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苦笑搖頭。「就連李赫最好的朋友都說當年他和對方愛得死去活來,在校園裡無人不知、無人不曉,男的帥、女的美,走在路上,會讓路人忍不住多看幾眼。分手後,我丈夫像洩了氣的氣球,變得頹喪失志,那時同學們都擔心你鬧自殺。這樣一對戀人,這般刻骨銘心的愛情,有緣再次相遇,那份熱烈可想而知。」
她還是驕傲的,說不出口,在她進入昏迷之前,李赫和嚴欣在一起,並且……不接她的電話……
不再欺騙自己了,如果不是情深,他不會破壞原則;如果不是愛濃,他不會疼惜嚴欣的孩子如自己親生;如果不是兩人的故事纏綿悱惻,不會在多年後相遇時,兩顆心仍然緊系。
那個讓人咬牙切齒的小三說得很好,在愛情的世界裡,不被愛的那個才是第三者。她傻傻地當了幾年後補,既然一切都明白了,她就不願意讓自己再當一輩子的外遇。
「所以妳甘心無條件退讓?」
「這樣說有欠公允,嚴欣不應該承擔我們夫妻間所有的問題。她頂多是一條導火線,而我們的婚姻早就是一顆熟成的手榴彈。
「我本來還不願意面對,甚至想為了孩子再努力一回,但今天的事讓我撤底明白,留著一個心不在焉的男人,不但是欺負他,更是欺負我自己。我累了,不想再折磨他,也不想委屈自己。」
就這樣吧,Game Over,各人過各人的陽關道,獨腳戲唱久了,心酸。
「不傷心嗎?」周喻岷望著她偽裝出來的堅強,眉深鎖著。一個好女人、一個好男人,理應有個好結果,怎麼會越行越遠?
「很傷心,但會過去的,一定。」她重重地吸口氣,直到肺葉充得飽滿,再無一絲空隙容納傷心。
「妳還愛他,對不?」
愛啊,他對她的愛,一直掛在嘴邊,她對他的愛,卻烙在心田,她從不說,但那麼深的愛,誰都無法否認。
「醫生,我累了……」她閉上雙眼。
知道揚揚不想再談,他替她拉好被子,說︰「剛才妳的先生打手機找妳,我接了,告訴他妳剛剛動完手術、尚未清醒,聽得出來他很心急。再給他一次機會吧,兩人好好談談。」
她不應,偏過頭,眼角一顆晶塋淚滴悄悄翻進枕頭裡。
她並沒有睡太久,揚揚想。
惡夢連連,她夢見嬰兒的哭聲、夢見與小偷四目相對,然而惡夢的結尾是她哭著、喊著、嘶吼著,聲聲呼喚著李赫,可是……轉頭後,她看見李赫和嚴欣的幸福笑臉。
猛地睜開雙眼,床邊的男人不再是可靠的醫生,而是滿臉罪惡的律師。
發現揚揚清醒,李赫連忙站起身,大大的手拂上她的額間,拭去她被惡夢嚇出的汗水。
「揚揚,妳還好嗎?對不起。」
又是對不起,真後悔沒有紀錄起來,在三年的婚姻裡面,他到底說過多少次對不起。
他總是說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而她永遠生氣、生氣、生氣……他很有耐性,還能繼續容許她的壞脾氣,但是她,已經到了盡頭,她再也不想聽見他的對不起。
「沒關係。」她回答,然後心底想著,這是最後一次的原諒。
見揚揚掙扎著起身,李赫調高病床,讓她半靠在枕頭上坐著。
「我沒接到電話,不知道妳碰到這麼嚴重的事情。」
「嗯。」她點頭。「我知道,你在和嚴欣開會。」
她說得客氣,是開會還是敘舊,她半點把握都沒有,只是她不想吵架、也沒有力氣吵架。
「妳知道嚴欣?」他濃濃的眉低仰,審視著她的目光裡,有著淡淡的心疑。
「嗯,知道一點。你破例為她打離婚官司,你們之間……有一些過去。」
她還是一樣說得客氣,因為她還是沒把握,他們之間的那些,是過去了或還存留。
李赫坐在病床邊、低下頭,歎氣。「我應該早一點告訴妳的。」
「無所謂,該知道的,我已經知道了。」至於不該知道的,那就算了吧,她已經無心追究。
「妳誤會了些什麼,對嗎?」
「我該誤會些什麼?」
