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宛後 上 第一章 初醒時分魂已換
    日光穿過冰梅紋窗欞間的碧色輕紗,落在房裡粉色紗帳上,光影深深淺淺。透過粉色紗帳,可見床榻上輕薄紗被拱起,被裡的小身影好夢正酣。

    窗下的花梨翹頭案上,青玉獸首香爐燃著裊裊沉水香,襯著窗間浮動的花影。這個午後倍加悠閒,窗外兩個綠衣小丫頭坐在廊凳上,相對著挑線、打絡子。

    頭上四角藍天,四周層層迴廊屋脊,彷彿一眼望不到邊,忽見不遠處廊間行來一群人,兩個小丫頭忙站起來。

    最前面緩步行來一位貴婦人,後面跟著幾個體面的婆子丫頭,到了近前,兩個小丫頭蹲身行禮,「大太太。」

    王氏掃了眼窗子,小聲詢問:「還沒醒?這丫頭倒是真能睡,今日睡了這麼久?」

    外間屋守著的奶娘和兩個大丫頭春梅、冬雪聽見聲響兒,忙掀開簾子走出來行禮,王氏擺擺手,抬腳邁步進了屋裡。

    轉過隔扇用的碧紗廚,王氏來到床前,輕輕攏起紗帳,探頭一瞧不禁失笑,床上的小丫頭哪是睡著的,不知什麼時候已醒了,睜著烏溜溜的大眼睛眨也不眨的望著她。

    邊上奶娘笑道:「原來姑娘醒了,我還道聽著沒動靜,不敢擅自驚擾呢。」說著,便要上前服侍。

    見狀,王氏揮手遣開她,「我來就好。」

    伸手把小丫頭從被褥間抱起,丫頭打了溫水攪濕帕子,王氏剛接過就被懷裡的小丫頭拽了過去。

    「我自己洗臉。」聲音嬌嫩清脆,甚為悅耳。

    王氏噗哧一聲笑了,手指點點她的額頭,寵溺道:「鬼丫頭!」

    蘇宛若不禁在心裡翻了個白眼。這話聽著真彆扭!想自己一個現代人,跑到這裡裝小孩子容易嗎?

    宛若醒來時就成了這戶人家的二姑娘,為何稱呼為二姑娘?宛若後來才弄明白,因為她是蘇家第二個女兒,所以稱為二姑娘,她前面還有一個同父異母的庶姊。

    她去年穿越來附身的時候,這副身體才六歲,據說是不小心掉到花園中的池塘差點淹死,幸好讓人救上來了。可是她仔細觀察她娘那樣子,實在不像意外。

    後來她神智清楚了,曾聽小丫頭們私下議論著,她昏過去的那三天,她爹的侍妾和庶姊也整整在她娘的院子外頭的青石地板上跪了三天三夜,她娘還說了,要是她一命嗚呼了,就要那娘倆也活不成。

    照她後來觀察的,依她娘的性子會這麼說,肯定是懷疑起那侍妾與庶姊了。

    要說到他們家複雜的關係,得先說說這朝代,這裡是她聽都沒聽說的北辰國,所以她費了些日子才搞清楚這裡是冀州,她爹是冀州知府。對於冀州這個名字,她覺得像現代的河北,而且從氣候到院子里長的花木看來,也很一致。

    她娘是明媒正娶的正妻,她爹後來又納了一名侍妾與兩名小妾,那庶姊就是周侍妾生的,比她大上三歲,今年十歲,叫宛如,還有一個弟弟,也是周侍妾所出,如今卻養在娘親王氏膝下,名喚承安。

