寧缺警惕不安,卻不知道七枚看著斷牆前的他,情緒更為複雜。佛道兩宗決意不理書院,誅殺冥王之女,自然事先做了充足的調查與準備,其中關注的絕對重點,便是寧缺的實力境界,最終竟得出了一個令很多人感到震驚無語的結論。
一相同境界的戰鬥裡,此人無敵。
修行界一直有種傳說,符師基本上可以碾壓同境界的修行者,尤其是當境界越來越高的時候,然而佛道兩宗認為寧缺在同境界戰鬥中無敵,卻不是基於這種認知,傳說畢竟是傳說,符師向來不怎麼擅長戰鬥。
但寧缺很擅長戰鬥,而且擁有無數強大的戰鬥方式,同境界戰鬥如果保持遠距離,元十三箭便是世間最恐怖的武器,比所有飛劍的殺傷距離更長,除非面對劍聖柳白這種級別的絕世強者,他都可以立於不敗之地。
如果修行者選擇與寧缺近戰,他修行浩然氣,早已入魔,身體異常強韌,力量極大,桑桑最擅長近戰,如果要用操控天地元氣的方式與寧缺進行環境之戰,他已經是名神符師,可以封閉週遭一切變化。
如果想與寧缺進行念力之戰,那更沒有意義,死在長安城的道石大師,以及在爛柯寺裡無功而返的七念,都可以證明。而如果和寧缺比較戰鬥意志或者法門手段,除了裁決神座葉紅魚,誰敢說比他更強大難測?
這些都是寧缺在過往的戰鬥裡早已證明了的事情,就連劍閣知命中境強者程子清和懸空寺寶樹大師,都慘敗在他手中雖然當時有書癡莫山山幫助他那麼便不能按照境界高深來選擇對付寧缺的人選。
佛道兩宗最終決定由裁決神座葉紅魚、羅克敵以及七枚大師來主持這次誅殺冥王之女的行動,便是基於前面這些分析,且不提獨來獨往慣了、如今已經飄然遠赴荒原沼澤的葉紅魚,七枚大師和羅克敵,都是對付寧缺的最佳人選。
羅克敵是武道修行強者,七枚大師更是懸空寺裡近戰能力最強的高僧,寧缺雖然近身戰鬥能力也非常強大,但畢竟修行浩然氣的時間較短,無論從哪個角度去看去推算,也不可能在這方面超越這兩位大人物。
七枚大師從荒原深處一直追殺寧缺和桑桑到了朝陽城,在今日朝面之前,他一直沉默平靜,因為他也是這樣想的,只要相遇,那麼這個故事便會結束。
然而他沒有想到,剛剛找到寧缺和冥王之女,只不過片刻交鋒,冥王之女還沒有出手,羅克敵便身受重傷,自已也遇到了重挫。
如果是別的修行強者,在當前這種局面下,自然會心生惴意,甚至極有可能會產生退卻的念頭,但七枚卻依舊平靜,因為相信自已一定能夠把寧缺留下來,至少可以拖住此子,然後等到那輛馬車駛進朝陽城。
「十三先生好快的刀。」
七枚看了一眼小腹下方那道漸漸癒合,卻依然顯得很恐怖的傷口,然後抬起頭來,看著斷牆前的寧缺,說道:「但你砍不死我。」
寧缺握住刀柄的右手微微一緊,看著這名中年僧人說道:「只要是人,就一定能被人砍死分別只在於看需要砍多少刀,我只是想知道將要被我砍死的你,是什麼人。」
「貧僧七枚。」
「原來是懸空寺七字輩的高僧,看來是七念的師弟。「
七枚大師看著寧缺身後的桑桑,說道:「十三先生,你難道真的毫不憐惜世間蒼生,非要護著冥王之女?便是夫子都不見得贊成你的做法。」
寧缺說道:「老師沒有說我這樣做是錯的。」
七枚大師說道:「但夫子也沒有說你這樣做是對的。」
「書院的規矩,沒有明文禁止,那便可以做。」稍一停頓後,寧缺繼續說道:「而且就算老師說我是錯的,也不會影響到我的選擇。」
七枚歎息一聲,說道:「果然是心意堅定非凡之輩,然而遺憾的是,無論是我還是朝陽城裡的百姓,都不會允許你帶著冥王之女離開。」
