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秋雨青山上的紅蓮寺,驟然間變得肅殺起來。
隆慶揮袖拂雨,道袖輕舞,風雨大作。
這一揣裡,蘊藏著他絕對的憤怒。
這些憤怒來自於胸口的箭洞,那些沉澱數年的羞辱和傷痛,那些曾經的絕望,也因為他今日這場戰鬥的開端和他的想像之間的極大落差。
在他的想像中,身賦絕學,承襲半截道人一身驚天修為,又有通天丸之處,晉入知命境、並且遠不是普通知命境的自己,今日重臨世間,理當瀟灑踱步而出,輕描淡寫地擊敗寧缺,讓這個帶給自己無盡黑暗的仇人,陷入絕望之中。
然而誰能想到,從戰鬥一開始,他便始終落在下風,準確地說,一直處於被動挨打的卑微境地之中,根本沒有任何還手的機會,一身霸道的知命境修為,還沒有得到絲毫展露,自己便受了極重的傷!
險之又險地硬抗閃避六枝元十三箭,還有一枝箭在鐵弓弦上,七箭之後,隆慶被壓制的苦不堪言,羞辱到了極點,也憤怒到了極點。
這看似簡單的道袖一拂,有著壓抑多時的怒火和被壓制到極點的戰意,一旦施出,威勢十分驚人,紅蓮寺殘破石階上下,雨水驟然一空,無數滴水珠,被盡數捲入袖風之中,然後狂肆地向黑色馬車襲去。
磅礡以至狂暴的天地元氣,混合著雨水前行,竟似比元十三箭也不稍慢幾分,每滴雨水,彷彿都變成了一根羽箭,或是一顆堅硬的石頭。
更令寧缺感到莫名畏懼的是,那些迎面撲來的漫天水珠,在雨空清光的照耀下,竟似塗了一抹淡淡的黑色,透著股詭異的危險味道。
寧缺悶口蘭一聲,射出了第七枝鐵箭,然後以最快的速度把桑桑推入車廂裡,這時,那漫天黑色的雨水便到了身前,他只來得及橫移大黑傘,遮在身前。
漫天雨水,像密集的箭矢般,擊打在大黑傘的傘面上。
還有很多雨水,擊打在車廂側壁上。
黑色的馬車,劇烈地顫抖,似乎隨時可能側翻,看上去就像汪洋裡的一隻小船,顯得極為單薄可憐。
漫天黑雨太密太多,大黑傘面積再大,也無法完全擋住,寧缺沒有注意到,有幾滴雨水,從縫隙裡飄進了車廂,落在了桑桑的身上。
他緊緊握著傘柄,右手關節微微發白,唇角淌出鮮血。
與漫天黑雨無關,是因為他強行射出了第七枝鐵箭。因為太過匆忙,而且隱隱中對隆慶拂過來的黑色雨水感到忌憚,所以這一箭,未能射中隆慶的身體。
元十三箭對念力的消耗極為劇烈,當年剛剛研發成功時,二師兄曾經說過,寧缺只能射出數箭,便會虛弱無力。
如今他的實力境界遠勝當年,早已可以射完十三枝箭,然而今日七枝鐵箭連射,中間沒有任何停頓,也沒有休息回復的機會,就如同七次閃電連續在雨雲中亮起一般,如此高頻高密的射擊,是非常恐怖的事情,即便去年冬天在雁鳴湖上對陣縣侯,他都未曾這樣做過。
幸虧修行浩然氣漸成,入魔後身軀得到了很大的強化,不然僅僅是連續射出這七枝鐵箭,寧缺便會虛脫倒地,而此時,他手臂上的肌肉依然嚴重拉傷,右肩關節傳來陣陣劇痛,短時間內,再難拉動鐵弓。
最令隆慶皇子感到心寒和震驚的,不是寧缺元十三箭的威力,也不是此人在戰鬥中展現出來的強悍手段與意志,因為他很清楚自己這個對手是怎樣的人,他只是怎樣也想不明白,為什麼寧缺的第六根鐵箭能夠射中自己。
如果不是屈辱的用胸口原先就有的箭洞避過這一箭,他或許會被射成重傷,甚至有可能死亡,然而當時他已然進入知命境對戰的領域,整個人與週遭的自然融為一體,寧缺的修為尚在洞玄境,憑什麼能夠捕捉到自己?