    王氏是她名義上的親生娘親,說真的,第一眼見到的時候,她對這女人還真有點懼怕,一看就知道對方是個厲害女人,說不上多美,但眉眼上挑,頗有氣勢。

    不過,她娘顯然很不受她爹待見,她娘的院子就在她的小院旁邊,每天晨起,她都會過去請安,這麼近一年了,也才見過她爹寥寥幾次。

    聽丫頭們私下說,其實這蘇家最得寵的,反倒是妻妾中地位最低的周侍妾,可惜無論這周侍妾多得她爹寵愛,只要她娘親遲遲不肯點頭,這周映雪終究只能是侍妾。

    話說這周侍妾的確生得好,柳眉杏眼,天生帶著一股嫵媚風韻,估計是男人都會喜歡,而她的庶姊宛如就和周侍妾長得很像,小小年紀便是一名小美女。

    不過她對自己這副身體也挺滿意的,雖然不若宛如漂亮,可長得秀秀氣氣、模樣乾乾淨淨,她倒覺得討喜多了,反正身在古代,太美了也不是什麼好事。

    王氏接過丫頭手裡的茶盞送到女兒嘴邊上,宛若就著娘親的手喝了一口,漱漱口,吐在旁邊丫頭端過來的小銅盆裡。

    王氏給女兒整理整理衣裳,見整齊了,便抱到窗下的玫瑰椅上坐下,接過奶娘遞來的牛角梳替她梳頭。女兒的頭髮又細又軟,滑順黝黑,抓在手裡彷彿一匹上好的錦緞。

    宛若透過銅鏡端詳了一會兒她娘親的臉色,就知道娘親有心事了。她這個娘,雖外表看著頗為厲害有手段,但在自己女兒面前總是藏不了心事。

    來這有些時日,她也知道她娘親愁的是什麼——前些時候,她在花園玩,曾偷聽見兩個婆子說,她爹又重提了要將周侍妾收房的事,還為此和她娘鬧了彆扭與不愉快。

    說真的,這些事她本就插不上手,但王氏對她實在太好,久了,她也真把王氏當成親娘一樣看待,這時候見娘親又愁上了,她也忍不住跟著有些難過。

    遂轉過身子,抬起小手撫開娘親眉宇間的皺摺,奶聲奶氣的開口,「娘親,是宛若淘氣惹娘親生氣了嗎?女兒保證,從今天起,會認真跟著奶娘學繡花,也不再氣走教琴的師傅,更不會偷偷溜到花園的水池邊玩,真的,我保證。」

    彷彿怕王氏不相信她,她舉起小手握拳,樣子可愛至極。

    王氏頓覺滿腹的煩心事散了大半。當初嫁給蘇澈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蘇澈不樂意,她也有委屈。她過了門才知道那個周映雪是蘇澈的表妹,是丈夫真心想娶的女人,卻教自己搶了正妻之位,所以蘇澈跟周映雪對她都頗有怨言。

    多虧她王家是風頭正健的仕宦家族,不然,她肯定今天在這宅門裡,跟女兒還不知道會被欺負成什麼樣了。

    她性子好強,遇上蘇澈這麼個心都在別人身上的丈夫,夫妻恩愛就不要奢望了。

    但即便如此,她也決計不讓周映雪那女人爬到她頭上。那女人專會做表面一套、背地裡一套的事,在丈夫跟前就是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私下的心思卻十分歹毒,當初她懷上宛若的時候,周映雪讓人在她的粥裡加料,要不是自己發現得早,說不定就是一屍兩命了,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還有周映雪那個女兒宛如也不是個單純的孩子,去年親手把宛若推進池塘裡,幸虧有個自己身邊的丫頭遠遠瞧見了,招呼人救了上來,不然女兒的小命早沒了。