「我和嚴欣的感情,我發誓,那已經過去了。」
傻瓜,發誓會應驗的,他不該講得這麼篤定。
揚揚望住李赫。確定再確定,他真的是個非常好的男人,明知不愛,還是不願意用言語傷害她,即便轉過身就能握住心愛女子的手,他仍然猶豫再三,就怕她心疼。
轉移話題,她問他,「李赫,記不記得我問過你,為什麼喜歡幫弱勢團體打官司?」
那是吃力不討好的事,幫了小弱勢卻得罪大財團,得不到實際利益。
「記得,我回答,我喜歡所有人都得到幸福快樂。」
「我那時告訴你,世界上,以別人的幸福快樂為理想的人,只有兩個,一個叫做真偉人,一個叫做李赫。」
那時候在談戀愛,什麼話都可以說出口,而且每句說出來都情真意切,半點不虛偽。
「我記得。」那時他心想,如果不娶這個將自己和偉人相提並論的女子,他不知能娶什麼人。
他們很快結婚,那句話是關鍵。
「但是你真的覺得每個人都能得到幸福快樂嗎?」揚揚緩緩搖頭,她說︰「不會的,A快樂、B就不會幸福;載孫女卻出車禍的家庭得到快樂,卡車司機就不會快意;受狼爪侵害的女孩獲得正義,伸出狼爪的父親就會失去名譽;小三開心,大老婆就不會愜意。這個世界不可能每個人都同時幸福。」
「所以呢?」他不明白為什麼她要說這些。
「所以你無薪為旁人打官司時,他們開心了,我就勢必得為下個月的薪資房租煩惱。你想為前女友打官司,她得到勝利、獲取自由了,我就會因為不理智的嫉妒而傷心。」
「這是因為我和你不一樣,我不夠善良,無法在乎別人是否快樂勝於自己的心情,我沒辦法因為別人的笑容,就忘記自己因此痛苦的付出,很抱歉……李赫,我不是你。」
他靜靜聽著,許久之後,輕聲緩道︰「揚揚,對不起。」
他握住她的手,她卻沒有回握他,掌間的小手冰涼涼的,冷得他的心一陣陣心痛。
「不要再說對不起。我開始痛恨『沒關係』這三個字了,我其實是覺得有關係的,只不過我一遍遍說服自己,是我選定這個男人,所有的『沒關係』都是我理所當然要承受的。」
「但是……李赫,這次讓我來說對不起吧。」她一臉哀戚。「對不起,我的包容與體諒已經用光了,我要開始自私、開始做讓自己快樂的事;對不起,不管你和嚴欣之間有沒有什麼,我都不想再介意;對不起,走到這裡已經是我的極限,我不想勉強自己再走下去。」
她將一件事繞著對他說,用譬喻法、用形容詞、用一堆文字技巧,她把要談的事用寫小說的方式迂迥陳述,不再平鋪直敘,讓他這個律師找不到適切的辯駁或攻擊點。
「揚揚,妳到底想說什麼?」他越聽越覺不對,急問。
「李赫,我們分手吧,我沒有鬧情緒、沒有生氣,更無關生理期,我現在出口的每字每句都是認真思考過後做下的決定。」她恢復一臉平靜,淡淡說道。
「說謊!如果不是太生氣,在知道嚴欣的事時,妳就會跳出來對我咆哮,就會質問我,為什麼替前女友打離婚官司,卻不幫妳朋友的忙……等一下,那天……那天月初……」
李赫發覺哪裡不對了,他前思後想,把所有的事串聯在一起後,恍然大悟。
「小趙說妳那一天來事務所兩次,說妳在清水茶樓等我,而阿享和國賓進事務所前,也繞到清水茶樓替大家買飲料……」
「妳一定是聽國賓說了什麼,所以妳生氣,才在同一天向我提出要求,希望我幫妳的朋友打離婚官司……不對,妳根本沒有朋友想離婚,妳只是在試探我,是不是除了嚴欣,我不會幫任何人打離婚官司。」
果然是個心思縝密的好律師,東拼西湊,就被他尋出線索,明白了來龍去脈。
她定眼望著他,半句話都不反對。
「既然沒有朋友離婚,就沒有突然約好的旅遊行程,那麼妳那兩天去了哪裡?妳不想看見我?妳想找個地方躲起來好好想想,對不對?」說到這裡,他突然想起那天聽到捷運站裡的廣播,和她莫名其妙想到動物園走一走的事,通了!「那天,妳跟蹤我和嚴欣到動物園,對不對?」
她只冷冷一笑,揭穿她愚昧的行動,對他有什麼樂趣可言?