隆慶發現寧缺的身上還有很多秘密,或許那些秘密不是在他身上,而是在他身旁,比如先前那個撐著大黑傘的小侍女。
隆慶看著寧缺被雨水打濕,卻毫無變化的臉,神情微異說道:「你真是個怪物。」
寧缺看著站在石階後的隆慶,看著他胸口那個洞,說道:「你才是怪物。」
隆慶抬步走下石階,面無表情說道:「彼此彼此。」
寧缺說道:「客氣客氣。」
隆慶說道:「這次不客氣,輪到你死了。」
寧缺說道:「何以見得?」
隆慶看著他手中鐵弓,微笑問道:「尚能射乎?」
寧缺心情漸寒,臉上的笑容卻比對方更加真摯,說道:「君子無所爭,必也射乎。」
隆慶說道:「我的人已經到了,如果你還能射,那便……請射。」
寧缺的笑容漸漸僵硬。
隆慶的神情愈發優雅。
秋雨之中蹄聲疾,山道上那十餘黑騎終於來到了紅蓮寺前。
七箭連射,便是七道閃電,此時距離桑桑喊出隆慶的方位,其實只過去了很短的一段時間,可以想像這些黑騎的速度是多麼驚人。
寧缺的修為是洞玄境巔峰,就算他真的是知命以下無敵,就算除了元十三箭,他還有很多強大的手段,甚至有信心戰勝普通的知命境修行者,但在桑桑重病的情況下,他沒有可能單獨戰勝已入知命境的隆慶皇子,還有那十餘騎洞玄境高手,甚至沒有辦法從對方的圍攻中逃走。
此時敵人並不能確定,他真的無法再次控弦開弓射箭,所以隆慶沒有出手,而是警惕地等待著機會,然而即便他尋機恢復,能夠勉強再射,卻不知道該射哪裡,如果還是要嘗試殺死隆慶,那如何抵擋馬上便要來到的如狼似虎的墮落騎士們?
這場戰鬥的結局看似已經無法更改,絕望地看不到任何希望,然而就在這個時候,寧缺臉上微僵的笑容忽然變得生動起來,就像乾涸很長時間的土地,忽然受到清涼山泉的滋潤。
隆慶注意到他神情的變化,心頭微微一凜。
寒冷的秋雨一直不停澆洗著大黑馬的頭顱,卻始終無法澆熄它眼中的暴躁情緒和狂暴的戰意,然而就在寧缺臉上笑容發生變化的那一瞬間,大黑馬眼中的暴躁情緒忽然消失不見,看著那些衝向馬車的黑騎,流露出極端鄙夷的嘲諷輕蔑神情,就像看到了一群白癡。
最前面的那名墮落騎士,開始默默摧動念力,右手離開馬韁,開始捏劍訣,背上鞘中的飛劍嗡嗡輕鳴,身上的黑馬急促而興奮地喘息,馬頸上的長長鬢毛隨著最後加速的衝刺,在雨中不停翻飛,看上去充滿了力量的美感
就在這時,一絡鬢毛飄了起來。
這個畫面極其細微,不易察覺,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隆慶皇子面色劇變,厲嘯警告。
然而黑騎正在高速衝刺,墮落騎士們就算聽懂了他的警告,並且有足夠的紀律性來執行他的命令,也已經無法退出。
他們已經無法退出這個戰場。
這個寧缺安排好的戰場。
衝刺在最前面的那匹黑色駿馬,重重地一蹄踩進泥濘土地,第一個衝上青陵,然後便再也無法繼續,因為它的馬蹄斷了。
緊接著,粗壯的馬頸上出現一道細細的紅線。
強健的馬身上,出現了更多數細密的紅線。
因為不同部位的用力不勻,那些紅線漸漸變寬,然後分開。
整個馬身,變成了無數塊懸浮在空中的肉塊,肉塊間隱約有血。
最前方那顆馬頭,悄無聲息地脫離身體,依然向前飄行,甚至還能看到馬鼻裡噴出的熱霧,還能聽到它喘息的聲音。
一匹衝刺中的駿馬,就這樣變成了衝刺中的無數塊血肉。
這個畫面詭異到了極點。
馬背上的那名墮落騎士,也有幾乎完全相同的遭遇。
他的右手離開韁繩,剛剛捏成劍訣,飛劍剛剛出鞘,上面便多出了一道深刻的切痕,悄無聲息斷成兩截。
他捏著劍訣的手指上多出了一道細細的紅線。
手指像熟透的果實一般,紛紛落下。
緊接著,他的小臂被切斷成無數截細片,又被切成更細的肉塊。
他的頸被切斷。
整個身體被從中切斷,又被切的更細。
然後和身下被割成碎塊的馬身,一道從半空中落了下來。
就像一座崩坍的冰川。
前一刻,還是一名洞玄境的高手,和一匹神駿的戰馬。
下一刻,便變成了積水青陵上胡亂堆砌的兩堆血肉。
聽到隆慶皇子示警,做為墮落騎士中最強者的紫墨第一個反應了過來,感覺到秋雨中那道詭異而恐怖的氣息,他近乎本能裡重提韁繩,不惜把身上戰馬勒至近乎窒息,也要強行停下速度。
駿馬一聲痛苦地長嘶,如人般立起,身體卻控制不住的繼續向前,紫墨悶哼一聲,飛離馬背,重重摔在濕漉泥濘的地面上,然後雙腳蹬著泥地,拚命向後坐退,看著身前的秋雨,蒼白的臉上流露出驚恐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