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嬤嬤冷笑兩聲。「好張利嘴。你可知女有四德,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清閒貞靜,守節整齊,行己有恥,動靜有法,是謂婦德;擇詞而說,不道惡語,時然後言,不厭於人,是謂婦言……今日不過在婦功上頭,要求嚴格了些,你便有滿腹怨言,這樣德性,如何於皇家立足?」
「何況好人家的姑娘,誰不是琴棋書畫樣樣皆通,你呢?高不成、低不就,滿腦只懂得算計別人,雖是小商戶出身的,但嫁予四王爺,便是皇族裡的人了,日後若生下一子半女,說不定有機會進入皇家玉牒……」
接下來的話在晴兒耳裡模糊了,前半段的話宛如青天霹靂,狠狠地打在她腦袋,她努力消化剛剛聽見的話,咀嚼、反覆,確認了再確認,她沒聽錯,是嫁予四王爺!
她心裡翻江倒海,再也壓抑不住,瀕臨爆發的臨界點。
怎麼還是四王爺?三爺不是進宮了嗎?不是去說服皇帝了嗎?怎會經過數日,情況未變?
她想發出撕心裂肺的吶喊,但卻發不出半點兒聲音,淚水燙得眼睛燒灼,心好似被一隻大掌狠狠揪住,一點一點施加力氣,它越扼越緊、越扼越緊,她的心就快要被擠爆了,難受得她想吐,卻只能嘔出苦澀膽汁……
她精神恍惚,一把拽住古嬤嬤。「請問,你說我要嫁予四王爺,那三王爺呢?」
見晴兒這樣問,她們拉起嘴角,咯咯咯掩嘴笑著,「怎麼,吃著碗裡的,還看碗外的,查姑娘,你會不會貪心不足蛇吞象哪?」
「是,你與三王爺那點破事兒,已鬧得人盡皆知,我不得不誇你一聲好眼光,專挑皇子們。看準三王爺的生意長才,就挑他的軟肋下手;看準四王爺仗義,便在街上替四王爺出主意,不曉得你還招惹過多少皇子?你不會連大皇子都有一腿吧。」
人盡皆知?怎會人盡皆知?因為三爺求過皇上?因為皇帝對她做了調查?因為三爺拿著兩人的事兒到處說?
一陣天旋地轉的暈眩感襲上,她只覺得耳朵裡嗡嗡嗡的聲音越來越響,她的腦子瞬間麻木得彷彿與神經斷了關係……身子軟若飄絮,心混沌莫名,七葷八素的似在雲霧裡……
「查姑娘那樣聰明,怎麼會挑上大皇子?人家家裡擺了個王妃,正妃啦,出身顯赫,還是陸丞相的掌上明珠呢。」
「想當正室,不想當側房?那未免太貪心,也不想想自己的出身。何況就算嫁予四王爺,不也有個正妃壓在上面?」
「說的也是,所以人家這會兒才盯上三王爺呀。」
「唉,查姑娘,奉勸你一句,別多想了,這回皇上也為三王爺指婚,他即將迎娶王尚書之女可卿姑娘。可卿姑娘的人品可是一等一的好,宮裡宮外人人說起她,都得豎起大姆指稱讚!」
「三爺也被指婚?」
心底猛地一顫,疼痛從心底最深處的角落裡源源不斷地四散開來,週身每寸肌膚都被拉扯、擰扭,彷彿有千萬個小鬼要將她撕成碎片。
原來與他相識一場,是劫不是緣,是禍不是福,她自以為的情愛不過是一場災難……
林嬤嬤慢條斯理道:「自然是。三王爺為兄,四王爺為弟,豈有為弟弟指婚卻不幫哥哥指婚的道理?今年選秀,宮裡選進不少溫良淑德的女子,許多王公貴族都給指了婚,人人都滿意,就這四王爺怪,宮裡姣美女子那麼多,怎會相中一個粗俗、不懂規矩的女子?」她鄙夷地望了晴兒一眼。
因此三爺進宮不是為她,是為了叩謝皇帝賜他一名良妻?所以人生易老情難絕,斗轉星移情不移……全是鬼話?
