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兒終於追上他,拍拍胸口撲撲跳個不停的心,她在他身後兩步處停下,順了順頭髮、整整衣裳,調勻氣息後,才走向前。
她在他身邊站定,在他耳邊悄聲道:「這家店的老闆不實在,公子喜歡玉石,我可以推薦更好的鋪子。」
惠熙回身望她一眼,表情似笑非笑,跑步而來的她,額頭冒了細汗,兩頰紅通通的,襯得她晶亮靈動的眸子更加誘人,她很漂亮,至少比楠楠美上許多。
「找我有事嗎?不會只是為了告訴我……」他向前一步,也在她耳邊低語,「這個老闆做生意不實在?」
當然不是,她怎會做損人不利己之事?「公子善舉,晴兒打心底感激,不知能否撥冗,晴兒請公子喝杯茶水。」
因為感激而追上來?當慣狐狸的惠熙才不相信。
不過,他可是等了半天才等到她出現,豈能無功而返?於是他一拱手,相讓身,便由晴兒領著自己走進附近一間茶館,上二樓、挑了個臨窗的座位坐下。
她點完一壺紅絲線和四色乾果後,發現雨兒匆匆忙忙追上來,正引頸四望,到處找不到主子。
晴兒吐吐舌頭,她竟然把雨兒給忘在腦後了!她連忙將頭伸出窗外,揮手招呼雨兒上來。
盯著晴兒的舉止,惠熙抿唇低笑,她這模樣哪像個大家閨秀?
只不過……他們這群兄弟就是大家閨秀看得太多,所以才讓那個最不閨秀的楠楠,猝不及防地闖入他們的心底。
男人真是矛盾,處處要求女子循規蹈矩,但到頭來,卻又覺得那個不按牌理出牌的女子最吸引人心。
待雨兒上來,晴兒吩咐她去打聽打聽那兩個小娃娃的家在哪兒,再將惠熙的話帶給他們。
雨兒哀怨地望了小姐一眼,嘟囔兩聲,最後還是領命而去。
不多久茶送了上來,晴兒一面為惠熙斟滿杯子,一面笑道:「這茶苦而寒,陰中之陰,最能降火,火為百病,火降則上清矣。公子,你喜歡喝茶嗎?」
「還好。」
「你知道這茶為什麼叫做紅絲線?」
「不知道。」他對茶並不講究,只要不澀口,就能入喉。
「所謂,猴魁兩頭尖,不散不翹不卷邊。你細瞧,每朵都是兩葉抱一芽,平扁挺直,照是俗稱的兩刀一槍,但因為葉色蒼綠勻潤,葉脈綠中隱紅,因此才稱之為紅絲線。」她打開壺蓋,挑起一朵茶葉對他解釋。
「姑娘對茶倒是懂得很多。」
「還好,我家裡是賣茶的。」終於引到她要的話題上,晴兒忍不住得意一笑,偷眼覷他,彷彿看見白花花的銀子在眼前閃耀。
終於談到正題了吧。惠熙不動聲色,待她繼續往下說。
不過晴兒倒也沉得住氣,她端起杯子輕啜一口,笑道:「我爹爹常說,雲南普洱茶,湯橙黃明亮,味釅香醇,是茶中極品。可我不這麼認為,我認為君山銀針、六安瓜片都勝過雲南普洱,當然我最喜歡的是洞庭碧螺春,它的茶葉捲曲似螺,白毫畢露,銀綠隱翠,沖泡時白浪翻滾,香氣襲人,光是聞那股香氣,人就醉了。」
「是嗎?」
「如果公子想試試,不如改明兒個,我送幾斤碧螺春到惠王府裡,如果公子覺得合意,能再請三王爺也品嚐、品嚐,那就太好了。」
惠熙聽懂了,原來她也想分分惠王府這塊大招牌,於是狐狸眼一勾,他順著她的話往下說:「三王爺對茶沒什麼特殊喜好……」
聽到這裡,晴兒的眉頭不自覺向中間推擠,擰出一張俗稱臭臉的表情。
「不過,我倒是聽說皇上和瑜妃娘娘挺喜歡品茶,不如我替你把茶葉送進宮裡。」
瞬間,柳眉倏地往上飛揚,她的喜怒哀樂一覽無遺地全寫在臉上。
