獨一個單字吸引了她的注意力。所謂的「平行線」呀……

    程楚桓和幾個男生走到福利社,挑了幾包零食,大家嘻嘻哈哈地在他身旁聊天。

    「喂喂喂,那個怪咖今年又當選衛生股長了。哈哈!」

    「像那種壁花負責管理垃圾分類和掃廁所再適合不過了。」

    「對呀!她自以為高貴的咧,每次有人觸碰到她,她都會擺出厭惡的眼神閃開。拜託!碰到她的人才倒楣好不好。」

    「就是說嘛,人長得醜已經很可悲了,還不懂得和人打交道,難怪大家都不喜歡她。」

    「我覺得她好像喜歡楚桓,你們有沒有發現她常常偷瞄楚桓?」其中一個男生悄聲地說。

    「真的嗎?天啊!被她喜歡也太衰了吧?阿桓你好可憐,你有感覺到她噁心的視線嗎?」

    眾人一致的抨擊使得程楚桓微微蹙眉,不過他唇邊仍是掛著淡淡的笑意。「我沒什麼感覺。」

    席千涼不曾妨礙他或是造成他的困擾,所以就算她喜歡他,他只要自動忽略即可,沒有任何影響。

    「沒什麼感覺就好。嘖,不然光用想的就令人不舒服。」同學們又是一陣嘲笑。

    程楚桓聳聳肩,沒再開口。關於席千涼,他所能歸類的就是——她害怕所有人的觸碰,或許是某種障礙,精神病的一種,導致她的沉默寡言與不擅交際。

    否則,她就不會在第一次見面時,明明摔得亂七八糟,破皮流血,卻對他大喊「不要碰我」。

    嗯……印象還是很深刻,畢竟很少有女生面對他的接觸時,擺出那麼驚恐與不願的表情。

    在那之後,他發現兩人竟然同班。曾經抱著無聊的心態試驗了幾次,假裝不小心觸摸到她,她似乎都沒什麼反應,直到發現他站在身後才嚇了一跳,默默地低頭離開。

    可是除了他之外,只要別人接觸到她一丁點兒,她便能立刻感應到,然後驚慌地大動作逃開,逃回只有她一個人的角落,才會露出平穩安心的神情。

    那個表情是騙不了人的。很明顯如果是他的觸碰,她的敏感度似乎比較低,甚至是沒感覺;倘若是別人的接觸,她則會像刺蝟一樣,立刻產生反應……

    為什麼?是因為喜歡他嗎?但好像也說不通……以邏輯上來判斷,她根本無法得知是誰碰到了她,她要如何產生不一樣的態度呢?

    不過,這都不關他的事。她本來就是一個怪怪的女生,而且他們是不同圈子的人,八竿子打不著關係,他實在沒必要費心神去揣測,他和她大概就這樣毫無交集直到畢業了吧。

    *

    開學一個月後,所有課業考試都步上正軌,高三生逃避不了的壓力隨之而來,包括了晚自習和假日輔導課都一一展開。

    不過席千涼完全沒參與,只要放學之後她便馬上回家。她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學校也是如此,因為很容易與人發生接觸,會有很多雜音湧入她的腦海,使她無法承受。

    班上同學對於她的離去自然沒什麼感覺,因為她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不過直到有一次擔任假日輔導的值日生在班上狂哀號時,班上的人才發現有什麼不一樣。

    「為什麼我剛好輪到假日當值日生啊?要是平日,有席千涼在,我就不用做事了。」那位同學嚷嚷著。以前都沒發現她的重要性,直到高三的假日才驚覺少了她的存在多麼不方便。

    「好險我不是假日當值日生。」

    「不然叫她假日一起來上課啊。」

    「算了吧,那麼陰沉的人,少放她出來危害人間比較好。」其他同學一搭一唱地嘲笑著。

    程楚桓坐在位子上,突然覺得有點無聊。班上同學的調侃話題似乎始終離不開席千涼,聽都聽膩了,怎麼他們還是不厭煩?

