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冬天,大黑馬一直生活在大青山裡。
離開寧缺的身邊,它並沒有因此而覺得彷徨失落,更沒有出現生活上的問題,反而得離樊籠復自在,整日裡嚼花尋幽吃肉懶睡曬太陽,過的不知有多開心,便是籠罩朝陽城的那片烏雲,也只讓它煩惱了半天的時間。
然而最近一段時間,無數強者如天空裡的畫面一般,雲集朝陽城。尤其是從今晨開始,城內天地氣息大亂,它便知道幸福的時光即將結束,只好無奈地找到那片灌木叢,忍著荊棘的尖刺,刨開覆著厚厚落葉的地面。
它的前蹄很是強勁有力,一旦全力蹬動,要比普通勞役的鋤頭要厲害的多,沒有用多長時間,便踢飛所有落葉,把那個坑刨了出來。
黑色的車廂,安安靜靜地躺在坑中,除了沾了些塵土,沒有任何損壞,套索和轅木在前方微微豎起,早就已經做好了準備。
大黑馬歎息一聲,認命地低頭鑽進套索,然後渾身用力,四蹄在斜壁上閃電般亂蹬,費了極大的氣力,終於把沉重的車廂拖到地面。
它拖著車廂行出荊刺地,穿過密林,一路沒有看到什麼遊客,稍微有些放心,緊接著想明白為什麼沒有遊客,又變得很是擔心,來到南麓的草坡前,望向朝陽城方向,微微喘息,緊張地等待著。
不知道等了多長時間,它終於等到了那聲熟悉的哨聲。
哨聲很輕,大黑馬卻聽的很清楚在它的世界觀裡,這哨聲便是催命的繩索。令它感到有些惱火的是它本來以為自已非常討厭這聲口哨而在聽到口哨之後,它發現自已竟不由自主地興奮起來,不由覺得好生羞恥。
便是懷著如此複雜的情緒,大黑馬暴嘶一聲,拖著沉重的黑色車廂順著大青山南麓的草坡向著朝陽城外的原野上憤怒衝去。
它衝到原野上時,看到至少有數百騎兵,正從朝陽城裡衝出來,向著那道身影追擊,不由愈發憤怒發狠地喘息著,再次加愉快速度。
寬廣的城北原野上,數百騎月輪國騎兵挾風塵而來,蹄落密集如雨,聲勢十分驚人,形成一道極大的扇面。
在扇面的前方百餘丈外寧缺背著桑桑不停奔跑,聽著身後清晰響亮如雷的蹄聲,看著那輛越來越近的黑色馬車,心情很是緊張。
看著局勢危險,大黑馬暴戾地狂嘶一聲,竟是拖著沉重的車廂再次加快速度,變成一道黑色的煙塵,趕在月輪國騎兵的扇面吞噬那道身影之前到達。
寧缺身形一低,像閃電般躍進黑色馬車。
此時數百騎月輪國騎兵,也已經追到,與黑色馬車相向而駛,如果馬車無法停下來,那麼馬上便要被這些騎兵包圍。
大黑馬再次嘶鳴,厚實的唇皮兒在風中狂暴地顫抖,還殘留著昨夜兔肉絲兒的大白牙在光線裡顯得特別熔人,馬身向左猛地躍出。
衝鋒在最前面的幾匹月輪國戰馬,聽著這傢伙的嘶鳴,看著它的模樣,不知為何覺得身體一寒,四腳驟軟,砰砰聲中摔倒在地,濺起一地煙塵。
大黑馬強行轉彎,沉重的車廂卻依憑著慣性繼續向前,挾著極為強大的力量,索套在它精壯光滑的脖頸間深深勒下,勒出一道血痕,更有幾絡鬢毛掉落。
又一聲暴烈的長嘶,大黑馬渾身肌肉用力,竟硬生生止住車廂前衝之勢!車廂被它拉的傾斜將倒,深刻進泥土裡的精鋼車輪,在地面上震起無數泥土!
那些泥土就如同石頭般,僻僻啪啪砸在衝在最前面、卻僥倖沒有倒地的月輪國戰馬的臉上,一時間只聞驚懼的馬嘶聲不停響起。
數百名騎兵的扇面衝鋒陣形漸亂。
寧缺背著桑桑剛剛掠進車廂,車廂便傾斜過來,極為危險,他的人也被摔了兩個跟頭,此時終於勉強穩住身體,一掌便拍向車壁某處。
掌心裡的晶石嵌進車壁裡的符陣,一道紙符在他的指間化為青煙,符意驟然而出,幫助車廂壁上的符陣高速啟動,只聽得一聲極輕微、有若羽毛在空中飄浮的聲音響起,沉重的車廂頓時變得輕了不少。
精鋼鑄成的車輪,從地面裡飄浮而出,大黑馬最先察覺到改變,歡快地嘶鳴一聲,四蹄閃電般蹬動,拖著車廂如道輕塵般向北方奔去。
大黑馬的速度實在是快的沒有任何道理,一旦車廂符陣啟動,除了無距境的修行者,世間再也沒有能夠追上它的人,或者馬。那數百名月輪國的騎兵別說想追上它,看著這道黑色煙塵都已經看傻了。
大黑馬一面放肆地狂奔,一面扭頭望向身後遠處那些傻呵呵的月輪國戰馬和騎士,放肆地得意嘶鳴起來,心想和爺較量速度,**了吧?
