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情厚意,無以為報,請你洗澡。
這句話不管是從誰的口裡說出來、對誰說,都會顯得特別怪異,更何況是對一個美人,一個穿著裁決神袍的美人說。
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事情,包括寧缺在內,沒有任何人能夠想得到。
「變態便是非常態,這確實應該是讚美。」
葉紅魚臉上的寒霜漸漸消散,換作淺淺微笑,她把手伸到領間,開始解下神袍,纖指微弄,單薄的血色神袍迎風而去,露出潔白如玉的身體。
水潭對岸,寧缺和桑桑呆住。
葉紅魚毫不在意他們的目光,沒有任何遮掩,在雲層下,沼澤裡,渾身**著走入清澈的潭水裡,然後從烏黑的長髮開始洗起。
寧缺和桑桑看著水潭裡那具堪稱完美的身軀,看著那曼妙-迷人的曲線,神情更加呆滯,根本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是不是要阻止對方。
片刻後,桑桑看著水裡的女子,感慨道:「真好看啊。」
寧缺目不轉睛,點頭說道:「真的很好看。」
葉紅魚出現在黑色馬車之前,自然不像寧缺所說是巧遇。那片烏雲和十幾隻黑色烏鴉一直跟著他們,只不過沒有多少人敢進泥塘搜索,而葉紅魚在沼澤裡孤自一人等候了數十日,哪裡找不到他們的道理。
她毫不在意自已的身體讓桑桑尤其是寧缺看到,自然也不是為了誘惑對方。寧缺想起在齊國道殿石階上,看到她眼眸裡的那兩抹神輝,隱約明白了其中道理。
坐上神座的人,更注重精神的修行,追求道心無礙的境界在如今的葉紅魚看來,自已的身體再如何完美誘人,也不過是具惱人的軀殼,她恨不得把這軀殼扔進垃圾堆,又哪裡會在意讓人看見。
寧缺忽然問道:「你怎麼知道我會從這邊走?」
葉紅魚不知從何處摸了個梳子,站在水中輕輕梳著頭髮,潭水漫在她的腰間,黑髮濕漉,自裸著的胸前垂落畫面很是美麗。
「你先前才說,我們都是變態,我很瞭解你,以你的性格,不管你是要回唐國,還是像隆慶那個白癡一樣去荒原,都會選擇過泥塘。」
寧缺說道:「泥塘不是真的塘這片沼澤很大,你就不怕錯過?」
葉紅魚繼續梳著頭髮,看著對岸那輛黑色馬車頂上的黑色烏鴉,平靜說道:「昊天的意志不會讓我錯過你們。」
寧缺沉默片刻後,神情凝重問道:「一定要?」
「一定要。」
葉紅魚用梳子把濕發櫳到頭頂,結了個很簡單的髮髻髮絲滴著水,落在潭中發出單調的聲音,就如她此時的聲音。
「身為裁決,我的使命便是代替昊天裁決人間的罪與惡。」
寧缺說道:「但我們無罪。
葉紅魚說道:「你能逃出朝陽城,已經出乎我的意料,不難想像,在這個過程裡你殺了很多人。」
寧缺說道:「別人要殺我我就殺別人。」
葉紅魚說道:「你要不管她,別人誰敢來殺你?」
寧缺說道:「白癡,她是我老婆。」
葉紅魚眉尖微皺,問道:「哪怕你妻子是冥王的女兒?」
寧缺說道:「就算她是冥王之女她也沒有做過惡。」
葉紅魚說道:「聽聞在爛柯寺裡,大先生也是這般說法,看來書院二層樓的人都是這副德性,難道你們不覺得這樣很虛偽?」
寧缺說道:「好吧我不是大師兄,這種話我說出來確實沒有什麼說服力但她還是我的妻子,就算她惡貫滿盈,難道我就能不管她?」
「有道理,但這是你身為男人的道理,不是人間世的道理。」
「犧牲一個人,拯救整個世界,這就是人間世的道理?我相信無論講經首座,還是七枚大師,都願意陪桑桑去死,但你不是這種人。」
葉紅魚說道:「不錯,我之存在,本就是最重要的事情,你妻子會不會死,不足以讓我付出殉葬的代價,若將來冥界真的入侵,我與冥王打一仗再死,也算不枉此生,但這不影響我嘗試殺死她。」
「為什麼?」
「她是冥王之女,這是原罪。」
「哪裡有什麼原罪,不過是利益,涉及到絕大多數人的利益,人間整體的利益,所以在你們看來,這是不可饒恕的罪。」
「難道你現在才明白什麼是善與惡,什麼是功與罪?這本來便無關德道,只關乎利益,對世人有好處的便是善,沒好處的便是惡,對越多人好的便是大善,對越多人沒好處的便是大惡,對所有人都沒有好處的,那便是不可饒恕之惡。」
「然而你現在已經貴為西陵大神官,自然不用服從這個規則。」
