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地面望去,那兩道若隱若無的符線是絕對平直的線條,但如果從天空中的烏雲往地面便,便能看到那兩道符線已經彎曲,漸要變成兩個上下重疊的圓,把滿身是血的葉紅魚套在中間。
二字符是神符,是寧缺除了元十三箭外最強的手段,在爛柯寺裡第一次出現,即便是葉蘇和七念都不敢輕視,葉紅魚再如何強悍也必須警惕。
此時她頭頂是天空,身下是潭水淤泥,天空與地面之間則是那兩道凌厲恐怖的符意,似乎已經沒有辦法脫困,也無法避開寧缺如風雷般的刀勢。
葉紅魚毫不猶豫地潛入潭水,就像先前毫不猶豫選擇對著水潭對岸跪下,她在戰鬥的時候從來不理會什麼風度儀態。
她會忘記自已是身份尊貴的西陵神座,忘記自已是個女人,甚至忘記自已是誰,根本不在乎什麼狼狽屈辱,只要能夠獲得最終的勝利。
潛入潭水其實也是冒險,因為潭水已渾,水勢凝滯,對戰鬥會造成很多影響,然而她在潭水裡的游動卻是那般靈活,血色的神袍沾水後緊緊貼著她曲致迷人的身軀,彷彿變成了一條真正的紅魚,瞬間便要穿過那兩道符線。
看著潭水裡那條紅魚,寧缺的臉上沒有任何吃驚的情緒,因為他早已猜到葉紅魚的應對手段,腳步微頓,雙手舉刀將落。
刀勢未落,潭水裡忽然多了很多血色的絮流,二字符滲透進潭水裡的符意,在她的身上割出了至少數十道細小的血口。
潭水搖蕩,符意凜厲,葉紅魚無法前行,只見水花四濺如白色的牡丹,她的身影從浪花之中探出並指為劍,遙遙刺向寧缺眉心。
好凜冽的道劍氣息!寧缺雙手舉刀如燃天之勢,正向著浪花劈下,刀勢沉重而不可抵擋忽然感受到道劍的氣息,卻依然不停!
葉紅魚看著那道向著自已砍落的朴刀,臉上沒有任何情緒,右手二指並成的道劍,依然穩定地向前刺去,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已的生死。
此時如果兩個人都不肯變招收手,那麼寧缺的刀會把葉紅魚砍成兩截,葉紅魚的指劍則會刺穿寧缺的氣海他或者死或者變成傻子。
刀依然在落,指依然向前,帶著玉石俱焚的凜然勁,有著同歸於盡的狠意。
寧缺和葉紅魚這時候都在賭。
在賭自已的命,賭對方的命。
賭對方到底惜不惜命。
兩個人的神情都極為漠然。
用葉紅魚當年的話來說,修行界真正明白戰鬥是怎麼回事的,只有兩個人,一個人是她自已,還有一個人就是寧缺。
他們二人太過擅長戰鬥,他們的生活就是不間斷的生死戰鬥所以擁有近乎完全相同的心理素質和同樣強大的戰鬥意志。
此時他們終於戰鬥到了生死立見的關鍵時刻卻不知道究竟誰更狠一些對自已也更狠一些,對生死更熟悉更淡漠。
如果寧缺是一個人他真的不會退卻。
他的實力境界不如葉紅魚,今日用鐵箭暗算,又把對方逼入如此狼狽的局面逼著對方與自已賭命,已經算是非常成功,面對這種極為難得的機會,他非常願意用自已的命去賭葉紅魚的命,哪怕最後極有可能是兩敗俱傷一道死去。
然而桑桑現在便站在他身後的岸邊,她重病虛弱,整個人間都在追殺她,如果他死了,那麼她也會死,所以他不能死。
看著刀鋒下葉紅魚平靜冷漠的眼眸,寧缺確認她雖然貴為裁決大神官,但依然可以隨時亡命,因為她是孤家寡人。那麼他只好退讓。
寧缺刀勢驟斂,反刀擋在小腹之前,葉紅魚的指劍明明隔空襲向他的眉心,不知為何,他卻認為葉紅魚的殺著指向的是自已的小腹。
這純粹是無數戰鬥所培養出來的直覺,不須思索本能得出的結論。
葉紅魚自潭水裡破浪而出,身形較低,指劍果然刺向了寧缺的小腹,重重地刺到厚實的刀面上,發出咄的一聲悶響。
朴刀刀面上綻起一道微弱的光芒,那是天地氣息凝結至極點的外象。
寧缺手腕重挫,胸口一陣煩悶。
而就在葉紅魚指劍刺到刀面上時,一道由湖水凝成的透明道劍,悄無聲息地從她身後懸浮而起,嗤的一聲刺進寧缺的左胸!