她的心,墜跌,跌入無底深淵,她想嘶喊、想哀號,可是心碎得那麼徹底,哪裡還有力氣。
古嬤嬤見她悲慟欲絕的神情,終於瞭解該挑哪裡下手。
折磨她的身子,不如折騰她的心啦,看來她一心一意想嫁的是三王爺,總算是讓她們找到正確法子了。
她冷笑道:「昨兒個我還在御花園碰見三王爺和可卿姑娘呢,兩人可真是郎才女貌,可卿姑娘像仙女一般好模樣,那性子啊,更是溫柔得可以掐出水,咱們三王爺是個有才有德的好人物,這樣的金童玉女配成對兒,誰還會去羨慕神仙。」
林嬤嬤覷了晴兒一眼,明白古嬤嬤的用意,笑道:「聽說兩人在園子裡念詩呢。」
「是啊,什麼在天願為比翼鳥,在地願為連理枝;什麼知我意,感君憐,此情須問天;什麼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他們的感情像蜜裡調油,連根針都插不進去,皇太后看見了,都忍不住掩嘴輕笑呢。」
「聽說他們打小就相識。」
「也算是青梅竹馬了,可卿姑娘從小就得皇太后喜歡,經常進出宮裡,和三王爺是多年交情,這回有人說,可卿姑娘還是三王爺親自去向皇太后求的人呢。」
「難怪,我有個賣玉石的表親說,按禮,皇子給女方的聘禮是由內務府操辦的,不需要皇子們操心,但三王爺可慇勤了,從兩江回來後,就不時往我那表親的鋪子裡跑,說要給新王妃挑上好的……」
既然他身邊千嬌百媚、嫵紫嫣紅,又何苦給她思念、悸動、迷惘?既然他有了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時的良人,何苦欺她遍尋不著真心?莫非民間女子性賤,可以任君狎玩,還是因為她主動送上門,而他剛好日子過得窮極無聊,正巧多了一項娛樂?
說到底,終究是她不夠莊重,才會承擔這樣的狠心絕情。
罷了、罷了,就這般花自飄零水自流,鏡花水月一場空夢……
耳裡聽著嬤嬤們的對話,晴兒像尊木雕似地,再也動彈不得,她渾身僵冷,肩頭微微顫抖,面上眉弓緊鎖、眼神渙散,無助與茫然充滿臉龐。
古嬤嬤往桌上奮力一拍,「查姑娘,你最好趕快動手,否則夜裡繡不完,就真得罰跪了。」
林嬤嬤一聲冷笑道:「這跪呢,也得訓練,據說御史家的薛姑娘門風嚴謹,治理下人用的是嚴刑重罰,如果一個不合意,罰跪是小事兒,打斷手腳是常事兒。查姑娘不好好練習,怕是往後要大吃苦頭呢。」
「那也不一定,倘若她肚子爭氣點,一進門就帶了入門喜,說不定還能過上些好日子。」
「你傻啦,那個薛姑娘和可卿姑娘是截然不同的性子,豈容得下小妾產子?她不懷孕沒事兒,一懷上孩子,準死。」
「真的假的,那薛姑娘手段這麼高?」
「沒辦法,薛大人性好漁色,若非薛夫人治人有術,家裡那麼多小妾,不一個個爬到她頭頂上去?你聽過薛大人家裡哪個小妾有孩子?一懷上,不是一碗紅花葬了命,就是打落胎、趕出府去……」
她們一句接一句說,說得精彩絕倫,像一齣好戲在她眼前上演,她們不曉得晴兒聽進幾分,只曉得她木然的眼神昭告著,她心已死。
夜深,晴兒沒完成繡品,她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冰冷的地面冷不過她的心,風靜,裙若凝雲不動,可那心底,一聲聲的歎息,重重滑落。
宛妃端來摹湯,輕放在兒子手肘邊,眼看著他人在這裡,心已遠離,微微一歎,這是她鍾愛的兒子啊。
惠熙抬眼,給母親一個勉強的笑容,宛妃拍拍他的肩,眼底有無盡心疼。
「惠熙,娘知道你有太多委屈,只不過世間人,多是身不由己。」
