窺天命 第二章
    一樣無聊的日子,一樣為了無聊而忙碌的勞動,是朱靈日復一日的生活寫照陽光普照大地,金燦的光線篩過茂密翠綠的枝葉,該是縱情狂歡、歌頌春天的好日子。

    而疲憊的她還不得閒,從大殿返回屬於她的府邸,在彷彿沒有盡頭的蜿蜒迴廊上快走,只求多掙些時間工作。

    苳兒站在門外的石階上,遠遠的看見主子快步走過來,隨即揮手大喊,「小姐,陳公公已經等你半個時辰了。」

    朱靈並不喜歡旁人喊她「監正大人」,但是礙於禮俗,不能阻止,不過至少她還能要情同姊妹的苳兒喊她「小姐」長、小姐短的,不改從前的稱謂。

    「我這不是回來了?!」白皙的小臉因為快走而泛紅,朱靈沒好氣的嬌睨了苳兒一眼,語氣隱含著抱怨的意味。

    「小姐,你也知曉公公是皇上身邊的大紅人,雖然你是五品官,但是也不好得罪他。」苳兒當然捨不得小姐一早出門,都還沒坐下來歇息一會兒,就得要投入另外一項工作,不過生前擔任國師的老爺臨死時曾經對她耳提面命,待他死後,小姐在宮裡就沒有實質的靠山,所以做任何事情、說任何話都要謹慎,最忌諱得罪心眼小的奴僕,就怕哪天奴僕在皇帝的面前說嘴,難保皇帝不會心生芥蒂。

    「我知道了,咱們的確不好得罪陳公公,我想我還是趕緊進門招呼他。」

    朱靈知道苳兒是為她好,因此沒有多說什麼,提起裙擺,就往屋裡頭走去。

    坐在花廳裡的陳公公一看見朱靈,急忙放下杯子,站起身,雙手作揖,遣詞用字雖然有禮,卻帶著淡淡的不悅,「監正大人,你總算是回來了。」

    「讓陳公公久候,真是抱歉,因為今天下朝時間晚了,所以才遲了些回府。」儘管位居五品官,不過她萬分不想得罪皇帝身旁的大紅人,所以也不跟他計較什麼,直接坐在酸枝木製成的太師椅上。

    陳公公坐回原位,「大人,你真是辛苦了。」

    「不曉得陳公公今天來府裡有何指教?」她勾起嘴角,淡淡的開口。

    「今天我是受李貴妃請托,請大人替她排一盤能招送子娘娘入宮的七星陣,好讓她順利的懷上龍子。」陳公公一邊說話,一邊站起身,從袖口裡取了一隻沉甸甸的錦袋,塞入朱靈的手中。

    她低頭看著被迫收下的錦袋,瞭然於心,然後抬起頭,「陳公公,為人臣子替主子辦事是天經地義的,況且我每個月都收到朝廷發放的俸祿,因此不需要額外的誘因,我也會辦事。」

    是呀!她明白在朝為官實屬不易,更何況她是以特別能力,才能以女子之姿進入朝廷工作,每走一步都是如履薄冰。

    錢,她不會收,也不能收。

    但不著痕跡的退回金錢是一門高深的學問,而她永遠也學不到精髓,只能順著自己的心正直而為。

    「朱大人,這是貴妃的一點好意,麻煩你收下,奴才才好回去覆命。」陳公公的嘴角微微抽動,心底早已將朱靈從頭到腳咒罵一頓,怨她敬酒不吃吃罰酒。

    「勞煩陳公公將錢收回去吧!」朱靈十分堅定的重申,站起身,想將錦袋塞回陳公公的懷裡。

    苳兒急忙上前,扯下主子手上的錦袋,嘴角微揚,緩頰意味濃厚,「陳公公,你快回李貴妃那裡覆命吧!明日夜裡貴妃安寢前,大人會將貴妃所托送至寢宮內。」

    陳公公先看了苳兒一眼,又望向站在苳兒身後的朱靈,微慍且不屑的說:「奴才馬上回去覆命,就勞煩大人多多費心。」然後拂袖離去。

    「陳……」朱靈張口想留住他,讓他將銀兩帶走,卻被苳兒制止,只能眼睜睜的看著他離開視線範圍。

    苳兒轉身,與朱靈面對面,語帶抱怨的說:「小姐,你忘了在官場上千萬不能得罪的人就是……」

    「是上頭身邊的大紅人,這點我沒忘記。」這些話,朱靈聽了不下千百次。

    「還敢說你沒忘記?老爺過世前千交代萬囑咐,他死後你已經沒有身為國師的父親當靠山,你以女子之姿坐上監正的大位,是多少人心中的刺呀!」苳兒咬著唇,既擔憂又憤怒。

    是,她的主子是女子,但是她不僅長年鑽研天文地理學術,還精通五行八卦陣法,更重要的是她擁有一雙天眼,那是見著一個人或一件物品,只要肯用心,就能讓即將發生的事片段的出現在她的腦海裡的強大能力。