    偏偏,那歹毒的母女倆不過在她的院子外頭跪了三天,丈夫就心疼了,說宛若畢竟沒事,就算了吧,說得多輕巧,沒事,如果有事不就晚了。

    丈夫這次心偏得令人心寒,真以為她好欺負?不,她不會這麼讓人吃定的,她很清楚周映雪藏的是什麼心思,哼,想如願當上姨太太,乾等著吧。

    再說,去年出了宛若這件事後,她就和丈夫說要把周映雪的兒子承安挪到自己膝下教養,為此真是大鬧了一場,最終丈夫還是妥協了。

    當然,她很清楚,丈夫妥協的不是她,而是她背後的王氏一族。當她把承安放到身邊教養之後,周映雪果然安分了很多。

    她原先也不想這麼算計的,可不算計,在這宅子裡就生存不下去了,說起來酸澀無比,好在女兒聰明伶俐,自去年落水大病一場後,變得懂事很多,令她頗為欣慰。

    這時候見女兒為了哄自己做出的可愛模樣,不禁抱著她,在她臉上香了一口,「我家宛若可是答應娘親了,以後再淘氣可不成。」

    娘倆玩鬧了一會兒,王氏身邊的管事孫婆子匆匆進來道:「前頭剛傳了話過來,說今兒個晚上老爺要在太太房裡用飯。」

    王氏目光微閃,淡淡的應了聲,「嗯,知道了,你去讓小廚房做幾道老爺愛吃的菜,再把年初舅爺從京裡捎來的好酒,拿一壇出來。」

    吩咐完了,低頭看看女兒,王氏打開妝匣子撥了撥,找出兩串晶瑩的瑪瑙串珠,讓宛若圍在頭上的髮髻上。紅色清透的瑪瑙珠子,映著雪白的小臉,甚是好看。

    「春梅,把姑娘這些日子臨摹的字揀上幾篇好的,拿過去給老爺瞧瞧。」

    宛若不禁暗歎,她娘親其實挺可憐的,做盡一切都是為了博得丈夫的歡心,保住自己的地位。

    對於她爹,她實在沒什麼感覺,只見過幾次,而且每次都匆匆忙忙的,況且她爹根本連看她一眼都不大情願。她清楚感覺到,她爹不怎麼喜歡她,從來都沒抱過她,僅見過的幾次面,幾乎都是為了承安才會過來她娘的院子,順便看到她。

    她爹重男輕女的思想已經到了根深蒂固的程度,不過她覺得,那位庶姊都還比她強一些,自己遭到漠視,可能還多了她爹對她娘的不待見,連帶不喜歡她。

    「宛若,一會兒你爹來了,多對你爹笑笑,和他說說話兒,知道嗎?今兒個娘會讓你爹答應替你請一個教書先生來。」

    聞言,宛若不禁有些感動,她娘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這個朝代仍信奉女子無才便是德,她那個八股封建的爹還是最忠實的擁護者,認為女孩子做做女紅、學學撫琴就足夠了,讀書完全沒必要,所以即便是較受寵的宛如,今年十歲了也不認識幾個字。

    她是認識字,可讓她用軟趴趴的毛筆寫出來,也像鬼畫符似的,好在她娘出身仕宦,雖說讀的書也不多,卻足夠教她一些入門的東西,但畢竟沒有先生教的好,所以至今她寫出來的字依舊歪歪扭扭不成樣子。

    當然她自己也想唸書,最起碼以後想看書不會這麼突兀,不然應該大字沒識幾個的閨女捧著書看,豈不詭異。

    想著她娘為了她如此曲意逢迎,宛若遂乖巧的點點頭,「娘親安心,這次宛若一定哄爹高興。」

    蘇澈剛邁進院子,就看到廊簷下迎候著的王氏和兩個孩子。他雖不喜王氏,但畢竟是結髮夫妻,且當初兩人的婚事也不是他們自己能決定的,說起來王氏並無絲毫過錯,他心裡很清楚。

    只是身為一個男人,當年已經先答應表妹映雪會娶她進蘇家門,最後卻被王氏壞了,即便她沒錯,他也難免遷怒於她,況且王氏後來雖讓他又納了兩房妾,卻獨獨針對映雪,只讓映雪當侍妾,說什麼都不讓他收房。

    說到這,他實在不喜歡嫡妻的性子,過於高傲冷淡。自成婚之日起便是如此,完全比不得會討好遷就他的映雪,說起來,他一向喜歡南方女子,纖細嫋娜,身段盈盈,他另外兩個側室都是南方人。

    相比之下,他這個嫡妻太過剛強,缺少女子該有的嫵媚風情,站在她面前,他總覺得自己矮她一截,若非逼不得已,他是絕不樂意來王氏的院子。

    但如今王家正值鼎盛,和他蘇家不同,即便他不喜王氏,這面子還是要留給她。

    其實若從根底上探究,當年蘇王兩家也算不相上下的鼎食簪纓之族,祖祖輩輩都是仕宦人臣,可惜從他爺爺那代起,蘇家便漸漸衰敗,而王家反而越發興旺。

    王氏出身的這一支尤甚,王氏是嫡出的三姑娘,上面兩個姊姊、一個哥哥,哥哥如今任大理寺卿,大姊是四皇子的生母、聖眷正隆的賢妃,二姊是兵部尚書徐崢的夫人,家族勢力龐大,如今的蘇家還得仰仗一二。

