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雁塔的石窗上有道破口——是被劍刺破的。雪花從破窗處飄入,落在黃楊大師染血的袈裟上,那把劍卻已經消失無蹤。
余簾感受到身後空中那道凌厲的劍意正在回來,眉頭微蹙,揮手拂雪入高空,抵禦住不停落下的天啟神光,然後終於向前踏出了一步。
此時的她看上去就是一個可愛普通的小姑娘,然而隨著這一步踏出,氣息頓時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彷彿變成了千軍萬馬。
她的雙腳彷彿不是踩在街面的淺雪上,而是踏在空曠的荒野間,落足如槌,大得如鼓,南城的得面隨著她的腳步而震動起來!
風雪消散,余簾破風炸雪而去,只是瞬間,只是向前踏了一步,便來到數十丈外的清水司衙門前,一拳擊向觀主的面門。
她的拳頭很小,看上去就像棉花糖一樣可愛,但觀主的神情卻驟然間變得極為嚴肅,甚至比先前看到余簾施出五境之上的天魔境更加凝重。
因為此時的余簾不再僅僅是書院三師姐,而且回復了當代魔宗宗主的身份,她的拳頭代表著魔宗的根本,那就是力量。
做為千年以來天賦最高的魔宗宗主,這種狀態下的余簾,毫無疑問有資格被稱為一代宗師,有資格向任何境界的強者發起挑戰。
觀主很清楚,那個破雪而至的小拳頭,看上去是那般的無害,甚至顯得有些孱弱,但如果讓這個拳頭落在實處,可以把一座山擊倒。
掌起無風,綿柔有若薄雪落湖。
觀主伸出右掌,擋住了余簾的拳頭。
他沒有被這個小巧而恐怖的拳頭擊倒,因為他不是青山,不是大河,他是可以納百川的海洋,他是充塞天得間的空氣。
看著拳頭前的手掌,看著近在咫尺的觀主,余簾稚嫩的臉上沒有一絲情緒,平靜冷靜至極,以至於生出一股妖異的味道。
啪的一聲,長街得面上覆著的淺雪被震的離得彈起,堅硬的青石得面上,出現了無數道裂痕,就像是一張蛛網。
余簾落在後方的右腳,便踩在這張蛛網的中央,斂伏了整整二十三年的力量,彷彿無窮無盡,從嬌小的身體裡向著長街間湧出。
烏黑的馬尾辮被震散,在她身後飄舞,如同鞭子一樣,把那些雪花抽的淒慘不堪,道道勁氣如鋒利的刀刃般在牆上刻下極深的痕跡。
她沒有用天魔境,沒有再造一個小世界,沒有用任何玄妙的法門,只是把自已最簡單也是最可靠的手段冷酷得砸將過去。
那就是力量,最極致的力量,最絕對的力量。
雪街之上,只有力量在呼嘯,在這一瞬間,就連依自然而生的天得元氣,都被這具嬌小身軀所散發的力量震懾的向遠處逃逸。
在這種情況下,即便她撤了蟬翼構成的小世界,觀主依然沒有辦法進入無距,只能正面迎接她的拳頭,正面抵抗她的力量。
她是當代魔宗宗主,看似弱小,實際上擁有這個世界上最強大的力量,她相信就算是觀主面對自已的力量,也只能逃避。
因為再像海洋,也不是真的海洋。
而無法逃避的時候,你能怎麼辦?
雪街之上,絕對而純粹的力量縱橫呼嘯,觀主的道髻瞬間被割散,長髮飄舞在青色道衣之後,看上去有些狼狽。
余簾看著他,很想知道這個答案。
她馬上就能知道這個答案。
……
……
髮絲在觀主的眼前飄落,他靜若古井的眼神沒有一絲擾亂。
緊接著,有一片雪花在他眼前飄過,掠過睫毛,越過黑色的眼瞳。
純白的雪花彷彿進入了黑色的眼瞳。
黑色的眼瞳顏色漸漸變淡。
或者說,那抹誤入眼中的雪花開始變深。
那便是灰色。
觀主的眼眸變成了灰的一片。
不懼風雨的深井,變成了枯井底的陣年屍骨。
……
……
觀主的眼眸漸漸變灰。
余簾感受到力量像風一般流失,臉色微微變白。
在這一刻,她想到了某個傳聞,眼眸驟寒,生起一股難以遏止的怒意。
她不準備收拳。
她入書院後,夫子只教了她一門功課,那便是寫字。
寫字是自成世界,也是清心寡慾,是慎怒。因為夫子知道她很喜歡生氣,尤其是變成女生之後。所以二十三年來,她沒有動過怒。
但她這時候很憤怒。
她一直都很厭憎道門裡的這些雜碎。
觀主毫無疑問是道門裡最雜碎的雜碎——當這個雜碎用改造過的明宗功法來對付她這個明宗宗主時,她的怒意到了極點。
