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子丫頭們連忙將飯菜擺上桌,王氏和蘇澈坐在炕上,宛若和承安由丫頭伺候著在下面的八仙桌坐下,屋裡站了七、八個伺候的丫頭,卻不聞一絲雜聲,規矩頗大。
丫頭夾了一塊紅燒肉放到宛若面前的小碗裡,她盯著那塊肥瘦平均的肉,相了老半天,最後抬頭看了看對面的承安。
如果不考慮雙方娘親的敵對關係,這小正太其實挺可愛的,長得十分漂亮,且性格溫和寡言,就比她小兩個月,不怎麼說話,看起來很好欺負的樣子。
宛若看了看承安,又看了看自己碗裡那塊礙眼的紅燒肉,眸光一閃,便把碗裡的紅燒肉夾到他碗裡,還用一副姊姊的語氣說:「這個很好吃哦!承安多吃點。」
承安抬頭看了看她,沒說什麼,乖巧的低頭吃了碗裡的肉,見狀她鬆了口氣,回頭卻看見她娘親笑著瞥她一眼。宛若咬咬唇,朝王氏偷偷做了個鬼臉。
王氏暗暗搖頭失笑。宛若這丫頭自從落水後,變得特別古靈精怪。
接著她的目光落在承安身上。說實話,這孩子並不惹她討厭,和他娘、他姊姊完全不同脾性,很安靜,聽話乖巧得離譜,而且和宛若意外的相處良好。
要說以前兩人見面的次數不多,看不出來,可這會常往來了,倒是有意無意讓著宛若這個姊姊,因此,漸漸的她對這孩子也不會一味地冷淡了。
「宛若倒是真懂事了,知道照顧弟弟了。」蘇澈放下筷子開口,語氣意外溫和。
王氏輕輕咳嗽兩聲點點頭,「這一陣子教宛若識了些字,這丫頭聰明,便懂了不少道理。」說著,她不著痕跡掃了丈夫一眼,悄悄朝站在宛若身邊的奶娘使了眼色。
這邊宛若和承安也吃飽了,丫頭婆子伺候著去耳房淨手漱口,洗淨了,便抱到窗下的炕沿上,尋了幾個玩意兒來讓他們玩耍。
宛若卻豎著耳朵偷偷聽著屋裡的說話聲,只聽王氏小心翼翼的道:「如今宛若也一天天大了,這孩子我瞧著是個聰明伶俐的,我教的書,一遍就能記個八成,雖說女子無才便是德,可讓孩子識些字,畢竟見識不同,道理也懂得多些。」說著,接過丫頭捧上來的青花蓋碗親手遞給丈夫。
蘇澈淡淡的掃了她一眼,接過蓋碗,單手托住,手指揭開杯蓋輕輕吹了吹,放在嘴邊淺淺抿了一口,接著將茶盞放在桌子上,好半晌才開口,「映雪跟著我最久,又為蘇家添了一兒一女,沒有功勞也有苦勞……」
他話沒說完,王氏就明白他的意思了,眸光霎時變得清冷,身子坐得直挺挺的,等丈夫說完了,她也不再拐彎抹角,咬咬牙道:「如果我應了此事,宛若便能請先生了是不?」
蘇澈沒讓她選擇,站起來便道:「既然你應了映雪的事,我就讓人去操持辦了,先生的事,我忘了和你說,承安如今也該開蒙了,我請了冀州城的方子鴻來府當西席,既然宛若想讀書,索性和宛如跟著承安一起學吧!時辰不早了,你好生歇著,過幾日我再來瞧你。」說完,逕自走了。
王氏死死盯著炕桌上的青花蓋碗,上面的纏枝蓮花,彷彿化作猙獰的籐蔓,緊緊纏住她,纏得她幾乎喘不過氣來,拳頭則握得緊緊的,指甲嵌到肉裡都沒覺得疼。
宛若在耳房聽得清清楚楚,心裡不禁替娘親難過。這算什麼丈夫,給女兒請個先生讀書,也要用收房作為條件交換,真是殘酷冷漠到令人心寒。
她忍不住咬牙切齒,一抬頭就看見對面的承安正默默看著她,眸子黑亮沉寂,不知道心裡想什麼呢?