寧缺悶哼一聲,體內浩然氣磅礡而出,佈滿胸腹,把湖水凝成的道劍震成滿天雨水,身形驟然後掠,在空中連吐數口鮮血。
他重重摔落在地,左胸出現一道極深的血洞,如果不是身體被浩然氣錘煉的異常強悍,他的心臟肯定都會被這一劍刺穿。
葉紅魚站在潭中一株水草上,身上數十道傷口,不停滲著血,瞬間把已經濕透的血色神袍再次浸濕,然後滴落在她腳下的潭水裡。
清光從她的身後斜斜照來,穿透薄濕的神袍,沒有什麼魅惑的感覺,格外威嚴前殺,她已經是裁決神座,不再是當年住在雁鳴湖畔的道癡。
寧缺用手按著胸上的血洞,看著湖面上的女子,身體覺得有些寒冷。
他知命不過半年,境界本就不穩,如果正面交手,根本不可能是懸空寺七枚大師的對手,甚至沒有可能戰勝羅克敵,只不過他擁有元十三箭和神符這兩樣可以越境殺的強大手段,而且他很擅長戰鬥,慣於偷襲,所以才能擁有前面那些戰績。
今天面對同樣擅長戰鬥、不以偷襲為恥,比他更不擇手段、實力境界又在他之上的葉紅魚,那麼他賴以制勝的那些手段,便沒有任何意義。
看著向岸邊走來的葉紅魚,他忽然大聲喊道:「住手!」
葉紅魚依言負手於後,但在水裡的腳步卻沒有停下。
寧缺問道:「在雁鳴湖畔你答應過我什梨……」
葉紅魚停下腳步。
寧缺說道:「你說過,將來在戰場上相遇,你饒我兩次。」
葉紅魚搖頭說道:「在齊國道殿便用了一次,現在只剩下一次。」
寧缺說道:「一次總比沒有好,我現在就要用。」
「好。」葉紅魚簡潔應道,然後望向他身後的桑桑,說道:「那我殺她。」
寧缺臉色微變,看著她認真說道:「你要殺她和殺我有什麼區別?」
葉紅魚想了想,說道:「確實有道理。」
她不再出手,開始冥想,恢念消耗嚴重的念力。
寧缺心情微鬆。
葉紅魚說道:「你現在確實比以前強大很多,但我還是不明白,你怎麼能逃出朝陽城,就算最開始的時候,你可以用元十三箭偷襲懸空寺裡那些和尚,當他們開始注意之後,至少七枚便是你勝不了的。」
寧缺說道:「那是一個很長的故事,和一個小男孩有關,相信你不會感興趣。
「我確實沒有什麼興趣。」
葉紅魚伸出右手,掌心對準漸漸平靜的潭水。
片刻間,一道由湖水凝成的道劍,從潭裡緩緩升起,然後被她握在手中。
她望向寧缺說道:「我還是對殺你更感興趣一些。」
寧缺說道:「你不是說同意饒我一次?」
葉紅魚說道:「先前我已經饒了你一命,現在這是新的戰鬥。」
寧缺面色微寒,說道:「你什麼時候變的這般無恥?」
葉紅魚說道:「我本以為自已在戰鬥中沒有短板,直到認識你,我才發現原來我依然有弱項,所以一直在向你學習。」
寧缺說道:「難道你向我學的就是無恥?你為什麼不學學我的寬仁與慈悲?或者學一下我的書法也不錯。」
葉紅魚沒有理他,看了!眼桑桑,接著說道:「稍後你們一道上路,免得孤單。」
寧缺想到死在自已手中的曲妮瑪娣一家,沉默想著,那樣慘淡的結局,從來不在自已的計劃,裡,那再繼續戰鬥吧。
他右手一直捂著不停滲血的左胸,不知何時指間卻多了無數張黃色的符紙,那些符紙已經被血水打濕,斑駁有如命案的證物。
嘩嘩聲響中,寧缺把所有的符紙都扔向了水潭之上,識海裡的雄渾念力釋出,極為精確地聯繫上每一張符紙,然後同時施放!
擅長戰鬥的人都很擅長從戰鬥中、從對手身上學習,葉紅魚如此,寧缺也是如此,葉紅魚從寧缺身上學會了無恥,寧缺的修行生涯裡也從很多敵人身上學到了很多東西,比如此時在水潭上空飄舞的無數張符紙。
這是當年在土陽城裡,他刺殺夏侯麾下第一高手軍師谷溪時學到的手段,後來在雁鳴湖畔的宅院裡,他用這種手段對付過夏侯。
在極短的時間內,無數道符被激發施發,看似是同時發生的事情,實際上每一道符的施放順序都經過精心的計算,從而讓那些截然不同甚至完全相反的符意,並沒有因為在極小區域裡施發而湮滅無蹤,反而是如花開數十瓣,浪起數十道,愈發艷麗愈發狂暴,直到變成花的海洋,海上的風暴。
沼澤四周的天地氣息,盡數被這些符紙召弓到水潭上空,無數道湍流相依相偎相沖,不停地糾纏擠壓著,直接切斷了葉紅魚與天地氣息的聯繫。
這是非常高妙神奇的符道手段,但對於境界深厚的葉紅魚來說,只能困住她片刻,卻並不能致她於死地,所以她警惕卻並沒有什麼懼意。
然而就在這時,一直安安靜靜站在潭邊,看著寧缺和葉紅魚說話聊天吵架打架陰險互殺、始終沒有說話彷彿是局外人的桑桑忽然動了。
大黑傘已經撐開,她握著傘柄,把傘面轉到對著葉紅魚的方向。
然後,她大放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