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只愛您的江山、您的寶座、您的權勢,最最可笑的是……太子把這些你珍視如生命的東西看得一文不值、棄之如敝屣,他寧願被燒死在那場大火之中,也要想盡辦法逃離這個冷漠的、殘酷的、毫無人性的皇宮,與他真心相愛的女子天涯海角、自由自在!」
一陣厭惡的冷笑從心中泛起,惠熙當著皇帝的面,除去面具,今天他再不當討好每個人的假狐狸。
他的話狠狠地刺傷了皇帝。
是,那些耳語在皇宮裡四處流傳,李荃紫的瘋言瘋語帶出一部份的事實。
他知道,很早就知道儇熙對他的帝位、對這無上的尊榮與權勢不感興趣,因此他們聯手用儇熙摯愛的女子,逼迫他、抑制他,令他接下他想給的位置。
誰知最終……儇熙以死亡抗拒這一切……
現在,惠熙也要傚法儇熙嗎?這群狠心的孩子,枉他生養、教育,到頭來為了一個女子,連家國朝廷都可以不要!
皇帝滿目驚怒轉為失望。「我不需要明白感情、不需要去愛任何人,只要那群女人一心一意愛我就行。」
「她們一心一意愛的是父皇,還是她們背後的家族?那些被選進來的年輕女子怎會心甘情願,承歡於一個比自己父親還老的男人?都說爭寵,看清事實吧,她們是爭寵,還是爭奪父皇給得起的利益?
「父皇可知,因為爭奪、她們必須工於心計,因為無愛,所以她們下手凶殘,因為這群女人,造就了一個人世間最森嚴、最涼薄,也最無情的後宮。在這樣的後宮佳麗懷裡,父皇,您果真幸福?」
他的話,一字一句像刀、像斧,像最鋒銳的利刃,一下下砍在皇帝的心頭。
反了!好啊,一個個反,為愛情反、為女人反,真是好志氣!
「來人!」
皇帝一聲斥令,外頭進來四個帶刀護衛。
「把這傢伙給我關進慶和宮,派五十個人給我牢牢看守,告訴宛妃,若是膽敢放了兒子,就讓她帶著人頭來見朕。」
他猛然轉頭,一雙眸子像蒼鷹,凌厲地瞪著惠熙。「我就讓你看看,你們覺得一文不值、棄如敝屣的權勢,在某些時候有多麼好用!」
他無視於惠熙的反抗,任由四名帶刀侍衛強施壓力,將他帶往慶和宮。
「你會後悔的,你一定會後悔!」
惠熙掙扎著大吼,咆哮聲穿過御書房、穿越巍巍宮殿,穿越單翹雙昂七踩斗栱的房簷,穿越簷角猙獰莊嚴的脊獸,也穿越那流不盡的尊貴奢華。
皇帝怒視著惠熙遠去的背影,胸口起伏不定,一陣暈眩,所幸一雙手臂及時將他扶住。
他轉頭一看,是跟了自己幾十年的季公公,他的頭髮都白了,臉上的皺紋清晰可見,點點斑駁,是歲月烙上的黑印。
如果照照鏡子,他會不會在裡面看見一個這樣的自己?真的老了嗎?老得不再受兒子尊崇,受妻子敬愛,他的龍椅再坐不久了嗎?
她們一心一意愛的是父皇,還是她們背後的家族?那些被選進來的年輕女子怎會心甘情願,承歡於一個比自己父親還老的男人?