「揚揚,是妳誤會了,為了爭孩子的監護權,我必須事先和小孩子打好關係,才能讓她在法庭上和我合作、對法官講出我要她說的話,而且我還要取得王崇臨這父親打小孩的證據。」
她收斂笑意,垂下眼瞼。說服他,比想像中更困難。
「揚揚,我不想離婚,我喜歡妳、我愛妳,妳明明知道的,對不?」
「不要再用嘴巴愛我,我不想聽這個。」她清冷道。
去追逐你真心喜歡的吧,不要再把道義責任負在肩膀上,我不想當你的包袱。這是她沒出口的話。
「我不是用嘴巴愛妳,我是用真心在愛妳,我和嚴欣已經是過去式,感情會事過境遷,我會幫她的忙,只是基於對一個朋友的情誼。」
朋友?他高中同學要離婚時,他幫忙了嗎?他大學教授離婚時,他幫忙了嗎?他的小阿姨離婚時,他又何曾幫忙了?這個心口不一的男人,越是證明嚴欣是普通朋友,越是讓人感覺他心虛。可她不想同他辯論這些。
「可你一向對朋友比對妻子好,不是嗎?李赫,就讓我當你的朋友吧,我不想當你的妻子。」
她的話堵了他的嘴。是嗎?他一向對朋友比對妻子好?
好像……是……
國賓缺錢,他偷走揚揚寶貝得半死的存款,沒想過她每個月為了錢忙到焦頭爛額;朋友過生日,他為他們唱生日快樂歌、為他們辦Party,卻讓揚揚獨自過生日,滿桌好菜從熱轉涼,還趴在計算機前面,為下個月的房租奮鬥;嚴欣離婚,他陪在身邊,聽她哭訴婚姻生活裡的不幸,而同時間,揚揚流產,一個人在手術台上,默默承受身心創痛。
他……是個失敗的丈夫。
像是被捧子打上後腦,耳邊嗡嗡作響,他慌慌張張地把她冰冷的手包裹在自己暖暖的掌心中,急說道︰「不要,揚揚,我知道錯了,我會改,對妻子比對朋友更好,妳有看到的對不對?這陣子,我正在慢慢改變,總有一天,我會變成好丈夫。」
妳搖頭,不再被說動、不再妥協。
「李赫,我沒有親人,我害怕獨處,而結婚三年,我感受最深的,一是孤獨、一是疲憊。」
「每個晚上,我一面寫稿、一面想像你坐在我身旁,隨時隨地給我安慰;每次經過百貨公司,我不斷說服自己,我不虛榮,不需要靠那些名牌包、名牌衣來撐場面;每回看見有一家人在餐廳吃飯的畫面,我得一再對自己喊話,我的丈夫正在為窮人奮鬥,我不可以把他從無助的人們身邊拉走。」
「我不愛錢,但我害怕口袋空空;我雖然獨立,卻也害怕寂寞。李赫,我已經撐不下去了,再繼續維持這段婚姻,我會瘋狂,而你,不是被我逼得放棄理想,就是開始痛恨婚姻。不管是哪一種,我都不樂見,所以我決定了,不管你願不願意,我都要結束這段婚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