    這樣的朱靈在已故的國師父親的力薦下,破例以女子之姿擔任監正,官拜五品。

    為官的短短兩年期間,朱靈成功的預告三次水患、兩次地震與山崩,讓百姓能及早準備,免除了浩劫,因此深受皇帝與達官貴族的青睞和信任,卻也遭受不少眼紅者的譭謗與暗中設計栽贓。

    雖然她每次都能安然的渡過重重難關,但苳兒還是不放心,鎮日提心吊膽,只怕哪天主子被冠上莫須有的罪名,要她該怎麼面對已故的老爺?

    「苳兒,你對我好,我都明白,可是我每個月皆有俸祿,實在不宜再拿額外的賞金。」朱靈對苳兒劫下錦袋這個舉動十分不諒解。

    「小姐,你是正直,還是不知變通?」苳兒將錦袋放在桌上,「陳公公也是拿錢辦事,將錢塞回給他,要他怎麼跟李貴妃交代?這錢當然是等你替貴妃排好星盤後一併送回,並在貴妃的面前說幾句好話,不僅讓貴妃對你增添喜愛,也讓陳公公好辦事。」

    瞧著苳兒面面俱到的做法,朱靈恍然大悟,拉起苳兒的手,感激的說:「苳兒,倘若沒有你陪在身旁,我必定得罪許多人還不自知。」

    從她有記憶以來,苳兒就如同胞妹一直陪伴在她身邊,若是沒有苳兒作陪,日復一日的無聊生活是她連想都不敢想像的。

    就在朱靈與苳兒一邊喝茶一邊談天,享受好不容易在忙碌中掙來的休息片

    刻時,一名內侍打扮的公公在大廳外喊了幾聲,便走入屋內。

    「王公公,你怎麼來了?」朱靈一眼就認出他是隨侍在五皇爺金濬身旁的公公。

    王公公作揖,「朱大人,皇爺請你撥冗至皇爺府一趟。」

    「到皇爺府?」朱靈扁了扁嫩唇,「王公公,你如道皇爺找我做什麼嗎?」

    金濬在朝廷上一手遮天早已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了,而他的狂妄、高深莫測,甚至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讓她顧忌不已。

    若要問理由,她沒有任何理由可以說明,但是直覺告訴她,看似平靜的皇宮,是因為他的蟄伏而風平浪靜,等待哪天他興致一來,朝廷將因為他而狂風大作。

    「主子的事,做奴才的沒有資格過問,還請大人親自上門詢問。」王公公打官腔。

    瞧王公公不肯說,朱靈也不好多表示什麼,勾起嘴角,點了點頭,「我明白了,請王公公稍待一會兒,我梳洗過後,馬上與你一同上皇爺府覆命。」

    如果可以,她想離金濬遠遠的。

    官場如戰場,就讓毫無上進心的朱靈心神疲憊,還得在唇槍舌戰的早朝後與金濬見面,她萬分不情願。

    但是,有什麼辦法呢?已逝的父親為了鞏固國師位置,強行將她拉入官場,陪同他隨之起舞,這非她所願,卻也無法違抗。

    朱靈輕歎一聲,只得不去看茶几上待品嚐的茶點,站起身,到內室梳洗一番,好再上戰場。

    朱靈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

    微風徐徐拂過映著藍天的湖面,帶來沁涼的空氣,一座前年才再補漆的紅色水閣佇立在池塘中央。

    水閣與池緣相接的蜿蜒小橋約莫百來尺長,欄杆上爬滿長春葛,別有一番風味。

    但是朱靈現下無心欣賞佔地千頃的皇爺府,因為注意力全放在與金濬同桌而坐的白衣男子身上,他坐在石凳上,氣定神閒的品茗。

    「公子,你怎麼會在這裡?」她詫異的開口。

    深如古井的黑眸閃過一絲驚詫,下一刻回復平靜,東方冉揚起微乎其微的笑容,似乎明白了什麼,放下手中質地圓潤的茶杯,站起身。

    「又見面了,監正大人。」

    他的目光帶著一股魔力,輕易的、不費吹灰之力的吸引了朱靈所有的心神,讓她呼吸一窒,張嘴想說些什麼,卻卡在喉頭,發不出任何聲響。

    苳兒瞧主子竟然忘了禮節,傻傻的愣在那裡,反應極快的趕緊行禮,「奴婢參見皇爺。」

    朱靈終於拉回神智,行禮後站在水閣的入口處,等待金濬開口吩咐。

    金濬不急著同她說話,反而站起身,雙手負在身後,與東方冉談天,「我說,待你看到監正一定會嚇一跳。」

    「的確是嚇了一跳。」東方冉勾起嘴角,魔魅般的狹長雙眼瞥了朱靈一眼,然後望向金濬。

    原來她是監正!原來她就是監正!