惠熙的話一次次打擊著他的驕傲尊嚴,皇帝恨恨地一捶桌案。「季公公。」
「老奴在。」
「宮裡派去查家教導查晴兒的是誰?」
「是陳姑姑和汪姑姑。」
「紅顏禍水啦,讓她們把查晴兒給我帶進宮裡,換兩個嚴厲的嬤嬤好好管教,讓她們下手不要留情,倘若日後查晴兒犯下一分毫差錯,我定要她們的性命。」
他倒要看看,這個查晴兒在他眼皮子底下,還能耍什麼高招。
「老奴遵命。」季公公拱手低頭,回想三皇子與皇帝的對話,忖度皇上的心思,他明白該怎麼做。
惠熙不在,日子像清水一樣索然無味地過去,既無風雨也無晴,唯一的幸福便是幻想著他回來,猜想他是不是也想著自己,這樣的想像總能帶給她一絲安慰。
但聖旨下達後,剝除了她的想像力,她再抑不住淚意,垂眸,淚濕雙睫。
當等待一天天落空,哀愁與絕望纏繞得她不見天日,她的生命只剩下一片空洞,沒有憤怒、沒有悲傷,只有空落落的死寂。
就這樣成定局了嗎?良人他娶,芳心無依,龍惠熙與查晴兒的故事就此劃下結局?她一次次自問,一次次給自己負面答案,然後逼自己抽去心思,成為稻草人,任人擺佈。
兩個來教導禮儀的女官,把她關在房裡,日復一日,指導著同樣的事情。
怎麼走路、怎麼笑、怎麼吃飯、怎麼端坐,好像她活了一輩子,才恍然大悟自己原來連走路都沒學會過。
她得學會各種宮規禮儀,學會根據對方的穿戴言行來分辨對方的身份,學會見到什麼等級的人要行什麼禮、什麼話能說、什麼話不能講……她學得不認真,經常是一問三錯。
她每天走路得練上一個時辰、磕頭跪禮重複一個時辰,連吃的東西也得限制,兩天只能吃一頓肉、不能食魚,日日吃薏仁、杏仁,每隔三日吃一碗燕窩……諸如此類。
晴兒對日日吃相同的食物沒有異議,因她食不知味,思念早已將她折磨得形銷骨立,查老爺捨不得女兒受苦,問清理由,兩位教習女官講了一大串,說是不能發胖、避免身體有異味、使皮膚更白皙、盡速熟悉宮中進食習慣等等。
幸而,兩位女官為人還算和氣,聽說於家為女兒選秀前做準備,花銀子請的女教習,不但滿臉橫肉、態度兇惡,說話行事還透露著刻薄,相較起來,晴兒算是幸運得多。
但即便如此,短短幾日,她還是瘦了一大圈,連下巴都尖了,因為即使逼迫自己無心,她還是忍不住想惠熙,很想、很想、很想……想到倘若嫁給他人,她的一生還有沒有能力開心。
幸而夜深人靜時分,有雨兒在身旁細細安慰,稍稍弭平她的哀愁。
今日宮裡來了人,兩位女官被叫了出去,晴兒稍稍得到空暇,她望向窗外,想像著那個開滿野花的大草原,這輩子……怕是再無緣得見,承諾,被聖旨謀殺,約定,因賜婚已擦身而過……
雨兒在門口探頭,確定屋裡除了晴兒外,沒有其他人,她急急進屋、關上門,拉了晴兒坐到床頭。
「小姐,好消息,三爺接到劉公公的信,飛馬快奔,今日早上已經進京,聽說他連王府都沒回去,就直接進宮面聖,他肯定是要對皇帝提小姐的事。」
他終於趕回來了,為她、為他們的約定而努力!連日的陰霾在此刻散盡,心再度燃起一絲希冀。
「劉公公要小姐安心,認真學習禮儀,剩下的全交給三爺處理。」雨兒撫著她蒼白的臉頰,萬般不捨,如今去了心病,小姐會好起來吧。
淚水滾落頰邊,晴兒用力點頭,會的,從現在開始,她不喊苦、不怨累,再委屈也不掉眼淚,為三爺學習禮儀,她心甘情願。
彷彿重生似地,她力氣充盈,那顆抽離的心又填回胸口,生意盎然地卜通跳著。
「聽說三爺這回差事辦得很好,皇帝讚譽有佳,小姐的事肯定沒問題。」
聽著雨兒的話,晴兒猛點頭,太好了,好到她不知道該說什麼,只好頻頻點頭,不斷點頭,她的三爺啊,有智慧、有能力,他一出現,再大的難題都能迎刃而解。