路過大青山時,它的得意盡數變成了不捨和感慨,心想今朝離去,無論是跟著寧缺逃亡還是回書院後山,都不可能再享有如此的幸福了。
一念及此,大黑馬不由好生唏噓,長聲一嘶。
大青山裡,那些被羞辱被損害了整整一個冬天的飛禽走獸、虎豹狼熊,聽著這聲馬嘶,喜悅地渾身顫抖,心想這位大爺終於走了,您可千萬別再回來了。
黑色馬車離開了朝陽城,籠罩這座城市整整一個冬天的那片烏雲,也緩緩離開了朝陽城,在高遠的天穹裡向著北方移動。
雲層很高,所以看似緩慢的移動,實際上速度非常驚人。七枚大師收回望天的目光,從身旁接過馬韁,帶著數十名苦修僧,向著北方追去,但他清楚雲層下那輛黑色馬車的速度知道自已這些人多半是追不上了。
烏雲離開睽違很多天的陽光,終於慷慨地灑落在朝陽城內,難得見到湛藍天空的朝陽城百姓,卻沒有什麼喜悅的表現。
湛藍的天空下,重獲清光的白塔顯得格外美麗湖上倒映著天光樹影地面上還殘留著很多血,民眾的屍體已經被搬走。
湖畔的空地上,大師兄現出身形,他正在咳嗽,拚命地咳嗽痛苦地咳嗽,咳的腰都彎了起來,似乎要把肺都咳出來。
肺是咳不出來的,但血可以咳出來,不過片刻時間,他手中那方捂著嘴唇的雪白手絹已經變得殷紅一片,看上去就像原初便是紅的。
在修行界裡,書院大師兄是個傳說。
很少有人見過他出手,然而葉蘇和唐這兩名天下行走,卻一直以他為修行的目標,可以想像他的境界是多麼的高深但他今秦的對手是懸空寺講經首座,是人間之佛,是已經成為神話的人物。
傳說,終究不是神話。
大師兄能夠破了講經首座的佛言,把對方強行留在原地,替寧缺創造逃離的機會,已經是非常不可思議的事情。
然而這整整一年時間,他都沒有怎麼休息,運用無距境界在世間各座佛廟、道觀、城市裡尋找寧缺和桑桑的蹤跡,極為疲憊,境界都出現了不穩的徵兆,今日一戰,終究還是受了極為嚴重的傷,甚至極有可能影響日後的修行。
即便如此,他的神情依然溫和淡然,眉眼間透著令人直欲親近的乾淨,除了咳嗽時偶爾會蹙蹙眉,沒有任何多餘的情緒。
今日這場佛宗領袖與書院大先生的戰鬥,神奇到言語難以形容,完全有資格被載入修行史冊,或繪進佛經神話故事。
講經首座雖然連番受挫,但身心皆已金剛不壞的他,沒有受任何傷,依然還是神話,是最後的勝利者,但因為寧缺帶著冥王之女成功逃走,所以他也是失敗者。
如果換成普通人,大概會因此而憤怒,戰意再起,但講經首座臉上的神情,卻像大師兄一樣平靜溫和,沒有任何慍怒的意味。
他看著大師兄,讚歎道:「剛毅木訥,是為仁。」
大師兄揖手回禮,道:「慚愧不敢當之。」
講經首座想著今日一戰裡最關鍵的那幾幅畫面,微笑說道:「子曰子不語,本座早就應該想到,夫子怎會不知言出法隨這等老朽法門。」
他看著大師兄問道:「卻不知夫子何時授你的法子?」
大師兄擦掉唇角的鮮血,慢條斯理應道:「老師未曾教過。」
講經首座靜靜看著他,忽然問道:「難道這法子是你自已悟的?」
大師兄點了點頭。
講經首座銀眉微飄,問道:「佛言不聞於世久矣,你何時悟得這法子?」
大師兄誠實回答道:「便在大師口出佛言之時。」
聽到回答後,講經首座沉默了很長時間,銀眉緩緩飄落垂下,他看著這名書生歎息說道:「朝聞道而夕知命,原來那個故事居然是真的。」
講經首座手扶錫枝,站起身來,緩慢而沉重地向馬車走去。
走到車前,他轉身望向大師兄說道:「寧缺與冥女一路北去,有黑鴉指引,有烏雲壓頂,你再也幫不了他,回書院休養吧。
大師兄沉默片刻後,說道:「還有老師。」
講經首座緩聲說道:「都說你李慢慢至仁至善,便是連撒謊都不會,想不到如今為了自已的小師弟,竟是學會了騙人。」
然後他歎息說道:「你代夫子傳的那些話,其實只是你自已的猜測,根本不是夫子確定的想法,所以我才沒有同意。」
先前大師兄曾經向講經首座轉述過夫子的看法:桑桑若死體內的冥王烙印才會釋放,從而把人間的位置暴露給冥王,所以她不能死。
此時講經首座卻說,那不是夫子的看法,只是他自已的猜到。
大師兄身體微僵,不明白講經首座是怎麼看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