    那日受到中年男子的騷擾,她卻處變不驚,始終面帶微笑的應對,一定是在官場上訓練出來的膽量。

    當時她直視著中年男子,毋需卜卦擺陣,卻能道出他即將遭受的磨難,的確是皇爺口中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隱隱中似乎還有一股特別力量的監正。

    「只是你與監正似乎是舊識。」金濬肯定的開口。

    東方冉勾起嘴角,嗓音低沉的說:「有過一面之緣。」

    「我們不是舊識,僅見過一次面而已。」幾乎在同一時間,朱靈顧不了禮儀,急忙否認。

    瞄了朱靈一眼,東方冉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好像在笑話她怎麼會急著否認,忘了皇爺如今是同誰說話。

    「原來你們不是舊識。」金濬輕輕扯動嘴角,看向東方冉,話語裡有著藏不住的戲譫,「我說,你是不是應該檢討了?要不然怎麼會有姑娘急著否認與你是舊識?」

    「我的確應該好好的檢討,得要跟皇爺學習怎麼才能增加女人緣。」東方冉的雙手負在身後,毫不在意的同金濬說笑。

    朱靈再怎麼沒有交際手腕,也知道高高在上的金濬與東方冉一定是友好關係,所以東方冉才可以完全沒有芥蒂的應對。

    「朱大人,今天請你到府邸,目的只是想介紹一個人讓你先認識。」開場白進行太久,金濬的談話對像總算由東方冉轉至朱靈。

    「敢問皇爺,您今天欲介紹的對象就是您身旁的公子嗎?」朱靈一掃方才太過衝動的行為,恭敬的拱手說話。

    「是,不過沒想到你們早在今天之前就已經見過面。」

    「微臣與公子只是在民間見過一次面,那時公子見義勇為,替微臣解圍。」朱靈據實回答,強調她與東方冉之間僅此而已。

    「是嗎?那我還是為你們介紹一下,畢竟他將來與你會多有接觸,趁著還未一同工作時,先認識對方,我想一定有助你們將來的工作進展。」金濬嗓音低沉,徐緩的說。

    朱靈愣了一會兒,疑惑不解的望向金濬,「一起工作?」

    「東方冉將擔任欽天監的左副監,直屬你之下,所以你們兩人先私下認識對方,我覺得比在官場上熟識要來得好。」金濬明白她的疑惑,替她解答。

    「東方先生要擔任左副監?」她詫異的睜大眼睛,原以為左副監的空缺會由右副監侯朝光接手,沒想到眼前的男子會硬生生的擠下侯朝光,榮登左副監這個高位。

    「是,而且皇上已經答應了,三天後詔書一下,東方冉便開始他的官旅生涯。」金濬再次肯定的說,對於東方冉即將上任這件事顯得十分期待。

    東方冉嘴角微揚,「監正大人,屆時請多多指教。」

    「客氣了,也請東方先生不吝指教,」

    「既然來了,請監正大人同桌而坐一起品茗。」金濬率先坐下,伸手指著東方冉身旁的石凳,示意她坐在那兒。

    「謝皇爺賜座。」朱靈上前,坐在石凳上,冰涼的溫度隔著布料刺激她的肌膚,但是她並未鬆懈下來,反而繃緊神經,沉著以對。

    還記得上回與金濬同桌而坐,一同品茗,是在她爹過世的那年,表面上優閒,心底卻是戰戰兢兢的。

    那時皇帝才破格下旨,讓身為女子的她接任欽天監主事者監正一職一個月,她的父親不斷的打通關係,才得以陪同她拜見握有朝廷命脈的金濬。

    「朱大人擔任監正也有兩年的時間,工作方面還可以嗎?」

    朱靈看著金濬,「回皇爺,微臣的工作已經步上軌道,且欽天監裡的每位官員皆互相協助與幫忙,讓微臣能放心的日日主事觀星,其餘官場上的應對進退與繁瑣事務,全由其他官員協力完成。」

    金濬露出不置可否的微笑,沒有開口。

    「監正大人是年紀輕的女孩,居然能執掌欽天監,實非易事,想必監正大人一定下了不少工夫。」東方冉深知金濬那抹微笑代表什麼,不過沒有點破。

    「東方公子謬讚了,只不過我今年二十歲,早已不是你口中的年輕女孩。」朱靈笑說,拿起瓷杯,一口飲下杯中的濃醇高山烏龍,「殷稟皇爺,微臣還有許多工作待做,請容許微臣先行告退。」