「不錯,我們是制定規則的人,我們是牧羊者,只是當有人威脅到羊群,甚至整片草原的時候,我們也會按照這個規則來行事。」
「既然如此,道門哪有資格說書院虛偽。」
葉紅魚看著他平靜說道:「道門本就是虛偽的,我從不否認,但你們書院總認為自已不是虛偽的,這便是為什麼我說你們虛偽。」
寧缺看著她忽然說道:「放羊放一萬年,換成各種方式吃羊肉,吃到最後總是會膩,你有沒有想過換一種生活方式?比如去山裡打獵。」
葉紅魚靜靜看著他,沒有說話。
寧缺又道:「冥界入侵,肯定是很壯觀的畫面,無數年來,只有我們這一代人有機會看到,永夜降臨人間,你難道不想看?」
葉紅魚說道:「我想看,但我不能違背昊天的意志。」
寧缺說道:「拜託,你又沒有聽過昊天說話。說不定他老人家在天上寂寞了無數萬年,一直盼望著冥王找到這邊,好與對方打上一架如果你把我和桑桑殺死,冥王永遠找不到人間,昊天會孤單至死,苦過苦瓜。」
他知道潭裡那個女人很可怕。
最可怕的地方,便在於他和她是同一類人,但葉紅魚的境界修為卻始終壓制著他,換句話說,寧缺只能和她硬拚,卻沒有辦法拼過對方。
他寧肯和七枚大師再戰三場甚至再次面對講經首座,也不願意與她作戰,於是他一直在試圖說服對方放過自已和桑桑。
二人之間對話很快,似乎沒有經過深層的思考,實際上卻很耗心神,是他這輩子所做的最複雜、也是最精彩的一次說服,其中有兩次葉紅魚的態度明顯有所改變,險些被他說服。
然而最終還是沒有成功。
葉紅魚向岸邊走去,水珠從光滑的身體上滑落。
「既然你確定就是不想讓冥王找到人間,那你更不能殺桑桑。」
寧缺盯著她**的背影,眼睛微亮,沒有任何挫敗的情緒繼續說道:「老師說了,如果桑桑出事,她體內的烙印便會釋放,冥王便能知道人間的位置。」
葉紅魚輕輕擦拭身體,沒有轉身,直接說道:「夫子不會這樣說。」
寧缺說道:「這是老師讓大師兄轉述給講經首座的話。」
葉紅魚開始穿衣,尋常美女容易被弄至狼狽的穿衣過程在她身上依然顯得那般賞心悅目:「如果這真是夫子的想法他早就把你和桑桑接回書院,或者帶去天邊,哪裡還需要大先生如此勞累地四處奔波?」
寧缺並不知道就在他離開朝陽城後,大師兄和懸空寺講經首座在白塔寺裡也有過一番類似的對話講經首座的看法和葉紅魚的如出一轍。
此時聽到葉紅魚的推論,他不由身體微震——他一直以為這真是老師的看法,他一直把這看成桑桑最後的希望。
滿是泥點的血色神袍重新回到葉紅魚的身上,沉重的神冕緩緩落下在野外水潭裡嬉水入浴的美麗少女,頓時變回了恐怖的裁決大神官。
黑色烏鴉在馬車頂上嘎嘎叫著難聽,而且不吉。
寧缺臉色難看至極,喝道:「閉嘴。」
黑色烏鴉安靜片刻,然後再次繼續開始鳴叫。
寧缺自嘲一笑,搖了搖頭,不再理會,把桑桑摟進懷裡,抬頭望向空中那片厚厚的烏雲,臉上流露出一絲感傷。
這絲感傷的情緒很淡,所以很真實,絕對不是偽裝出來的。
葉紅魚靜靜看著對岸,感受到了他真實的疲憊、感傷、惘然,下意識裡生出些同感,抬頭望向空中那片烏雲。
然而就在她抬頭的那瞬間,她忽然覺得有些地方不對勁。
不是警兆。
她的道心沒有發出任何警兆,說明一切如常。
然而還是有些地方不對勁。
她忽然想到,寧缺這種人可能會感傷,但不應該在大戰將臨之前感傷,因為任何多餘的情緒,對戰鬥都沒有好處,他應該很明白這一點。
最關鍵的是他那自嘲一笑。
就算他這兩年經歷了太多事,心有所感,難以壓抑,也不應該自嘲一笑,因為自嘲一笑和感傷加在一起,那便有了放棄的意味。
葉紅魚堅信自已無論面對任何情況都不會鬱鬱,無論面對怎樣強大的敵人,在戰鬥結束之前,都不會放棄,那麼他也不會放棄。
這便是不對勁的地方。
葉紅魚收回目光。
她的目光落在對岸。
寧缺一直空著的雙手裡,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把鐵弓。
弓弦已然緊繃,正在驟鬆。
那根黝黑的鐵箭,剛剛離弦,箭尾處的白色湍流正在形成。
鐵弓之後,寧缺平靜的面容顯得格外冷漠。
葉紅魚知道死亡片刻之後便要到來,甚至已經注定將要到來。
此時她終於明白,寧缺一直在做的,並不是他這一生最耗心神、最複雜也是最精彩的一次說服……
而是他這一生最耗心神、最複雜也是最精彩的一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