寧缺看著遠處一顆樹下,羅克敵渾身是血倚靠在樹上,右手緊扼著自已的咽喉,身旁圍著一些人,似乎正在救治。
「本來你們兩個人確實有能力把我留下來,然而很遺憾的是,羅克敵已經廢了,現在你一個人根本留不下我。」
七枚大師平靜說道:「既然如此,十三先生為何還不離開?」
寧缺收回望向那棵樹的眼光,看著身前這名強大的中年僧人,平靜而理所當然地說道:「我在思考就這麼離開,還是先殺死你再離開。」
七枚大師雙手合什,面無表情說道:「我說過你砍不死我。」
寧缺說道:「我也說過,只要是人就能被砍死只看需要砍多少刀。
七枚大師放下右手,看著只剩下兩根手指的左手,淡然說道:「年輕的時候,我也曾經問過自已這個相同的問題,究竟需要砍多少刀,才能把自已砍成無數碎段,然後燒掉求個清靜。」
「我首先砍的是自已的尾指,然後是無名指,接著是中指,但當輪到這根食指時,我發現無論砍多少刀都再也無法砍掉。」
他抬頭望向寧缺,微笑問道:「你又需要多少刀呢?」
寧缺曾經在爛柯寺裡見過七念的不動明王法身,在荒原裡見過那名老僧死前泛起金光的左手掌,明白這種佛宗秘傳法門的強大,沉默片刻後說道:「離菩提樹不遠的地方,我曾經殺過一名老僧。」
「死在你手中的是講經大士。」
七枚大師說道:「大士此生多在繁浩佛卷裡求智慧,不忍將時間精力消耗在諸外在法門上,所以他的肉身只是修成了金佛。」
「聽著已經很厲害。」寧缺看著七枚的手掌,想著先前這名僧人手掌上一閃而斂的那道金澤,問道:「難道還有什麼比金佛更結實的?」
七枚大師說道:「佛法萬千,不離其宗,修的便是禪念入佛,肉身成佛,無論身心皆金剛不壞,而貧僧已修至肉身威佛。」
「果然是佛門高人,面對敵人居然也能坦誠相告,實在令人感佩。」
寧缺臉上哪有什麼感動的神情,露出一絲微諷的笑容,說道:「而且斷指開悟確實是個極好的故事,您本應該說的更長些細節更豐富些。」
七枚大師微凜,猜到對方可能看出了自已的用意。
「從發現可能留不下我開始,大師您就一直在拖時間,看來有比您這位肉身成佛更可怕的大人物馬上就要來到朝陽城。」
寧缺說道:「我很清楚自已的實力境界,如果真的空手相爭,連大師您都打不過更何況是那位大人物,所以我不能讓您再繼續拖下去。先前之所以願意陪您說這些話,聽那個斷指的故事,是因為我也需要休息,並且做些準備,而且我最終決定還是殺了你再離開。」
話音剛落沒有任何預兆,鋒利而灰暗無光的朴刀,變成一道灰色的雷霆,轟然破空,向著七枚的咽喉處斬去!
七根手指在空中散開,去捉那抹似乎比閃電還要快的刀鋒,七枚大師已經做好準備,哪怕讓寧缺的刀砍進自已的胸膛,也要捉住這道刀。
然而誰都沒有想到,寧缺刀勢陡變,竟在七枚身前像流水般斂沒,然後收回,又陡然轉作一把鐵錘,重重地砸在地面上!
藉著刀身傳來的反震之力,寧缺雙膝微彎,身體一挫,破空而起,背著桑桑跳至斷牆之上,腳尖輕點半塊碎磚,便向著重重民宅裡掠去!
斷牆對峙開始,七枚做的打算便是拖時間,而寧缺做的打算便是逃走,他根本沒有想過殺死這名懸空寺高僧,且不論他能不能做到,就算能做到,他也必然要付出極慘重的代價,到那時還怎麼帶著桑桑逃走?
無論談話還是氣勢,他都是在營造一種玉石俱焚一擊的氣勢和氛圍,但那些都是假的,都是在為最後一刻的逃離做準備!
看著那道掠至斷牆之上的身影,七枚沉喝一聲,右臂向前一探,身軀竟似陡然變長了一截,手臂更是如此,重重拍向寧缺後背!