他與皇上的爭執早已傳遍後宮,這幾日,宛妃眼睜睜看著兒子因為與外頭斷了訊息而焦心憂慮,坐立不安,心中滿是不捨。
惠熙放下毛筆,凝目問:「娘,您在後宮,快樂嗎?」
宛妃不愛兒子喊她母妃,愛他們像平民百姓一樣,親親熱熱地喊她一聲娘。
「這後宮裡有很多東西,有名利、權勢、富貴、尊榮、虛偽……可就是沒有快樂。」
「娘,當年你為什麼要進宮?」
「你問錯了,你該問的是,我有什麼資格不進宮?我沒有資格,因此我得進宮。」幾句話,道盡身為女子的無可奈何。
「後悔嗎?」他握住母親的手,眼底透露出心憐。
「娘沒有後悔的資格。我曾經恨過你外公利益熏心,把親生女兒送進來這個暗不見天日的骯髒地方,可罵過一天、一月、一年……又能怎樣?此生,我是再也出不去了呀。生下你和務熙之後,我開始認真思考,我該不該為你們做什麼、爭什麼?權勢、富貴、尊榮……哪個是我真心想要的?」
「結論呢?」
「我只要想要後宮裡一項最稀少微薄而珍貴的東西。」
「幸福?」
宛妃淺淺一笑,拍了拍兒子的頭,真想說他一聲傻氣。
「一團和氣中,總是暗潮洶湧,人情練達裡,藏的是勾心鬥角,在這樣的環境裡,誰有權利得到幸福?沒有幸福,只能退而求其次,我要求平安,我要你和務熙平安長大。」
「可你總是和大皇子、太子相爭,想爭得那九五至尊的寶座,你以為坐上那個位置便可以得到自由、可以隨心所欲?惠熙,你錯了,你父皇並沒有你想像的自在。
「有競爭便有權謀,權謀所在,危機所至,孩子,你讓娘很操心呢。用心計較般般錯,退後思量步步寬,你要自由自在、要海闊天空、要尋找你一心一意想要的快樂……只有離了這座皇宮才辦得到。」
這些年,宛妃看得透了,人人嚮往的黃金寶地不過是一座金絲籠,囚著無數身不由己的靈魂。
「娘,這些話您對我說過千百次,我都聽不進去,但現在我懂了。」
「真的?是……那個女孩教會你的?」
「對,她叫做查晴兒,我遍尋不到真心,她卻告訴我真心易求,只要我付出誠懇,別人便會回饋真心。她無權無勢,卻活得自在無憂,娘,她與我見過的許多女子有很大不同。」
提起晴兒,惠熙臉上不自覺地浮上一層笑意,看得宛妃也忍不住為他開心。
「你喜歡她?」
「很喜歡。」她和楠楠不同,雖然都願意對他真心,但她心裡裝的只有三爺,會做生意的三爺、聰明的三爺、了不起的三爺、偉大的三爺,他在她眼底,是獨一無二的神。
「可你和閱熙的婚禮辦在同一天,怎麼辦?」惠熙要脫困,必得與王可卿拜堂,可那時,木以成舟,還能改變什麼?
「娘,我會有法子的,只是您……」
惠熙眼裡透露著堅決,他不會就此屈服,在感情上他已經做了一回輸家,這次便是手段用盡,他也不准自己輸。
「不要擔心娘,如果你有法子得到自己的幸福,就放手去做,別像娘這樣子,綁手綁腳、恍恍惚惚,一生就這麼過去了。」
她輕歎,環過兒子的肩,輕輕拍慰,像小時候那樣。
惠熙沒想到母親竟能理解體諒,心底一陣激動,他緊抱母親,額頭與額頭相碰,在這個後宮,他們習慣彼此相依恃。
「如果娘願意,待我安全脫身之後,找機會回宮帶娘離開。」
「不要,太危險了,如果走的掉,你就帶著查姑娘遠走高飛,再也別回京城,知道嗎?娘老了,沒有力氣同你們去冒險,何況,你和務熙都不在京裡,皇后再不會視我為眼中釘,而瑜妃娘娘待我很好,若皇后不暗地使手段,太子之位必然是瑜妃娘娘的壢熙所得,那麼日後,娘也不會受委屈。可是你得答應娘,有機會就給娘一點訊息,讓娘知道你們平安,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