    雖然工作多得讓她喘不過氣是實話,但眼前這兩名高大男子才是讓她呼吸困難的源頭。

    面對鬼魅一般的金濬,她的確是如坐針氈,心底直發毛,因為最近眼底映入金濬的面容,腦海裡總是浮現無法解釋的怪異場景。

    他站在太和殿前,露出一貫的傭懶微笑,武裝禁衛軍圍繞他身旁,嚴肅的氣氛一觸即發,讓她不寒而慄。

    但是再次遇上東方冉,更令她感到害怕。

    在她幾乎無所不能的眼裡,看不清他這個人的過去與未來,不僅感到不可思議,還令她毛骨悚然。

    這時,朱靈赫然發現,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她竟然仰賴自己得來不易卻又極度厭惡的能耐?隨即啞然失笑。

    「既然監正你正忙著,我也就不好耽擱你。」金濬點了下頭。

    「謝皇爺諒解。」她趕緊站起身,行禮後,跟苳兒一起離開這令人幾乎窒息的五皇爺府邸。

    直到看不到她嬌小的身形,東方冉才微微一笑,她的出現竟讓他從未有過波動的心湖掀起漣漪。

    向來無慾無求的他並不打算探究這樣的情緒究竟代表什麼,收回眼神,拿起石桌上的瓷杯,啜飲一口香茗。

    「朱靈是個很特別的女孩,不需要我多做說明,我相信憑你的能耐也能一眼看出她的與眾不同。」金濬開口。

    「她的確是個特別的女孩。」從五年前第一次見到她時,東方冉便已明白。

    「四年前,她還是十六歲的孩子,就能以觀星的方式,準確的得知淮河將在三天後氾濫,之後的日子,她總是能洞燭機先,預言哪處會有災難發生,尤其是兩年前她托當時還是相國的父親私下告訴皇帝,要皇帝在狩獵當天多加注意自身安全,而當日一頭猛獸竟然猛烈攻擊皇帝,好在皇帝聽了她的建議,身邊加派人手,不然現在的他可就不是能安穩的坐在龍椅上。」金濬緩緩的說。

    「所以皇帝才會破格讓朱大人擔任監正一職?」東方冉恍然大悟,畢竟女子從政是前所未聞的,他想,她一定有特殊的能耐,才能擔任這個職位。

    「我認為朱靈的能力十分詭異,而且她父親生前極力將她推入朝廷也是其心可議。」

    「怎麼說?」東方冉感到不解。

    「據說朱靈有未卜先知的能耐,從小她父親就教授她天文地理及觀星學,學識方面不容質疑,但是未卜先知這點……」金濬端起瓷杯,一口飲盡。

    牛鬼蛇神之於他,畢竟未曾見聞,不想亂下定論,只能抱持懷疑的態度。

    「未卜先知之人的確有,人數卻寥寥可數。」

    東方冉明白金濬從未見過這樣的奇人,所以感到疑惑也是理所當然的。

    「只是這樣的人,一千萬人還不見得能找到一人,且人的眼睛看到什麼、心底想著什麼,透過言語表達會作假也非不可能。」

    雖然長年居住天山上,但是假借鬼神之說賺取錢財的人,他可是聽聞不下數百則。

    「言歸正傳。」金濬放下杯子,微笑的望向東方冉,「我信中已經載明,我要你幫我一個忙。」

    「我明白,既然來到這裡,這個忙,我必然幫。」不需要金濬多闡明什麼,他的心,他瞭解。

    金濬嚴峻的面容顯得雲淡風清,那雙銳利的眼眸卻透幽無可置喙的堅定。

    「我要知道,你為何答應下山?你是為何而來?」他不是三歲的孩童,太明白東方冉不願沾染紅塵俗事,因此會願意進入宮廷替他辦事,真正的原因肯定不是為了他。

    劍眉微微挑起,東方冉氣定神閒的喝了口茶,放下瓷杯後,嗓音低啞的說:「我是為她而來。」

    是的,他是為她而來。

    他永遠無法忘記五年前她的出現震撼了他的心靈,雖然只是匆匆一瞥,但是那童稚嫩白的小臉深植他的腦海。

    是的,他是為她而來。

    但那無關情愛,而是滿懷的疑惑,因為他明白自己的心從未留駐任何一個人的身形,就連與他長年相處的師父也不例外。

    而僅僅看她一眼,為何能讓他念念不忘?

    這是他最感到疑惑的一點,所以他來了,為了她而來。

    「啥?」金濬不明白,東方冉說的究竟是男還是女?

    東方冉看了朱靈離開的方向一眼,才悠悠的開口,「我是為朱靈姑娘而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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