    他懶洋洋地走出教室,不經意看見花圃上的小白花開得燦爛,但泥土乾涸,他隨性地打開走廊的水龍頭,朝花圃灑了一些水。

    「席千涼忘了澆水嗎?」班上女生迎面走來,同情地皺眉。「真是的,這樣花兒好可憐喔。」

    「會嗎?」好幾次他坐在窗邊,看見席千涼瘦瘦的身影,拿著水桶,很認真地替花兒澆水,偶爾還會喃喃自語,似乎在和花兒溝通的樣子,模樣有點蠢又有點好笑,如果花兒有靈性,應該會很喜歡她吧。

    「當然會。這是她的工作耶。」女同學嬌氣地嚷嚷。

    「我記得這好像是掃走廊的同學要負責。」程楚桓朝女同學笑了笑,關上水龍頭,逕自回到教室內,留下女同學一臉錯愕,因為她正是本學期負責清掃走廊的當事人。

    他不是特別想幫席千涼說話,只是對大家理所當然推卸責任的行為感到倦煩。

    回想起來席千涼是從高二開始擔任衛生股長,印象中是她自己舉手自願的,當時全班還用不可置信的眼神看著她,幾乎是想推翻她的意願。可是她依舊半舉著手臂,長長的頭髮遮住臉蛋,超厚重的鏡片使她的眼睛看起來很小,沒有血色的嘴唇喃喃重複了一遍:「我自願當衛生股長……」

    那個畫面……他有點記憶;當時她坐在他的右邊,不可否認的,他也很意外她會自願擔任班級幹部,進而忍不住多瞧了她兩眼。

    程楚桓回到座位坐下,一邊轉著手中的原子筆一邊憶起過往,一個漫不經心原子筆滑出他的指縫,筆尖朝下落在地上;他彎腰撿起,隨便在計算紙上測試有沒有斷水,沒想到竟斷得乾乾淨淨,一點顏色都寫不出來,又浪費了一支新筆。

    話說回來……記得之前只要是席千涼替他撿起來的原子筆,從未斷水過,她總是會小心翼翼地還給他……像是深怕被發現了什麼。

    嗯?他皺起眉宇,似乎是某種小細節被遺漏了。不去特別回想並不覺得奇怪,但當疑惑的大門打開之後,接二連三的困惑便接踵而至……或許他可以做個實驗試試。

    於是星期一的早自習考試,程楚桓慣性地把玩原子筆,寫考卷寫到一半,原子筆又脫離了他的掌控,甩向右後方的位置,正巧落在席千涼腳邊,她拾起筆,伸長手臂遞還給他。

    「謝啦。」他刻意朝她笑了笑。

    她則是避開了他的笑容,趕忙盯著自己桌上的考試卷,抿著唇繼續寫考題。

    程楚桓拿著筆,在考試卷上隨意塗鴉,劃出一圈又一圈的圖案,不禁挑眉。真神奇,明明是昨天摔斷水的筆,經過席千涼的手就恢復正常了。

    他回過頭,瞄到她桌上擺著相同牌子的原子筆,她手上握著的也是一模一樣的原子筆……這個女生每次替他撿筆的時候,就順手將手上完好的筆遞給他,然後收下了他斷水摔壞的筆。

    這樣的情形有多久了?仔細想想,他們好像一直都坐在附近,所以他也數不清接受了幾次她的「好意」。

    未免也太傻了,會為他做到這種程度,大概是喜歡他的吧……以他的行事作風,他不會特地去揭穿她,但也不會再給她偷換原子筆的機會,因為這種沒有告知的強迫性好意,他不想接受。

    上完第一節課,程楚桓被同學拉去福利社,待他回到教室後,才瞄到黑板右下角的值日生欄位寫著他的座號,可是黑板已經變得乾乾淨淨,連新的粉筆都放好在板溝裡;他下意識回眸看了她一眼,果然發現她的手指沾染著粉筆灰的顏色,就算洗過手還是會殘留的痕跡……

    自從她當衛生股長以來就是這樣,值生日變得超級輕鬆,她做著每天值日生該做的工作,然後大家習以為常,就漸漸不做事,反正認定席千涼一定會把事情做好,她也從無埋怨,真是逆來順受到一種極致。

    程楚桓瞇起眼睛,坐回位子上。不管是哪一件事,都是她自以為是的幫忙,皆不是他的本願。況且,他有絕對的本事阻止班上那些攻擊她的言語,但他卻保持了沉默,倘若再順理成章接受她的好意,他就比那些欺負她的人更加惡劣。

    所以,接下來的每一堂下課,程楚桓都會擦好黑板才離開教室,不讓她有任何機會協助他。

    席千涼望著他的身影,歎了一口氣……當初為什麼會自願當衛生股長呢?大概是一種尋求自我突破的衝動;還有……為了換取他那一次次關注的回眸吧……

    只可惜,沒有人發現她踏出的小小轉變,她想融入班級卻似乎被推得更遙遠。從她去年開始擔任衛生股長後,全班只有程楚桓會做值日生的事,今天難得他忘了自己是值日生,她才有機會替他擦黑板……

    她感覺得出來,他不喜歡她幫他做事。像他那麼驕傲的人,應該很討厭打掃的工作才對,可是每次卻都堅持自己完成,到底是發現她的辛勞,還是徹底厭惡關於她經手的一切?