緊繃的心在此刻鬆弛,心中的大石因他的歸來消弭,她突然好想跳舞、好想唱歌,想用世界上最快樂的事來表達自己的快樂。
「雨兒,我覺得很餓、很想睡一覺。」之後她會打起精神,認真學會女官們所教的禮儀。
「好,我去準備。」跑開兩步,雨兒回過頭,不好意思說道:「小姐,你只能吃……」
「薏仁粥?沒關係,我能吃下三大碗呢。」現在就算讓她吞石頭粥、沙子粥,她也會覺得美味可口。她衝著雨兒笑,笑得眼睛發亮,深深吸氣再緩緩吐出胸中郁氣,她又重申一次。「雨兒,我無法形容我有多開心。」
雨兒點頭。一切都會變好的,三爺回來,他能扭轉局面,能帶給小姐幸福,絕對能夠……
晴兒被帶進後宮,兩位女官告訴查老爺,「接下來我們得教會查姑娘認識皇宮各處,身為王妃,需要時常進宮、晨昏定省。」
然後,她就被隔絕了。雨兒不能跟隨,家裡的人一個都不能帶。
雨兒很不服氣,那根本就是皇帝強搶民女,可這話能跟誰說去?幸而雨兒去了幾趟惠王府,得知三爺也在宮裡,有他在,小姐不至於受到太多的為難吧,她想。
然,雨兒過度樂觀,情況與她想的有重大出入。
剛進宮,晴兒就被帶進一個偏僻屋子裡,那屋子破舊不已,蛛網遍佈,讓人無法相信這是皇宮一隅,晴兒住進去後接到的第一個指令,就是把屋子裡外打掃乾淨。
晴兒不笨,當然知道狀況不對,但三爺回來了,她全心全意信任。
是皇上要測驗她吧?是皇后想考驗他們的愛情?是代價,三爺讓堂堂皇帝出爾反爾的代價。
不管是哪一種,她說過了,她會盡心盡力、甘之如飴。
那天夜裡,她全身酸痛,一沾到床,就睡得迷迷糊糊,一覺到天亮。
第二天,換了兩個老嬤嬤來教導她,她們和之前的姑姑不同,嚴厲兇惡,刻薄狠毒、每個字句尖酸得讓人無法忍受,但晴兒忍下了,她咬牙告訴自己,不管是考驗還是磨練,放馬過來吧,她不怕,為了她和三爺的未來,再大的苦頭,她吞。
老嬤嬤還是讓晴兒練習走路、磕頭,還是讓她學說話、學笑,但這回手上多了籐條,一個疏忽,晴兒身上就多出兩道傷。
尤其是她最生疏的宮廷禮規,腦子清楚的時候都回答得一團糟了,何況是在籐條威逼的狀況下,兩個時辰不到,她就痛得無法思考。
她一次次鼓舞自己,不害怕,三爺說過,天底下沒有天經地義的好,也沒有無緣無故的壞,任何事都需要付出代價,所以這個代價,她付得起也樂意付。她咬緊牙根,告訴自己,只要闖過這一關,便是海闊天空。
兩個嬤嬤冷眼看著晴兒的不屈不撓,暗地裡恨得咬牙切齒。
上面的命令明明白白,要折磨她、要她忍受不住、自殘性命,可這丫頭骨頭比誰都硬,讓她們沒轍。
季公公說了,倘若日後她在四王爺府裡鬧出什麼事,她們的腦袋就得摘了。那話根本是明示,讓她在大婚前自我結束,可她……她那樣子肯定是要撐到最後……她們能親自動手嗎?
假使東窗事發,為了給四王爺一個交代,季公公肯定會把她們給推出去做代罪羔羊,唉,左不是,右不成,讓人左右為難哪。
都怪她,一條游魚憑什麼進入飛鳥的世界?民間女子不乖乖守份,竟敢誘拐皇家子孫?指了她東,她偏要往西,行!既然硬要嫁,就讓她徹底明白,皇家的飯碗不是人人能端得起。
看一眼滿桌的繡線,這是她最不在行的細活。
林嬤嬤的籐條,無預警地打在晴兒背上。晴兒心猛然一驚,眼底帶著畏懼。
「今兒個,沒把這些繡完,你就準備罰跪吧。」
那些便是給她三天三夜,她也做不來,晴兒吞下委屈,緩聲輕道:「林嬤嬤、古嬤嬤,我奉旨進宮是為了學禮儀,為嫁進王府做準備,不是為了學習當繡娘,可不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