    蘇澈的目光掃過王氏身邊的兩個孩子,落在兒子承安身上時,他面色變得分外柔和——這是映雪替他生的獨子啊。

    對表妹映雪他本就懷著愧疚,因此平日也多有偏袒,但去年宛如將宛若推進池塘裡險些淹死的事,他就是想偏心也站不住腳了。

    尤其自那件事之後,王氏的態度突然變得十分強硬。以前王氏對他還會稍稍俯就,那次之後,他總覺得王氏變了很多,看他的目光連以往那點清淡的怨都尋不到一絲一毫了,眸光沉寂得他幾乎猜不透她心裡到底在想什麼。

    因此當她提出要把承安挪到膝下撫養時,理虧的他便應下了。其實這事也是北辰的慣例,姬妾的兒子一般都會讓嫡妻養著。承安出生以後,是映雪硬要留下,當時王氏又沒發難,他才會睜隻眼閉只眼的裝糊塗,現在人家開口了,他也沒什麼好說的。

    為此,映雪和他哭訴了幾日,哭得他都心煩了,直接撂下話,「你怕什麼?就讓她養著,怎麼說也是你肚子裡出來的。」

    當然,為了承安這件事,他在心裡又對王氏冷了幾分,連帶的更不喜歡王氏所出的二女兒宛若。

    王氏欠身行禮,「爺。」

    蘇澈眉頭都沒動一下,淡淡應了一聲。

    王氏略掃了女兒一眼,宛若便規規矩矩的蹲身行禮,「宛若給爹爹請安。」

    聲音清脆軟嫩,有股小女兒的嬌氣,蘇澈微愣,不由自主的瞧向二女兒。說實話,雖然是親生女兒,印象卻有些模糊,畢竟他一向極少來王氏的院子,而宛若平日都跟著王氏,他當然見不了幾次面。

    之前他記得這孩子的性情有些刁蠻,後來落水,大概是受了驚嚇,變得有些怯懦,不怎麼愛說話,前幾次見了面也是沉默著,這次如此口齒清晰的給他請安,倒引起他的注意。

    蘇澈端詳了她幾眼。穿著一身素色褲襖,布面用蘇繡繡上大朵大朵的海棠花,顯得淡雅又不失活潑,頭上梳了丫髻,圍著剔透的瑪瑙珠串,兩側垂下的髮絲伴著流蘇落在耳側,映襯得小臉粉白晶瑩,煞是可愛。

    雖她五官遠不及宛如生得美,卻長得清秀乾淨,尤其一雙眸子眨也不眨的盯著自己時,似有波光流動,說不出的靈動鮮活。

    他忽然想,自己以往怎會覺得這個女兒怕他呢?現在瞧她頗討人憐愛的樣子,心裡不由得軟了。畢竟是自己的親骨肉,臉色一柔,他伸手輕輕摸了摸宛若的額頭,「二丫頭好像長高了些。」

    王氏有些驚訝的覷了丈夫一眼。丈夫一向不喜宛若,不知道今天怎麼了,難不成有什麼求她之事,先來示好?

    想到此,王氏目光一沉,不著痕跡的打量起丈夫,但見他望著女兒的目光誠摯又柔和,倒也真不像是裝出來的。

    此時,蘇承安鞠躬行禮,「給爹爹請安。」

    蘇澈這才調轉目光,伸手抱起兒子,對王氏道:「雖說是春天了,日頭落下後畢竟有些涼意,咱們進去說話吧。」說完,他抱著兒子率先進了屋裡。

    王氏低頭看了看女兒,不禁心裡酸澀。每次都如此,記得宛若落水之前,有一次還傻傻的問她,「為什麼爹爹總是抱承安,有時也笑著和姊姊說話,卻從來不理宛若,我聽小丫頭說我是撿來的,不是爹爹的女兒,是不是娘親,是不是?」

    當時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麼和女兒解釋,紅著眼眶好不容易才把女兒哄睡了,回頭尋了那個胡說八道的丫頭,狠狠打了幾板子,找來人牙子將人賣了,從此立了規矩,凡是再有私下亂嚼舌根者,一律攆出去。

    雖說發落好了,畢竟心裡難過,她矜貴寶貝的女兒在丈夫眼裡竟是一錢不值,甚至如今想請個先生都要費盡心思周旋。想到此,王氏不禁暗暗咬牙。

    宛若見娘親神色不對,猜是因為自己被親爹冷落所致,小手連忙伸進王氏的手裡搖了搖,「娘親,我們進去吧。」

    王氏回神,摸了摸女兒的額頭,牽著女兒的小手走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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