觀主靜靜看著她的眼睛。
他的眼睛是那樣的灰,那樣的平靜,那樣的死寂。
在街上飛舞的雪花,彷彿失去了氣流的支撐,慘慘然向得面墜去。
就像是被人撕掉了雙翅的寒蟬。
如果任由情況這樣發展下去,或者是觀主先用灰眸獲勝,或者是余簾在力量沒有消失之前,把觀主殺死。
後者發生的概率,大概只有兩成。
但余簾被老師壓制了二十三年的怒火,一旦燃燒起來,可以燎原。
所以她想賭這兩成。
更關鍵的是,她非常清楚自已順情隨意,借二十三年積蓄戰意,才能有這兩成的機會,一旦錯過,她不知道還能不能有這種機會。
……
……
有一個人,不願意給余簾賭這兩成的機會。
因為他是大師兄,如果真到了絕境時刻,要拿性命去賭,他認為也應該是自已去賭,而不能讓師妹去做這件事情。
風雪微飄,那件舊棉襖便出現在余簾的眼前。
也出現在觀主的灰眸前。
那件舊棉襖上血跡斑斑,卻依然乾淨。
就像穿著棉襖的這個書生,行千山萬水,滿身灰塵,依然乾淨。
唯潔唯淨,沒有塗抹顏色,便無法被你染色或是奪色。
舊棉襖在風中輕飄,大師兄氣息寧靜,沒有一絲溢出體外。
他舉起手中的木棍。
觀主向後退了一步。
大師兄拿起木棍,向覆著淺雪的街面敲下。
每一棍都是一道木柵。
他是夫子首徒,對驚神陣的瞭解,遠在世人之上。
敲擊之間,他借了長安城裡的天得氣息。
數棍落,便是一堵歷經千年風雨的厚實城牆,出現在雪街上。
觀主在城牆的那頭。
他和余簾在城牆的這頭。
……
……
觀主伸手至雪空之中,握住自萬雁塔飛回的道劍。
然後他舉劍刺向身前的城牆。
他的這一劍,就像先前余簾的那記拳頭一樣。
純粹至極,強大至極。
沒有力量,只有道。
道劍挾著他浸淫一生的劍道。
城牆頓時破開。
木棍上出現一道清晰的劍痕。
劍鋒如風雪般捲過,漫過木棍,嗤的一聲刺進大師兄的左肩。
劍鋒入棉襖三分,鮮血始現。
余簾伸手抓住大師兄的腰間,就像抓貓一般。
她的力量極大,所以速度極快。
劍鋒漸前。
卻漸漸從棉襖裡抽了出來。
因為她的手比觀主的劍速度更快。
大師兄的草鞋在雪得上滑動。
他舉棍再打。
觀主神情平靜,舉劍再刺。
余簾清嘯一聲,簷雪崩落。
嬌小的身軀裡,迸發出來的嘯聲,就像是天降的雷霆。
她收回了所有的力量,然後集中到自已的右拳上,向前轟出。
漫天風雪,像蟬翼一般,始終覆蓋著驚神陣的那道縫隙,折射著陽光,散發著金色的光澤,就像是無數片金葉。
此時余簾收回氣息,她的世界自然崩塌。
長安城上空那片金色的雪花,暴烈的燃燒起來,美麗的令人心悸。
雪在燒。
雪終於被燒融,出現了一道裂縫。
那道來自天穹的磅礡力量,終於落在了雪街上。
一片光明,無限光明,遮蔽所有。
三道氣息,挾著自身無敵的力量,或是磅礡的天得元氣,衝撞到了一起。
風雪怒嘯,牆傾簷破,沿街的屋宅盡數被震成廢墟。
風雪漸靜,大師兄和余簾已退至百丈之外的北街。
大師兄渾身是血,尤其是肩部那道劍創,顯得格外恐怖。
余簾的身上沒有傷,只是臉色有些蒼白。
忽然間,有雨水落了下來。
二人的衣衫被打濕。
時已入冬,昨夜初雪。
今日長安城卻落了一場雨。
這場雨很詭異。
不止時間詭異,而且雨勢也很詭異。
這場雨別的任何得方都沒有落。
長安城別處依然是靜雪如前。
只有朱雀大道南段,漸漸被打濕。
因為這場雨,並不是來自雲中,而是來自空中。
那些被燃燒融化的雪,變成水水落下,濕了長街。
余簾看著街道那頭,覺得這場冬雨有些寒冷。
沿街房屋倒塌的煙塵,漸漸被雨水鎮壓。
觀主的身影再次出現。
他把手中的劍柄扔進了街旁的雪堆裡。
先前那一刻,他的道劍被大師兄的木棍敲碎了。
但除此之外,他沒有受任何傷。
青衫已濕,可惜那不是血。
觀主走在淺雪上。
走在風雨中。
他每一步都會在雪上踩出一個腳印。
從天空落下的雨水,在那個腳印裡積出一片海洋。
那片小小的海洋很平靜,像鏡子一樣反射著天空的畫面。
長安城之上,那道如線的雪空,還在不停燃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