「皇、皇、皇上……你、你說、皇……」她杏眼圓瞠、臉皮微顫,兩手緊緊攬在胸前,快樂得連話都說得結結巴巴。
「皇上。」惠熙接下話。
「可、可以嗎?這樣會不會太為難公子?」
「怎麼會,小事一樁,只不過萬一姑娘送來的是俗品……」她有趣的反應令他忍不住想再逗逗她。
他不過微微皺眉,她立刻指天誓日,發下重誓。
「怎麼會是俗品?是極品,絕對絕對的頂級茶葉!我們家鋪子是五代正派經營,若是沒有幾分選茶、挑茶的本事和良好的商譽,早早倒店了……」
接下來是一段快到讓人難以消化的自吹自擂言語,逗得惠熙抿唇暗笑。
傻子,宮裡的貢茶豈是一個小小的茶鋪可以拿的出手的。
「還沒請教姑娘芳名。」他即時打斷她的話,生怕她這樣一路講下去,會把家裡五代祖先陰靈全叫出來掛保證。
「我叫查晴兒,我爹爹在城東開了家三如茶鋪。三如是哪三如呢?如心、如意、如願,喝了我們家的茶,包管公子事事順心、萬事如意,有空的話,公子可以去鋪子裡坐坐。哦,對了,忘記請教公子貴姓大名。」
他望著她充滿期盼的臉孔,慢條斯理,吊足了她的胃口才出聲。「我姓龍,龍惠熙。」
再次,她被下蠱、被點穴,再度撞上各路鬼邪。她的眉頭上挑、雙眼瞠大、臉皮發顫、兩手緊緊攢在胸前……惠熙猜想,她又要結巴了。
「龍、龍、龍惠熙?」她驚訝之餘,趕忙就要跪下。
果然猜中了,哈!一個性情簡單、沒有心機卻又絕頂聰明的女子。
惠熙示意她不需行跪禮,又笑著搖頭,後宮絕對養不出她這樣的女子,後宮女子手段百般、算計千萬,時時相貌妖嬈,步步玄機暗藏,心機早已淬進骨子,修煉成精。
她們快樂時,不會笑逐顏開、喜形於色;她們惱羞成怒時,不會橫眉相對、撒潑怒罵;她們哀傷時,也不會淚流滿面、揪心喟歎。
她們深諳籌算智詐之道,講究斯文雅致之舉,就算是光火,也要做出皇家人一貫的淡定。
哪像她,心喜心急,一目瞭然。
「外人大多喊我三爺。」惠熙再次接下她的結巴。
她用力吸一口氣,一拍桌子,大聲道:「我聽過你的故事。」
故事?他不知道自己也有故事。他以為,只有太子和楠楠,才有那種值得人四處散播,流傳後世的故事。
「什麼故事?」
「人人都說三王爺長袖善舞,經商手腕舉國第一,那個飽學齋傳奇,讓所有的商人都佩服得不得了。」
「傳奇?」他的飽學齋在旁人眼裡竟然是個傳奇?他失笑不已。
「當然是傳奇。咱們行商的,都是因為有人需要,為了便利百姓的需要,才四處買辦商貨,賣予百姓,從中賺取利潤。」
「飽學齋不一樣嗎?」
「不一樣,大大的不一樣。自從三爺的飽學齋做出既便利又好看的包包,京城裡的人便再也不用擔心東西會從包袱裡掉出來。
「最近那個下面裝著小輪子,可以把所有東西都往裡頭丟,拉著走的大包包,更是讓人大開眼界。我們家裡的老管家年紀大,提不了重物,每每上市集採買,身邊都得帶上兩個人,現在好啦,大包包一帶,再重的東西都難不倒他,一口氣替府裡省下兩個人力。
「三爺想想,以前家裡只要準備一塊花布巾,就可以把所有東西全包了,現在呢,裝書有裝書的包包、裝衣服有裝衣服的包包,同樣是帶隨身物品出門的包包就有各種不同款式。現在,每個人家裡都有好幾個包,從一塊布巾到好多包包,三爺不是為了滿足百姓的需求而營商,而是創造了百姓的需要。這是商人的最高境界呢。」
滿肚子的話全倒了出來,她激動不已,一張小臉激動得紅撲撲的。