    就算偷偷地觸摸他,也不會知道他內心真正的想法……她的能力在他身上一點都不管用,所以也不會直接得到證實,或許這樣的傷害會小一點吧……

    她該慶幸的,她聽不見他,所以可以對他保留幻想與期待。

    默默的,再默默的……不被發現就好……

    程楚桓實在是有點火大了。他不過是吃完中飯,先去上廁所,再去別班找個朋友聊天,算好時間回到教室正好可以整理回收的便當盒和廚餘,沒想到全被席千涼做完了。

    她又搶了他值日生的工作,有完沒完!

    於是下午的第一堂體育課,值日生要負責鎖好門窗,才能到操場去上課。他特地留到最後一個,幾個朋友吆喝著他先行前往操場,他也不予理會。

    他盯著席千涼,整間教室只剩下他們兩人,他等著她走出教室。

    席千涼知道他是刻意留下來鎖門窗的,明知道她在教室,他大可像其他人一樣對她敷衍的說一句:「拜託了。」

    可是他沒有,她真的不懂他……完全不懂。

    「那個,其實我會關好門窗,你可以先和他們一起走……」席千涼的聲音很輕,一如她給人的感覺,幾乎透明得像不存在。

    程楚桓正在關門的動作停止了,有股莫名火氣升起,即使她的聲音很細柔,即使她很少開口對別人說這麼長的話,他還是覺得這個女生簡直是無可救藥、病入膏肓了。

    他轉身面對著她,唇角帶笑,眼神卻無比鋒利。「你不要以為大家都會理所當然接受你的付出,至少對我而言,這也算是一種強迫。」

    席千涼被嚇了一跳,從沒想過會給他不好的感覺,她不是有意的。「我……對不起,如果造成你的困——」

    「明明就沒有人感激你,你為什麼還是要做?為什麼不拒絕?」他截斷她的話語,似乎是對她結結巴巴的講話方式感到不耐煩。

    她吞了吞口水,停頓了很久,遲遲答不上話。

    程楚桓等不到回答,不以為意地回身鎖好門窗,將鑰匙放進口袋,越過她身旁。反正他們不熟,她本來就沒必要回答他的問題,他自然也不會再咄咄逼人。

    「我當然也會想拒絕……可是如果這樣,在這個班上……我就不被需要了。」她垂著眼簾,聲音微微發抖。

    說出來了……她說出來了……這種會被嘲笑的理由,她卻真實的說出來了。

    他釘住腳步,咀嚼著她的話,不禁回首睇她一眼。「啊,是嗎?那我剝奪了你被需要的感覺,真是對不起你了。如果你的『被需要』是建立在這種事情上,那我也無話可說,只是太沒有價值了。」

    席千涼彷彿被潑了一桶冷水,打從心底發顫,呼吸好困難。被這樣赤裸裸地道出內心的掙扎,使她難堪得想立即蒸發消失。

    他怎麼會懂,他這麼傑出……這麼有人緣……怎麼會懂得她的感受?怎麼會懂得那些毫不起眼卻又必須去做的工作,也是她肯定自己價值的一部分……

    程楚桓大步離去。他走得很快,有些心浮氣躁。為什麼他要為了她的一句話而心情不好……這是她選擇的生活模式,他沒有權利去多說什麼。他幹嘛要為她感到不值呢?他受不了她那種委屈自己成全別人的思考模式,就算偶爾為自己去爭取、去溝通、去抗議……什麼都好,就是不要把自己局限在框架裡,任人擺佈,連他都看不下去。

    更過分的是,明明她表達出來的,是她毫無自信且自卑的一面,但他卻又踩住她的傷口,並且在上頭灑了鹽巴,他到底在做什麼?

    他和其他人,似乎並沒什麼分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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