桑桑被寧缺背在身上,掌風所向,正是她的身體。
七枚落掌之時,面上露出一絲慚愧之色,雖然是冥王之女,但看著只是個瘦弱病重的小姑娘,用她來威脅寧缺,怎麼看都不是光彩的行徑,和懸空寺高僧的聲譽更不相襯,只是除此之外,他想不到任何辦法,能夠把寧缺留下來。
寧缺沒有喊禿驢無恥,假仁假義這些話,因為他來不及喊這些話,而且這些話確實沒有什麼意義,佛道兩宗要殺的本來就是桑桑。他也沒有如七枚料想的那般,為了保護背上的桑桑,而被迫轉身出刀,從而被七枚和已經躍至空中的十餘名西陵神衛再次圍困,因為他已經做了準備。
在先前的對話中,寧缺最後才說了真話,利用這段戰鬥間歇的時間,他在斷牆下做了準備,他相信那些準備,能夠幫助自已和桑桑逃走。
大黑傘不知何時到了桑桑的手中,展開遮住了她的後背。
斷牆裡磚縫裡夾著一道符紙悄無聲息作為一道青煙。
七枚大師一掌擊出,小院週遭的天地元氣驟然一凝,隨掌勢而落,威重如山,然而在距離黑傘還有段距離時,那些天地元氣卻瞬間崩散!
無數道極細的無形線條,出現在斷牆之前,那些線條鋒利到了極點,彷彿可以切割世間一切事物,正是寧缺承自師傅顏瑟的井字符!
一名躍至半空的西陵神衛,從側方向著桑桑露在傘外的腿上斬去,他手中的神賜之刀上忽然響起一連串碎響,刀面上那些閃爍發光的符線,似遇到了什麼恐怖的事物,驚聞地灰暗斂沒,刀身頓時斷成三截!
其餘掠起追殺寧缺的西陵神衛,警覺地注意到身前空中那些凌厲的切割之意,強行一挫身形,勉強地收住前衝之勢,狼狽地四處滾散。
七枚大師也發現了那道凌厲的符意,瞬間想到肯定是井字符,卻沒有像西陵神衛們那般驚懼退避,而是面帶堅毅之色,繼續向斷牆之上掠去。
只聽得嗤嗤無數聲輕響,至少二十餘道血線,瞬間出現在七枚大師的身體上和臉頰上,殘破的僧衣更是被切成了數百片方塊,飄落而飛。
爛柯寺一役後,佛道兩宗都知道寧缺已經成為神符師,學會了一道極凜厲強大的神符,相較之下,他的井字符雖然也很強大,但還停留在洞玄境的範疇,遠沒有當年顏瑟大師施展出來時可以切天割地的效果。
七枚大師已然肉身成佛,井字符可能會讓他受重傷,但只要不當場死亡,事後總能回復,所以他毫不猶豫地闖了過去。
如果寧缺用的是那道修行界還不知道名字的神符,即便是肉身成佛的他,也不敢硬闖,但他斷定,不到最後絕境,寧缺肯定不敢施出需要消耗極大念力的神符,如果此時對方真的用了,那麼即便死也值得。
七枚大師懷著殉道的決心,捨身拯救蒼生的慈悲心,向著斷牆前的凜厲符意闖了過去,瞬間鮮血再次淋漓,然而正如他所猜測的那樣,寧缺果然沒有捨得在井字符裡隱藏那道神符,他的腳終於踩到了斷牆之上!
此時寧缺背著桑桑已經掠至十餘丈外的一處民宅瓦頂上,正在向街對面的一處小廟躍去,然而就在他躍至空中時,忽然扭腰轉身!
不知何時,他的雙手已經握住鐵弓,鐵箭已在弦上!
七枚大師神情驟變,從斷牆上向下翻去。
嗡的一聲輕響,弦聲在小院四周響起,而那柄誅神滅佛的鐵箭,在弦聲之前,已經來到斷牆,擦著七枚大師的耳畔穿射而過!
七枚大師的耳垂碎裂成鮮紅的血肉粉末,向空中拋散。
鐵箭去勢不竭,在兩名西陵神衛的胸腹間轟出兩道恐怖的箭洞,然後深深射進地面,只留平一道幽黑的箭洞。
那兩名西陵神衛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倒地而死。
七枚大師看著遠處瓦簷間快速穿掠的那道身影,知道再也追不上對方,滿是鮮血的臉上流露出極為複雜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