「你看我做什麼?」這小子太悶又太成熟,有時候她都覺得,他比她還像穿越來的。
承安指了指炕桌,「我拼好了。」
炕桌上是個精巧的木製七巧圖。古代的玩具貧瘠,尤其供小孩子在屋裡玩的就更少了,無非就是七巧圖和九連環等,宛若自然不覺得新鮮,可是承安卻非常喜歡,每次給他一個,他就能安靜的擺弄半天,不吵不鬧,事實上,她也從來沒見這小子吵鬧過。
聽他說話,宛若低頭看向炕桌,七巧圖被他擺成了一個寶塔的形狀,那雙漆黑晶亮的眸子,帶著難以察覺的淡淡期望。
她看出來了,在心裡歎口氣,便抬手摸摸他的頭,「承安好聰明。」想來承安在娘親這不得寵,這年紀又是渴望親情的時候,也難怪會這樣看她。
說真的,大人的恩怨沒必要遷怒小孩子。
王氏進來,正好瞧見他們姊弟倆相親相愛的一幕,不禁目光一冷,揮揮手吩咐,「春香,帶承安回房。」
邊上伺候承安的大丫頭和奶娘,急忙應一聲,而承安很懂事,臨行前還不忘規規矩矩的對王氏行禮了才告退。
看著承安消失在門外,王氏才坐上炕沿,伸手把女兒緊緊抱在懷裡。宛若甚至能清晰感覺到,娘親身上那冷冽的恨與無奈。
她沒有說話,就讓娘親這麼抱著,頓時覺得,也許自己是娘親現在唯一的支撐了。
「宛若答應娘,以後要小心,不要和承安走得太近,娘親教過你的,還記得嗎?」她待承安不刻薄,是因為承安看著乖巧又待女兒好,但她仍舊不希望女兒跟承安太要好,免得以後要吃虧了。
宛若微愣一下才點點頭,「防人之心不可無。」
聞言王氏緩了臉色,摸摸女兒的頭,「嗯,時時刻刻都不許忘了這句話。你還太小,有些事不懂……幸好讓你讀書的事,娘親終是讓你爹應了,娘親也不指望你能有怎樣的成就,但讀書識字總是好的,多懂些道理、長些見識,才能規避憂患,娘親希望你一生都能平安和樂。」
宛若晚上作了夢,夢裡全是王氏的話。王氏百般算計,說穿了都是為了自己,說到這她不免有幾分慚愧,她畢竟不是她的親女兒,如果她知道親女兒早就死了,該多傷心難過,為今之計,也只能盡量讓她歡喜,也算盡了孝道。
三天後,蘇府張燈結綵,周映雪正式成了蘇府三姨娘,而宛若永遠都不會忘了那晚上她娘親的神色。
她從娘親院子裡回自己房裡的時候,還看到娘親站在廊簷外定定望著西邊,那邊是三姨娘的院子,隱隱傳來喧鬧聲。
其實白日裡這場收房儀式是她娘親親自料理的,外人面前娘親笑容滿面、儀態端莊,唯有她看到了娘親笑容下的落寞和難過。
半個月後,院子裡的梨花落了,滿地雪白的花瓣,猛一看上去,彷彿一層潔白的細雪,而枝椏間綴上了碧綠的葉片,顯露盎然生機。
方子鴻正式成了蘇府的西席,府裡的學堂設在蘇澈書房旁邊的小院裡,院子裡也有一棵梨樹,卻比王氏院子裡多了一方小魚池,魚池裡落了些雪白梨花瓣,魚兒在池裡嬉戲玩耍、鑽來鑽去,異常歡快。
中間的堂屋很大,設了三張花梨木書案,承安坐在中間,右邊是宛如,宛若坐在左側的窗邊,一側首就能看見窗外長了碧葉的梨樹。
雖說是姊弟三人,基本上不怎麼說話,尤其是宛如。宛若知道自己娘親並非杞人憂天,不管是因為周姨娘的指使,還是發自內心的嫉妒,宛如絕對沒把她當成親妹妹看,淺淡的眸色裡,敵意昭然若揭。
方子鴻隨著蘇澈走進來時,看到這姊弟三人的相處情況時,不禁露出一絲訝異,但瞬間隱去。蘇府裡的事,同在冀州的他多少聽說過,他知道蘇大人不喜嫡妻,連帶嫡女也不受蘇大人待見,不過蘇夫人的家族正值鼎盛,料定蘇大人也不敢做得太過。
說到底,在北辰嫡庶分得明,即便蘇夫人再不得寵,所出的嫡女也是名副其實的貴女,比庶女的身份地位高出一大截。
所以他進來後,多打量了宛若一會。蘇家三個孩子均生得出色,相比之下,窗邊的小女孩容貌稍差一些,不及另一個女孩出眾,可氣質卻很不尋常,以七歲大的孩子為標準,那模樣太過從容。
看向他的目光不卑不亢,不莽撞也不畏縮,這一比較的話,那邊五官出眾的庶女就顯得有些平凡了。
說起來,他之所以答應來蘇府暫充西席也是存了些心思,一則為了湊些明年去京城趕考的盤纏,二則,他也想借一借王家這東風,畢竟王家在京城是說得上話的人家,這對他往後的仕途絕對有幫助。
三姊弟一起站起來行禮,蘇澈微微點頭,「這是方先生,從今日起教你們讀書。」說著,他摸了摸承安的頭,「承安要好好學習,每天臨摹的字,我要檢查的,若是不聽話可要打手板,記得了嗎?」
平心而論,方子鴻上的課無趣極了,就是照本宣科,虧他還自稱是什麼飽學詩書之士,她覺得,就是個死讀書的酸儒罷了,不過他對自己倒是頗為照顧。
下了學,宛若和娘親說了這事,王氏笑了,摸了摸她的頭道:「我的宛若很聰明,觀人於微,就能知道人真正的心思了!這人啊,都是有所求的,他特別照顧你,也是為了他自己,你就坦然受之吧。」
後來宛若想想就明白了幾分,大約是王氏家族正值顯赫,方子鴻據說明年想進京趕考,估計要走王家這條門路,才會越過承安,對她加倍的好。
不過此後,輕鬆的日子就一去不返了,她每天的行程都被安排得滿滿的——上課、唸書、練字、學琴、繪畫、女紅。她不禁感歎,想當個古代閨秀真是一點也不容易。
這日午後,宛若並不睏倦,便坐在屋裡捻著琴弦練琴。心想這宮、商、角、徵、羽真是不容易,一首簡單的「秋風辭」,被她彈得七零八落,根本不成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