龍惠熙於她,是和神仙同等級的人物吶,想想普通人遇見觀世音菩薩會是什麼心情,她現在就有這樣的心情。
惠熙回望她,發現她眼神當中充滿敬佩。
是「敬佩」不是「敬畏」,身為高高在上的皇子,多數人面對他,總是戰戰兢兢、誠惶誠恐,生怕一個不小心,便是萬劫不復。
她卻不一樣,她對他有掩不住的崇拜與讚歎,而那份景仰並非來自他的出生背景,而是因為他正在做的事情。
她雖沒說出口,但他懂她的滿腔熱血與歡欣,她的目光充份地滿足了他的虛榮感。
自古以來,以農立國的大燕,重農抑商,凡商人總被冠上奸商二字,連他父皇都曾經罵過他,說書都讀到狗肚子裡去了!不明德、不修身,枉費堂堂九五之尊竟生出這種不成材的兒子。
那些反對他,卻支持大皇子壢熙入主東宮的臣子們,便是以他從商之事排擠他。
「你不會看不起商人?」
「怎麼會?重農抑商根本是錯錯錯錯錯……這種觀念大大錯誤。沒有商人,怎麼能物暢其流、貨暢其通,怎能利民所便,怎能讓物產盡其所用?商人運通有無,給百姓帶來利益,民有利,則國有稅;國有稅、則兵馬強;兵馬強,則天下平。所以我們非但不能看輕商人,更要尊商、重商,因為商業才是造就國富民強的基本條件。」
一篇大道理說完,惠熙忍不住想為她拍掌稱好,了不起,一介小小女子竟有這等眼界胸襟。
她喝空一杯茶,挪了挪椅子,挪到惠熙近身處。「三爺,你怎會想到賣包包這個好點子的?」
「那點子並非我想出來的。」
「不然是哪位了不起的大人物想出來的?」晴兒追問。
楠楠肯定沒想過,別人會當她是大人物。想到這裡,他滿眼淨是溫柔。「包包是楠楠發明的。」
「楠楠?」
惠熙用手指沾了茶水在桌上寫下楠楠二字。
「原來是這個楠字啊……她和為太子殉葬的女子,是同一人嗎?」
「對,同一人。」
「我知道她所有的故事,她是名奇女子,為愛情遠走家鄉,創立典心樓、娃娃屋,還蓋了間大學堂,替朝廷教育人才。可我沒想到,連飽學齋也是她的點子。」
「這些,你全是從說書人嘴裡聽來的?」
「是,可精彩的呢,她一個小小宮女,竟不畏強權,膽敢對抗位高權重的皇后娘娘,據理力爭、扞衛愛情。皇后娘娘不喜歡楠楠,硬是替太子挑了李荃紫為妃,想活活拆散兩人,沒想到她撐著一股硬氣……」
「夠了,全是強加附會,故事隨意聽聽就算,別當真。」惠熙失笑,那些說書人虛構故事的能力未免太厲害,他該找一天約閱熙再去聽聽。
「所以……是假的?」
「當然,別說是和皇后娘娘據理力爭了,皇后光一個眼神,就讓楠楠嚇得連話都說不齊全。她只會巴結人,成天跟在瑜妃娘娘屁股後面,誰給她好處,誰當她靠山,她就送上嘻皮笑臉……」
「停,三爺,你這是在破壞我對楠楠的想像。」
「你的想像是錯的。」
「不然,她是個怎樣的女子?」
「她和你一樣,是個很普通的女子。她不美麗、不懂詩詞,沒有太好的身家背景,但她生性樂觀活潑、古靈精怪,再壞的狀況在她眼裡都不會是絕望。」
「她說過,成功讓人快樂,但失敗才會讓人成長;她說生命總有自己的出路,與其憂心得不到的,不如想想擁有的。」
「她有些反骨,硬是要把關著失寵妃子的冷宮變成暖宮。別人踩她、辱她,她說最好的報復手法是笑著、過得快樂,讓她的敵人氣破肚腸……她總有一大堆奇奇怪怪的歪理,可細聽之後,卻能聽出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